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這種事賴是肯定賴不掉的,更何況在外父李建的眼中,黃盛還是個天賦異稟的奇材。反正他就沒見過誰家五歲的小孩能背幾十句《千字文》的同時,還能背幾十句的《太公家教》和《顏氏家訓》,甚至還能背上一些市面上比較冷僻的長詩。
那時代可沒有什麼早教,更沒有孕中就給肚子里的胎兒放詩詞歌賦進行胎教的說法,蒙童都是無憂無慮的玩耍到六七歲,這才送入私塾中由先生開蒙。當然也有書香門第早早便進行家教的,可誰家的孩子又能有如此聰明的頭腦,能記得住如此多的東西。
但外父還是有心眼的人,當然知道這個時代是個「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時代,便在入學之前用幾塊粗糖做餌,讓黃盛謊稱所學都是四娘的家教。
雖然早知道自己要進的將是大唐的機關幼兒園,但上學的第一天還是讓黃盛大開了眼界,記得後世,但凡一些比較上檔次的學校或幼兒園,一到上下學的時間門口便會車水馬龍,交通阻塞。這事擱在唐朝也沒二致,黃盛坐著外父的官轎走到長安書院門外的通街就走不進去了,下了轎子一看,幾公里長的整條通街上全是標記著官員品階的馬車坐轎,那架勢比得上皇帝出巡。
李建的推官職位不過是一個正六品的級別,按照唐朝九品十八級的官員階制,放在皇室貴冑多如狗,太師少保滿街走的長安還真不算是個硬菜。但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這長安書院的管事還就真給面子,早早便守在門口,老遠見著便喚道︰「仲甫兄怎地才來,侯兄多時了。」
黃盛一看,這人身穿著跟死鬼老爹一樣的青衣生徒袍,年紀也不過四十上下,應該算是外父的同齡人,除了唇下長須比外父要略長一寸,其余之處便無甚出奇。不過外父李建卻是牽了黃盛上前,伸手作勢一按,便要讓黃盛對這人行大禮相見,口中呵呵笑道︰「三郎,還不見過吳侍講。」
看著因陽春三月春雨綿而潤濕的地面,思量著這悶虧非吃不可的黃盛應了一聲,便以大禮拜了下去。而那吳侍講也不是好鳥,等黃盛雙膝跪地拜實,這才伸手來扶,還一臉奸詐的連道︰「使不得,天寒地潤,怎可行此大禮。」
外父李建也好似根本就沒看出他的做作一般,撫須笑道︰「如何使不得,你我二人同科及第,愚兄當日雖然高中頭甲榜眼,現如今不過小小推官,賢弟以二甲傳臚[1]之身入國子監,如今已經貴為翰林院侍講[2],前途不可限量,這一拜當然受得。」
「仲甫兄過謙了!」吳侍講見李建在小輩面前夸耀自己,面有得色,忙擺袖做引,將祖孫二人引入了書院之中。
所謂書院,也既後世的學館學院,長安為大唐首都,私塾逾千,教授儒學、四門學、律學、算學和書學的各類書院也有數十家,這其中規模大的有千多人,小的也有數百學子,而長安書院由于是皇室貴冑和官宦子弟指定的預科,人數雖然不多,但行政級別卻非常之高。
有了如此高的行政級別,這書院的規模也大得嚇人,一踏入書院黃盛便被照壁後面的十數畝大小的荷塘給嚇了一跳。長安城的城市規劃,多是四四方方的坊市,每個坊市的大小都有定數。簡單來說,長安城形如棋盤,城內各坊都有統一規格。朱雀門大街東西每坊南北皆長三百二十五步[3],皇城宮城東西各坊每坊寬六百五十步,整齊劃一。
而長安書院這偌大的荷塘,只怕足有一個坊市的大小,黃盛不知,長安雖大,卻也不是大到了隨便就把一個坊市改作荷塘的程度。實際上,長安書院的所在正是在唐初被稱為「南內」的興慶宮,是唐玄宗時代的大唐政治中心所在,也是玄宗與愛妃楊玉環長期居住的地方,為唐代長安「三內」之一。
唐代開元、天寶年間,大唐國泰民安、四海升平,萬方來朝,玄宗與楊貴妃常在興慶宮內舉行大型國務活動和文藝演出,因而在唐詩中留下無數佳作名句,李白那首膾炙人口的《清平調》便是起源于興慶宮的沉香亭︰「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桿。」
安史之亂時長安淪陷,宮內原有的興慶殿、南燻殿、大同殿、勤政務本樓,花萼相輝樓和沉香亭等建築物多被損毀。雖然距今已過百年,但繼位的歷代唐皇都無意修繕,其中最大的原因是此時的書史者將安史之亂全歸結于唐玄宗不愛江山愛美人,並將肥肥胖胖的楊貴妃描寫成了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因此也就沒誰有膽子修繕興慶宮,再養個胖妞擱在里面。
一來二去,便把這處撥給了書院,書院簡單的修繕一番,將一片內湖改成了荷塘。
卻說吳侍講領著李建祖孫走了一陣,便來到了書院南麓的一處廂房,此時已是早課時間,只听廂房里有參差不齊的童音正在大聲誦讀,不過吳侍講卻沒急著將黃盛安排進去,反倒是引了祖孫二人在偏房坐定,隨後引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先生來,一番客套寒暄之後,老先生便坐在黃盛對面,細細將他打量起來。
看了一會兒,見黃盛眼神清澈,神情自然,跪坐之勢中規中矩,腰骨挺如松柏,老先生暗自點頭,心說這孩子家學必定嚴謹,便開口道︰「小郎君,今年幾歲了?」
「回稟先生,三郎今年五歲!」黃盛裝模作樣的按照李建事先的交代答道。
老先生再次點頭,又問︰「可進過蒙學?」
黃盛自然做答,又如那日一般,先背五十句《千字文》,又背了四十句的《太公家教》和六十句《顏氏家訓》,順帶還背了幾首唐詩。這一下可就讓老先生和吳侍講一齊愣了神,就眼下長安書院的幼兒園里,五六歲年紀的孩子,隨便找幾個出來讓他背《千字文》,二百五句全給背出來一點也不稀奇,可像黃盛這樣東一點西一點,背下了這麼多的東西,也就有些讓人匪夷所思了。按照這個時代人們的慣性思維,這孩子要麼是天資聰穎,要麼就是父母教導無方,讓孩子學雜了東西。
當然,身為長安府推官的孫兒,教導無方這個選項肯定直接就被無視掉了,那麼剩下來的選項,也就是只有一個了。
「嗯!此子天資聰穎,當是有過目不忘之才。」吳侍講還算厚道,他不相信李建會胡亂教孩子,所以歸結于這孩子有異于常人之才。
不過老先生卻是心中有了計較,他注意到黃盛背誦這些東西的時候,眼神表情不如同齡孩子那般單純,便撫須問道︰「小郎君,這些書文是何人所授啊?」
黃盛正要答是娘親所授,卻听見外父李建在身後故意輕咳一聲,他當然知道這是在提醒他,但黃盛腦中突然一轉,便決定打個伏筆。于是他便裝模作樣的轉頭看了外父一眼,結結巴巴答道︰「是……是……是娘親。」
「嗯哼!」老先生低哼一聲,突然念道︰「善能行孝,勿貪惡事,莫做詐偽,直實在心,勿生欺誑。小郎君可知此句何意?」
老先生念的是《太公家教》里的句子,意思黃盛自然是懂得,但他只能裝作不懂搖頭,老先生便自解道︰「長輩相詢,須得據實作答,不可作謊欺瞞。老夫再問一次,這些書文,究竟是何人所授?」
黃盛要的就是這個形勢,當即裝作蒙童樣子,再看了外父李建一眼後,這才渾身哆嗦的答道︰「是……是爹爹教的。」
听了黃盛作答,老先生不知其中道理,便拿眼去看李建,不知為何叫這孩子欺誑,謊稱是娘親所教。倒是吳侍講跟李建很熟,听了這話之後眼中生疑,不由開口問道︰「仲甫兄,此子親父,可是本院生徒黃泰?」
「正是!」李建苦笑作答,他本想隱下此事,卻不想人算不如天算,索性叫黃盛出了門外,便一五一十將這死鬼黃泰「托夢教子」之事與二人說了。
也不知這老先生和吳侍講听了有什麼表情,等在門外廊下的黃盛,圓潤的孩兒臉上卻是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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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進士是科舉考試的最高功名。及第指科舉考試應試中選。科舉殿試時錄取分為三甲︰一甲三名,賜「進士及第」的稱號,第一名稱狀元(鼎元),第二名稱榜眼,第三名稱探花;二甲若干名,賜「進士出身」的稱號;三甲若干名,賜「同進士出身」的稱號。二、三甲第一名皆稱傳臚,一、二、三甲統稱進士。通俗的講,考中一、二、三甲都可以叫進士及第。
[2]︰初唐玄宗選擅長文詞的朝臣入居翰林起草詔制,後逐漸演變為草擬機密詔制的重要機構,任職者稱為待詔。唐憲宗以後,翰林學士承旨往往晉升為宰相,翰林院侍講一職,是專為新晉的翰林學士講學授課所設,也就是翰林學士的老師。
[3]︰太宗李世民以其雙足各進一步算作一大「步」,又定五尺為一大步,三百步為一里。唐時分大小尺,民間用大尺約為36.5厘米,皇家用小尺約29.6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