尹宣看似不學無術,心思用到上時,倒也細膩,他走前對紅姨言明對我的佔有權,再加之以威逼利誘,吩咐在他出行的幾日斷斷不能令我有閃失。
尹家在本地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地頭蛇,紅姨哪敢得罪于他,何況尹宣給的賞銀大大可觀,而我,又是幾乎不費成本的,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這幾日便窩在房中埋頭看書,耳里塞著棉絮,隔絕姑娘們難听的謾罵聲。每日好吃好喝著,倒也把日子過出了幾分清靜悠然。
直到第三日,一個端茶送水的小廝進房來。
我原本注意力集中在書上,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尋常小六進來奉茶,哪次不是伶牙俐齒說個不停,這次怎麼這般安靜,還有,小六身形矮小,這人卻身材頎長。
他不是小六
我猛地站起身來。
轉身振衣而立。
他似乎並不驚訝,沖我微微一笑︰「還是那麼機靈。」
是子琛。
我心里卻並沒有高興的意思,嘆了口氣,重新坐下,道︰「你走吧。」
「我來,是要帶你一起走。」他道。
「我不會走的,留在這里,才有救我娘的機會。」我道。
「相信我,我會幫你救出伯母的,只是,你要給我時間。你……何苦這樣糟蹋自己。若不是前幾**登台轟動荊門,我幾乎找不到你。」子琛道。
「尹宣已著手在幫我,不必勞煩你了。」我道。
「你寧願求一個旁人,也不願信我嗎?」。子琛目光炯炯看著我,眼中有些薄怒。
我看了他一眼,站起身來,看著他道︰「我還可以信你嗎?」。
「小織你——」他愣住,眼里閃過受傷。
「子琛,你走吧,你現在走,仍然是我心里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哥哥。」
「這次,我不會妥協。」他倔強道,「你放心,我已經安置好了一切,你听我的便好,你不是渴望自由嗎?我在城東布置了一套臨江宅子,將來你和伯母……」
「子琛」我打斷他,「別說了,你走吧,否則,我就喊人了。」
他呆了稍許,眼里忽然閃過驚濤駭浪,聲音微微一顫︰「你都知道了?」
我默認不語。
「你要相信,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他道。
我怒氣霍然騰上來,生平最恨,就是旁人打著為我好的旗號,極盡齷齪之能事,這件事本想就此揭過,他卻要逼我撕開臉皮。
「為我?若是單我陸小織一人,要犧牲陸家上百人的自由,抱歉,你的好我承受不起陸家蒙難的事是你處心積慮一手策劃,若我還傻乎乎相信你會幫我,我便是鬼迷了心竅。」我憤然道。
當日煙兒暗暗提示我「珍珠砂」有毒,我思量許久,才驚覺里面最可疑的一道食材便是魚籽,也讓我豁然省悟,她讓我提防的人,竟是我從未懷疑過的俞子琛
一切都似撥雲見日,憑煙兒一己之力,哪有顛覆陸府的能耐,真正幕後的人物,是自由出入陸府,被整個陸府上下予以信任的俞子琛啊。
他的臉色冷下來,卻沒有悔意,他凜然道︰「如若不這般一收一放,你眼里怎會看得到我。」
寥寥數字,我卻听得心神顫抖,他這般翻雲覆雨,竟然就為了在我絕望無依之際,對我施以援手,以此爭得我的垂青。
這人……好生殘忍,好生偏執,卻又好生摯情,此生,卻不曾有這樣的人,為我做到這般田地。
我心里既是恨他入骨,又是憐惜他錯愛半生。
我別過頭,忍住淚意,「無論如何,這不能成為你傷害那麼多人的理由。」
「我決定做了,便不曾後悔過。」
「那麼,當年你和水衣里應外合,視人命為草芥,殘害了多少年輕少女的生命,夜半無人,也不曾有女子的冤魂來找你嗎」我索性和盤托出道。
他有些驚訝,似乎並未料到連這件陳年往事,我也會翻出來細細考究。
從前只是我太過信任他,從為把懷疑的方向移到他身上,然而只要出現裂縫,所有事便顯得直白而簡單了,當時麥戈怕也早已發現他和此事有關聯,只是麥戈顧忌我和他情意深重,只是淺淺提醒了我,可惜我遲鈍地忽略了這條線索。
如今想想,聯系他和水衣的關系,最適合殺人滅口的時機,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他緊抿著唇,「我從小便知,只有靠自己的雙手,才能爭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哪怕不光明,也好過眼睜睜看著機會流逝好,自己一輩子默默無聞的好。」
我已是對他徹底失望,不再多話,走去打開門,道︰「事已至此,我們往後,便只當不曾相識過,請你走吧。」
他身形一顫,走過來,垂眼悲傷看著我︰「你如今深陷此地,無枝可依,走到這一步,你也當真不願跟我走嗎?」。
我扭頭不語。
「那好,我明白了。」他道。
我等著他走出,卻見他久久沒有動作,心里不覺一緊,猛地一回頭,便覺眼前一黑,鼻間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然後手腳便霍地軟下來。
「別怕,等你醒來,一切都好了。」他的聲音慢慢變得渺遠空靈,我用力想要睜開眼楮,意識卻沉沉浮浮地模糊了下來。
我無法睜開眼,每每醒一會,又迅速地陷入沉睡,只是料定單憑他一己之力,定是無法帶著我走出鶯然閣的。
然而卻是我低估了他的實力,中途我又昏沉沉醒過一次,入眼是一團漆黑,已是夜晚時分了。周身顛簸不堪,竟是已出了鶯然閣,身處馬車上。
我心里一驚,想要掙扎著起來,但很快又陷入了昏迷。
這期間,似乎他不停地在給我用藥,我思緒幾乎一直處于半昏迷狀態,總是迷迷糊糊中,有人給我喂水或是食物,我便無意識地吞咽下去。
顛簸了好一段後,忽然靜下來,我感覺有人將我抱了起來,本以為是子琛,但與此同時,耳邊傳來子琛撕心裂肺大喊我的名字。
我便在昏睡中明白,這個溫暖的懷抱並不是子琛了。
麥戈麥戈,是你來了嗎?
我試圖著睜開眼楮,但終究還是沒能成功。
再次醒來,耳邊已經能听到熙熙攘攘的吵鬧聲,還有一個聲音在不停軟軟喚我的名字。我心里煩躁得緊,只想坐起來,狠狠讓他們閉嘴。
這樣想著,我便猛地一揮手,只听砰地一聲陶瓷碎裂的聲音,我驀然睜開了眼。
耳邊傳來一聲男子的輕笑︰「昏迷中也這樣不安生。」
我听這微微沙啞低沉的聲音,略微愣了一愣,有些熟悉,卻不確定是誰。
疑惑中,眯著眼抬頭看去,那人的面孔便在逆光中清晰起來。
先是額際垂在一側的發絲,再是飛揚而起隱入兩鬢的墨眉,往下是一雙晦暗莫測的幽深眸子,接著是仿若藝術家精心雕刻的挺直鼻梁。晨光越過窗格,打在他的半個側臉上,幾乎能看得出細細的金色絨毛。這人,何其熟悉,又何其陌生。
這大半年的時間,他似乎遠遠將時光甩在了身後,整個人有了驚人的變化,最明顯便是那少年的稚女敕已被完全月兌去,讓我深刻意識到,眼前的人,是個心思深重難以揣摩的成年男子。
他的眼楮毫不吝嗇地透露著這樣的信息。
我在心中嘆了一口氣,朱厚,許久不見。
「醒了?」他語氣里不帶感情。
我「嗯」了一聲,便垂眼看著被子,思緒萬千,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也與往日那個活潑的小豬判若兩人,靜靜坐在床邊,也不說話。
良久,我抬眼看他,開口問道︰「俞子琛呢?」
「殺了。」他風淡雲清說道。
我猛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瞪著他,殺了?
殺了
「不,我不信,你不會的。」我搖頭喃喃道。
他斜睨著我,冷笑一聲,忽然湊過頭來,停在我耳邊。
這動作讓我猛地想起,那時在陸家後院,我們並排在柳樹上坐著,晃蕩著雙腿,他把腦袋靠過來同我說趣情形,那時我最多的動作,就是煩不勝煩地用指頭把他頂開,他便委屈兮兮地瞪著眼楮看著我。
然而,此刻,耳邊的聲音卻讓我頃刻如墜冰窟,他道︰「你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個不諳世事,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傻小子嗎?你忘了?我想殺一個人,只是動動嘴的事。」
這話如同一枚鋼針,深深扎進我腦中,我眼楮直勾勾盯著前方,腦子里一片空白。
這人當真是我認識的朱壽嗎
子琛……難怪在昏迷之時,我听到子琛撕心裂肺地喊我名字,竟是……他臨死前的執念嗎。
他在我耳邊輕輕一笑,溫熱的氣息噴在我脖頸,溫柔繾綣,卻讓我忍不住顫抖瑟縮。
子琛子琛,那是我在這世上亦師亦兄的人,是我最孤苦無依的時候,盡心盡力幫過我的人。他哪怕犯再大的錯,也罪不至死,你怎麼能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抹殺了一條珍貴的生命!
我將身子後仰一寸,死死瞪著他,他嘴角仍然掛著滿不在乎的微笑,眼楮向上微微勾起,這讓他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美感,卻又沾染著一種致命的危險魅惑。
我頓覺心涼無比,翻身下床,套上鞋就往外走。
「還打算回你的鶯然閣?」他在我身後慢悠悠道。
我身子一震,果然,上次是在鶯然閣那場露面才被他跟上,才讓子琛枉送了性命。
我挺直背脊,道︰「不關你的事。」
「听說杜翩翩姑娘曾放出話來,只要有人救下你陸門一家,姑娘就以身許人。」這話從他口中出來,不知為什麼,有種說不出的嘲諷和羞辱。
我幾乎冷笑出聲︰「是又怎樣。」
「為了佳人,這點小事,我自然是要辦到的。」他悠然跟上來,轉到我身前說道。
我難以忍受地「戚」了一聲,繞開他就想走。
他忽然伸手拽住我,聲音驟然冷下來︰「你難道真的以為,那個不成器的尹宣能幫你。」
我無言以對,若是他成心要出手阻擾,尹宣那點小角色自然是不在話下的。
但是,為什麼?我們早就已經劃清界限,這大半年來,他也明明再不曾現身,而他剛才的表現,也是已將這段過去拋開的姿態。
那為什麼他還要插手陸家的事,難道他忌恨我拒絕過他,出手報復?
或者,他也抱著子琛一樣的心思,冷眼看著我為陸家的事,如同困獸走投無路,等著我放下驕傲求助于他。
無論哪一樣,都不是讓人高興的事。
他看著我凝神思索,卻不知為什麼,眼里忽然涌出一股怒氣,手下更加用力地扣住我︰「你寧願屈身給尹宣這種人,也不願來找我」
大哥,就算我想,我上哪兒找你去啊,噯疼啊嗚
我疼得臉都扭成一團,咬著嘴唇又委屈又憤怒地瞪他。
他忽然看著我一愣,然後快速地放了手,又恢復那透著妖氣的嘴臉,用打量貨品的目光上下打量我︰「陸家的事我已經處理好,既然翩翩有諾在先,以後便跟著我隨身伺奉吧。」頓了頓,嘖嘖道︰「戶部也不知道是做什麼吃的,這樣的花容月貌,居然沒給我選進宮去。」說罷,再不看我,大搖大擺走出了門。
我氣得想咬人,抬腳就往外跑,朱厚,我們後會無期
我的出逃只進行了個花絮,就垂頭喪氣地被兩個侍衛架了回來,最讓我難受的是,這兩個武林高手仿佛裝著自動感應器,平常不見蹤影,只要我兩腳踏出門,就鬼氣森森地出現在我身後,毫不費勁把我拎進屋子。
好樣的你好樣的你居然軟禁我
我氣得不輕,把屋里最貴的東西全砸了個稀巴爛,轉念一想,這整個天下都是他的,砸這幾個小花瓶小屏風有個鳥用
算了,還是不浪費自己力氣了。
我仰面躺在床上,想到自己前兩天還在青樓搶人家花魁的風頭,滿肚子花花腸子算計別人,丁點兒甜頭都沒嘗到,神兒都沒回過來呢,自己就被賣死一遍,還轉了一次手又被賣死另一遍了。
我憋屈的要死,恨自己的自以為是,也恨他們既然人人有雙翻雲覆雨手,又何苦一個個都跟我一個小女子過不去。
一轉念,又想到子琛清逸溫吞的笑臉,以後再見不到了,再見不到了。
剛才一直處于盛怒中,直到這時才覺得心里萬分難受,眼淚唰唰地掉落下來。
我恨你,我恨你,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