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第一卷 章2 十二樓五城-2

作者 ︰ 鼓元吉

趙行德和眾太學生目送孤帆遠影漸漸消失在天際。「大丈夫當如此也!」陳東嘆道,趙行德心念微動,緩緩點了點頭。

殿前司鐵騎左廂第二軍十一指揮使韓世忠在離碼頭不遠處勒馬佇立,面色陰沉的看著這群官宦和太學生送別黃舟山,直到黃舟山安然啟程,方才噗地一聲將一口濃痰吐到河堤下的草叢中,沉聲喝道︰「整隊回營!」一個指揮四百七十一騎方才收刀入鞘,在各自都頭的帶領下,返回汴梁郊外的鐵騎軍左廂大營,這一地狼藉和抓捕的百姓,自然都留給開封府衙役打理。

待官軍和送行的士人都散去之後,從汴河堤壩下的草叢中鑽出三個穿皮裘,戴著虎豹皮帽子的番人,其中一人面相蠻狠,帽子頂兒上隱隱約約還有口痰跡,一邊不住口罵,一邊埋怨道︰「若不是大哥攔著,我完顏宗翰定然不做這縮頭烏龜。」中間的完顏宗弼卻笑道︰「你這莽撞人,我們來打仗的麼?」他又轉頭問另一邊的人道︰「希尹,你怎麼看?」

完顏希尹面帶興奮神色道︰「韓」見完顏宗弼臉色一沉,忙將後面幾個字吞進肚里,舌頭打轉道,「指點沒錯,南朝強盛,甲堅刀利,物產豐饒,我女真族要從契丹治下獨立一國,非和大宋結盟不可。」他意猶未盡,嘖嘖贊道,「只看剛才那如狼似虎的勇士,我听馬蹄子聲,不過五百騎就驅散了上十萬人,難怪南朝兵馬可以力敵契丹。」忽然又面帶憂色,擔心道︰「若是南朝嫌棄我女真國太過弱小,不願與我們結盟,可如何是好?」

他這話正道中了完顏宗弼的心事,完顏宗弼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行與不行,試過了才知道,就算不能結盟,向南朝多買些糧食、火藥和鐵器也好。」

三人手腳並用從汴河堤壩下面爬了上來,隨意拍打幾下塵土和草屑,從東角子門進了汴梁。

從汴河碼頭回太學齋舍的路上,嘩嘩啦啦下起瓢潑大雨,眾太學生不耐在屋檐下久等,紛紛冒雨疾走,趙行德側頭看見李蕤油傘未開,和眾人一起淋雨,不由問道︰「李兄,有傘為何而不用?」李蕤回過頭來,反問道︰「元直,今日共患難,它日能共富貴否?」趙行德心頭一熱,點了點頭,李蕤也點點頭,笑道︰「如此甚好。」

華章齋的太學生們腳力甚健,不多時候便回到了齋舍內,換了干衣後,身上尚且冒著絲絲熱氣,陳東又問道︰「今夜有詩賦雅集,元直可有興前往?」目光炯炯地盯著趙行德。他觀察同窗後輩,禁軍四面包圍,鋼刀出鞘之際,旁人大多強自鎮定,卻掩飾不住心頭惶恐,唯有趙行德與李蕤二人神色自若。此時新黨秉政,不但科舉取消了詩賦,連民間的印版也銷毀,並禁止士人吟詩作賦,而清流中人則偏偏以詩賦會友,以示相抗,陳東早知此子才華過人,今日又認可他的風骨膽識,便有心提攜他一把,將他引入汴梁清流中去。

此時黨爭正烈,在朝廷中為官,非清即濁,非為君子即為小人,非為同黨即為仇敵,決無首鼠兩端的可能,清流舊黨雖被權臣新黨壓抑,但實則有極大的潛力,趙行德模模糊糊地記得,蔡京權傾朝野似乎是新黨最後的輝煌,此後王安石學說被徹底打倒,官方斥之為偽學,再往後就是程朱理學大行于世。

趙行德自忖不過一個小小太學上舍生,新舊兩黨的黨爭對自己來說還太過遙遠,新黨重臣大都高不可攀,而且還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奸臣,所以自己和尚且低迷的舊黨清流中人建立起關系是很重要的。想清楚之後,他點了點頭,對陳東拱手道︰「多謝少陽兄引薦。」

陳東滿意地點點頭,拍了拍趙行德的肩膀便轉身離去。

入暮時分,趙行德換上一襲青色儒袍,將父親留下的一塊美玉系在腰間,這是他身邊最值錢的東西,和陳東一道赴會。陳東看著他半舊的服色,笑道︰「元直倒是崇尚儉樸。」趙行德搖了搖頭,苦笑道︰「囊中羞澀而已。」陳東正色道︰「昔年範文正公就學時,有畫粥之貧,照樣位列宰輔,治國安邦。只要勤學苦讀,吾輩總有出頭之日。」

見趙行德唯唯以對,似乎對安貧樂道的說教不以為然,陳東臉現笑容,話鋒一轉道︰「若賢弟當真囊中羞澀,愚兄倒有幾個貼補求學費用的法子,不過有點委屈元直的高才?」趙行德眼楮一亮,月兌口問道︰「當真?」陳東笑道︰「這是當然。」

趙行德大喜,當即向陳東請教起來。自從他父母過世之後,趙家的產業大都敗落。趙行德原打算中了舉人之後,要麼直接考進士做官,要麼以讀書人的身份為遮掩,找個代理人經商,以來自後世的見識,發家致富當有五五之數,至不濟做個教書先生也能混口飯吃,娶個溫柔善良的古代美女過日子。誰知皇恩浩蕩,讓元祐黨人後代都到太學讀書,衣食住雖然都是官家管著,還有少許零用錢發,但汴梁的消費水平實在是太高了,太學的讀書生涯可能長達數年,所剩不多的錢帛還要留著應急,雖然父親在汴梁有幾個舊交叔伯,但君子相交不言利。因此趙行德絕對是太學華章齋中生活最為儉樸的幾人之一,這些都被陳東看在眼里。

陳東雖然出生富商之家,但他父親卻是吝嗇鬼,陳東在太學中所用的生活費,一絲一毫都要有詳細的賬目,否則就要大發雷霆,這陳東自從讀書之後,原本就看不起父親的市儈做派,雖然愛好交游,但絕不肯低三下四的向家中伸手要錢,于是陳東便苦心琢磨了好幾項生財之道,若非他知道趙行德濃重羞澀,已經到了要寫話本來貼補生活的地步,有心拉他一把,這些事情他原本是絕不告人的。

陳東原本還擔心趙行德拉不下元祐黨人之後的臉面,誰知此子毫不拿架子,果然是同道中人,心下也是大喜,當即將先將一種賺錢貼補的辦法講了出來,那便是代為揭帖。當下黨爭正烈,朝廷新舊兩黨相互攻,除了朝堂過招之外,經常捕風捉影捏造謠言,寫成揭帖四處張貼。這時代識字的人少,能寫一手好文章的人更少,為了將仇敵的丑事編排得天花亂墜,每張揭帖要內容豐富,筆跡不一,這才顯得民怨沸騰,大人物往往雇佣落魄文人代寫揭帖,再雇佣旁人張貼出去。這行營生在汴梁專門有人收集和分發,寫手與雇主互不見面,雙方各取所需。

「吾等有太學士子的身份,衙門胥吏就算當場抓住,也只是交送太學受師長斥責而已,所以吾就連寫帶張貼一起承攬的,寫一貼可得三百錢。」陳東得意道,趙行德也頗為眼熱的點了點頭,拱手道︰「多謝陳兄,下回有這好事還請捎帶上吾。」陳東點了點頭,忽然覺得有些失了清流前輩的身份,干咳一聲,正色道︰「清濁黨爭正烈,現在多寫揭帖能增長見識,亦是練手,吾輩和朝堂中的奸黨小人勢不兩立。」

趙行德一笑,道︰「正是。」又問道︰「若是奸黨雇佣寫揭帖攻清流,吾等做還是不做?」陳東面現尷尬之色,道︰「都是些捕風捉影之事,我們不做別人也要做的,這份錢憑什麼不賺,再有,若是奸黨當真暗藏陰謀,我等正好提前知之。」趙行德心下篤定,忙道︰「陳兄高見。」二人經過這番交流,感覺更近了一層,臨近監察御史邵武府邸時,陳東又叮囑趙行德萬萬不可將寫揭帖之事泄露出去,方才取出請柬,交給門口的家丁。

邵武府邸大門寬闊宏偉,門口站著八個家丁,和陳東俱是熟識的,二人邁步入內,道路兩邊明晃晃的大燈籠一直指引到後院深處,陳東一邊走,一邊道︰「恩師的祖籍和名諱一樣,都是邵武,也是一樁美談。」趙行德微笑著點點頭,對這位被目為清流領袖的邵御史大人,他還是多少有些了解。

邵武之父邵奎官至龍圖閣侍制,邵家不但是世代簪纓之族,更是福建邵武當地大地主,大茶商。有家中雄厚財力的支持,邵武在太學就讀時便交游廣闊,人望極高,他個性極為執拗,甚至在太學時便多次參與策動議論朝臣的風潮,偏偏背景又硬,令學正極為頭疼,好不容易盼著他中進士離開太學,但太學生中反而有更多人甘願做他的學生,令邵武在清流中間聲望更長。

「恩師,這便是學生上次提起過的趙行德,乃是元祐黨人碑上的趙侍制之子。」陳東恭恭敬敬地邵武一稽到地。對能夠拜在邵武門下,他是頗感幸運的。

「原來是忠良之後,」邵武手撫著胡須,看了趙行德一眼,笑道︰「果然是後生可畏啊。」然後便轉過去招呼旁邊的宰相公子趙光實。陳東見機便帶著趙行德在院落中一處桌案後面,二人席地而坐。

粗若兒臂的燻香炬燭,既將花園照得亮若白晝,又沒有太學油燈那樣的煙氣,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香氣,頗令人心曠神怡。趙行德心中暗暗算計,這樣的炬燭一枝最少也要百文銅錢吧,低頭拿起杯子,輕輕喝了一口淡茶。

桌案前一溪清水潺潺而過,清澈見底的水面上漂浮著片片花瓣,據說有這種天然清澈溪水穿過後院的宅邸,要比一般的宅邸又要貴上不少。此番詩賦雅集乃是仿照前代清溪流飲的故事,放杯至盤上,放盤于溪流上,盤隨水轉,輕漂漫泛,轉至誰前,誰就賦詩或作詞一首,眾人稱美者可隨意暢飲,眾人不滿意者則罰酒三杯。

二十多位客人大多是邵武的學生和後輩,眾人便尊邵武居上游而坐,太子伴讀,丞相公子趙光實坐在他旁邊。

趙行德與陳東坐在稍為下游的一處桌案後面,這里視野卻是不錯,所有在席間殷勤勸酒的美貌侍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還不易引起旁人注意。陳東看了趙行德一眼,二人心照不宣的相視一笑。本朝不禁官員、太學生狎妓,而且不僅限于喝喝酒听听歌,陶冶情操而已,只禁止與娼妓私通,或者宿娼為濫。甚至每逢節氣,還要差遣官妓到太學生的宴席中助興,士大夫風流倜儻的瀟灑習性,那是一代傳一代的。

酒席開始,隨著杯盤流轉,眾太學生一一或吟詩,或作詞,都是年輕士子,彼此之間難免有爭強好勝之心,就連平日里頗為慷慨豪邁的陳東,也摩挲著酒杯,絞盡腦汁的尋章摘句。趙行德卻德泰然自若,他月復內有從前因為失眠打發時光而不知不覺記誦下來的詩詞數百首。

因為本朝不以詩詞取士,所以趙行德在詩詞方面沒有下過半點功夫,不過在此之前,也沒有任何展露詩詞的機會。現在他不擔心做不出好詞來,反而擔心自己記得的大都是千古傳頌的佳句,過于引人注目的話,反而容易露餡。

過不多時,杯盤傳到了陳東面前,陳東剛剛做的一首「西江月」,便舉起酒杯,清聲吟道︰

「風動一軒花竹,瑯玕青錦薰籠。憐才自是宋牆東。更識琴心挑弄。暮雨乍收寒淺,朝雲又起春濃。冰肌玉骨信俱融。不比巫山閑夢。」

見邵武微微頷首以示贊許,眾人也無異議,陳東方才放心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臉上頗有喜色。

接下來輪到趙行德,他便用了首元好問的「模魚兒」,正是他當年為一本武俠書而熱血沸騰,反復背誦下來的第一首宋詞︰

「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諦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幾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趙行德頗不好意思地拿起酒杯,心中有些慚愧,不是他不想低調,實在是腦海里所記的無一不是千古名篇,再多就不會做了。

席間听趙行德吟罷之後,一時間都愣了,片刻之後,邵武方才沉吟道︰「行德這首詞,往而不復,未得中正平和之道,韻律雖工,格調卻不足,且飲三杯吧。」

這番輪到趙行德發愣了,他沒想到堂堂名列宋詞三百首的佳作在邵武嘴里居然也如此不堪,見在座的士子都頻頻頷首,顯是認可了邵武的評判,無奈只得端起酒杯,連飲三杯。酒入肚里,一線灼熱,趙行德心道︰「看來邵先生的格調真的好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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