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鼎臣念完遼人的勸降書,眾將都沉默不語,都部署童貫臉上看不出喜怒,良久,方才嘆道︰「某以殘廢之軀,受官家大恩,委以河北方面重任。一夕之間,喪大軍十萬,官家未以一言見責,君恩浩蕩如海,雜家粉身難報萬一,豈能做禽獸不如的貳臣!」他環視諸將,沉聲道︰「遼人勢大,孤城難守,你等意下如何?」
連行軍司馬王彥在內,眾將一起躬身高聲秉道︰「願為都部署效死!」「誓與河間共存亡!」「舍身取義,便在今日!」情緒激動之下,聲音鏗鏘若金鐵交鳴,更有人狠狠朝那遼國的信使瞪去,嚇得那漢官兩腿發軟。
「大帥,且讓某宰了此人!」馮美抬腿將那漢官踹了一腳,抽出腰刀。
「且慢,」童貫擺擺手,沉吟道︰「來而不往非禮也,雜家還要借助他帶封回信。」
那哆哆嗦嗦的漢官先被帶了下去,童貫轉向趙行德,和顏悅色道︰「趙先生乃是官家欽點文章魁首,能夠為雜家代書一封回函,直斥其非,明我大義!」
眾將的眼光都隨著童貫看過來,趙行德忙躬身道︰「固所願爾,敢不從命!」
童貫隨即命書吏送來筆墨紙硯,趙行德便在這都部署衙門的殿中當場揮毫,千言頃刻作成。周鼎臣等文官書吏也暗暗點頭,心道此人竟然有倚馬成文之才,難怪大帥對他另眼相看。
童貫接過趙行德所作回信看了數行,皺眉道︰「趙先生的文章固然好了,但尚還客氣了些,耶律氏不修仁義,虜主耶律德光被我中原義民擊殺,子叛其父,叔叛其佷,弟叛其兄,這些盡數寫上去!」
趙行德遵命添加了斥罵契丹朝廷的內容,覺得言辭已經很激烈,不像是正常的回信了。
童貫讀過之後,沉吟片刻,又道︰「遼國女主干政,代代穢亂宮廷,猶以蕭燕燕韓德奸情讓為最,韓昌那孽種,與同母異父的兄弟爭位,為天下恥笑,把這些丑事都寫上去!」眾將都哈哈大笑起來。
趙行德又遵命寫上這些捕風捉影的丑聞,又將文辭修飾了一番,童貫這才滿意。
回書中許多事情都是遼人諱莫如深,而在中原引為笑談的,如此激怒遼人,眾將嘲罵之余,心中也存了與城共亡的心思。
果不其然,僥幸保住耳朵的漢官將信帶回去。眾契丹將領听到一半,便紛紛破口大罵。遼將蕭達不也不顧耶律大石的勸阻,當場將念信的書吏,傳信的漢官梟首示眾,半夜時分,契丹人射了一封戰書到河間城頭上來,只十個字︰「不受此城降,必屠盡誅絕!」
河間城頭,前幾天還有些開春的暖意,轉眼卻又還寒。夜風寒冷,趙行德打了個噴嚏。遼人回書,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真正看到的時候,還是有些膽寒。河間城里,上至將軍,下至軍卒,沒了退路,反而不似往常那樣心事重重,踫面的時候,有人還咧嘴笑笑,仿佛了斷了身後事一般輕松。
獨自抱膝坐在垛口下面,趙行德抬頭看著天上的星空。王彥曾經想給他安排個隨從,但都被趙行德推卻了,他不習慣出入都有人跟著。遼國人似乎在蓄勢,今晚比平常更加的安靜。甚至比汴京還靜。趙行德伸手從懷里取出李若雪送給他的香囊,這個未婚妻,連肌膚之親也未曾有過,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隨手將香囊放到懷里。寒風刺骨,如果自己死在河間城里,她又會怎樣呢?為我守節,還是嫁給丞相公子?我來到這世上,難道就這麼走一遭麼?
他就這麼胡思亂想,不覺有些困意,眼皮耷拉下來,就靠在冰冷的城垛上睡了過去,直到有人推他的肩膀。
「趙參軍,這里風大,要累了可到敵台里面休息。」蘇文郁好心道。
「不,歇了一會兒,反而沒有睡意了。」趙行德推辭道,他到敵台里去,一伙軍卒便都不用睡覺了。
見蘇文郁臉色有些異樣,趙行德奇道︰「怎麼回事?」
「趙參軍今日所做的軍書,營里面都傳開了,罵得痛快!我蘇文郁能結識參軍,算三生有幸!」
「逞口舌之利而已,哪及得上將士們手刃頑敵!」趙行德黯然地道,「這封信出去,激怒了契丹人,倒是連累眾位。」
蘇文郁臉上帶著激動地神情道︰「趙參軍哪里話來,我等軍戶子弟,祖父皆戰死疆場,世受國恩,難道還不如一個閹人?」
趙行德默然無語。
忽然,蘇文郁望著碼頭方向,奇道︰「三更天了,怎麼還有燈火?」
趙行德也朝那邊望去,隱隱約約的幾盞燈籠在移動,他遲疑道︰「想必是哪位將軍,在巡視碼頭吧。」
就在那燈籠旁邊,辛興宗帶著遲疑地神色,請示道︰「大人果真要將其它船只盡數鑿沉嗎?」
童貫臉色一沉道︰「如非破釜沉舟,怎能激勵全城將士!」他居于最高的一艘官船的船樓上,親眼看著鎮北第一軍的軍卒將其它停泊在碼頭的船只鑿沉,方才松了口氣,又命道︰「將碼頭放火燒了!起錨,離港!」
辛興宗臉色微變,他不敢質疑,只帶領軍卒下去依令行事。掌書記周鼎臣在童貫耳邊輕聲道︰「大人,韓將軍尚在城內,當真不帶他離開麼?」韓世忠曾經給過周鼎臣許多好處,如今童貫帶了兩百多親隨欲先一步逃離河間,周鼎臣也算最後再拉韓世忠一把。
「哼!」童貫臉色微沉,低聲罵道,「這條喂不熟的狗,不要也罷。」他心中尚且記恨韓世忠主動請纓擊破契丹騎兵,讓自己下不了台,不得不折返河間的事情。這些日子,眾將對王彥都有些陽奉陰違,唯獨韓世忠盡心盡力地整頓鎮北第二軍,還上陣廝殺得挺歡。
周鼎臣眼皮一跳,頓時噤若寒蟬。
辛興宗指揮軍卒將火油澆在木質的碼頭棧橋、亭台等建築上,頃刻之間,燃燒的煙塵與草屑直沖雲霄,火焰在黑夜里格外明亮,映的童貫的面容忽明忽暗,顯得格外猙獰。麾下軍卒奮力劃槳,樓船漸漸駛離了港口,升帆而去,只留一圈圈水波,倒映著熊熊的火光。
城頭的軍卒都發現了大火,不明所以,朝著碼頭方向指指點點,在城樓中休息的王彥也匆匆披衣而起,望著碼頭方向,臉色陰晴不定,這時,有親兵匆匆送上一封書信,附耳對王彥稟報了幾句。王彥看完信後,臉色微沉,還未來得及說話,邊听不遠處有軍卒喊道︰「都部署大人不見啦!」
諸將都是一驚,王彥點頭道︰「都部署大人留書一封,將河間城防交托于我,此刻,只怕已經揚帆遠遁了。」說完便將書信拿出來給眾將看。
趙行德也湊在人叢中,借著微微的火光,看清楚信的內容。原來童貫早有棄城之心,只擔心錦檐府王彥上奏彈劾,物議洶洶。他思來想去,索性借契丹人之手滅口,河間全城玉石俱焚,自己僅以身免,也比犯了拋棄大軍的死罪要好,更何況契丹人的巨型火炮,鐵壁營悍卒,都需要上報朝廷知曉,好預作防範。童貫現在只要保住性命,以官家的念舊情,說不定將來還能東山再起,若是留在城內,恐怕就真的要與城皆亡了。在信中,童貫冠冕堂皇地委任司馬參軍王彥為河北諸軍統制官,留守河間,自己則親自回朝請救兵,且向陛下稟報河北形勢。
「都部署大人跑啦!」
這個消息如同壓垮了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頓時使許多軍兵心如死灰,趙行德也面色慘白,呆呆的立在當地,自己親手所做的文章斷了全城軍民的生路,如今更成了催命的桃符。
「都部署大人跑啦!」已經有軍卒在大聲的哭叫,不多時,城樓上下已經哭聲一片,將為軍之膽。趙行德甚至覺得,如果契丹人在這個時刻攻城,這些心如死灰的軍卒會不會束手就戮。
「都部署大人跑啦!」這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一般傳遍河間城,就連逃難的百姓也知曉了,百姓們恍如天塌下來一樣,如喪考妣,契丹人屠城在即,滿街滿巷都充斥著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