呯呯砰砰的火銃聲一直響到夜里,月出東城牆上,徘徊與斗牛之間,趙行德累的衣衫浸濕,幾乎渾身月兌力。兩千軍卒苦干一天,炸傷十二人,軍棍臀傷一人,共清點出能夠承受雙份藥粉的火銃三千一百二十七枝。趙行德當即命人將兩層步人甲罩在木樁上,三十步內點火發銃,不但將雙層步人甲擊穿,還在木樁上留下一個大洞,趙行德這才長吁了口氣,命王彥親兵去請統制大人再次前來觀看火銃威力。
為了給王彥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特意挑選了十個沉穩的軍卒,當場教他們依照站立,舉銃,點火,收銃三個動作,反復練習,須得做到整齊如一人乃止。
趙行德正訓練軍卒時,鐵匠工頭韓鐵膽喜滋滋地過來躬身道︰「鐵槍頭樣式,已經造好,請大人過目。」說完身後的工匠將一柄火銃小心翼翼地呈了上來,不待吩咐,便拆裝,比劃了兩遍。
「這是」趙行德看著這古怪的東西,說他是火銃加裝的刺刀,更不如是干脆將火銃改成了七尺長槍,只不過前面兩尺左右都是純鐵鑄就的槍桿顯得有些怪異而已。一根木棍連在帶環的鐵槍頭後面,木棍上端比銃口略粗,刻進去三個凹槽,只需用凹槽的缺口對準焊接在銃口的三個小銅凸起,木棍插入銃管中,然後旋動鐵槍的槍頭,讓銅凸起滑到凹槽底部,槍頭便穩穩的卡在了銃管之上。若不是火銃的木桿後面還有一個用來承受後座力的短短木柄,看上去就和七尺左右的長槍毫無二致。
「難道大人不是說的這物麼?」韓鐵膽見趙行德有些遲疑,從匠人手中將火銃拿了過來,拆下槍頭,又將槍頭棍子末端的一個繩環掛在火銃銃身下的掛鉤上,這鐵槍頭扎在地上,變成了發射火銃的一根撐棍。直到此時,趙行德才看出來,這根裝在槍頭後面的木棍子就是用原先那根火銃的支撐棍來改制的,不禁暗暗嘆服工匠心思之巧。
韓鐵膽見趙行德仍未點頭首肯,不禁有些忐忑不安,下午可是有人剛剛吃過軍棍的。他張口結舌地解釋道︰「這火銃前鐵後木,前面重後面輕,若以小人之間,在銃管之前加上斧頭,狼牙棒之類沉重兵刃似乎更為妥當,另外,前面下墜的長桿兵,裝個戈頭,利于下擊橫勾。只不過,大人要改成長槍,小人也只往長槍上改動,若有不妥,只要打人發話,小人即可去辦,沒有問題,沒有問題。」
趙行德沒想到這里頭還有這麼多道道和講究,思索片刻,覺得既然加裝在火器上的冷兵器千變萬化,到後世只留下一柄槍刺,這還是不要輕易改動的好。他斟酌沉吟道︰「火槍直擊數十步外,是長槍的延長,沖到近前,自然還是做長槍的用法,這個叫一脈相承,便不用再改了。」他胡亂編造了了個理由,自己覺得也無法取信,隨手將那裝好鐵槍頭的火銃遞給蘇文郁,道︰「試試好不好使?」
蘇文郁滿臉喜色地接過來,舞動數下,又往前刺擊幾下,笑道︰「和長槍比,前面重了些,不過不妨事,好使得很。」
韓鐵膽也贊道︰「趙先生的話大有道理。小人如茅廁頓開。」他原本是是個沒念過書的鐵匠,因為心思巧手藝精湛被提拔成為匠人頭子,原道道和上官說話要掉點書袋子裝點門面,誰料好不容易記下來的阿諛之詞,卻將茅塞頓開,念做了茅廁頓開。
蘇文郁憋得差點背過氣去,趙行德苦笑道︰「過獎了。」轉念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尊重下專制軍械的匠人的建議,又改口道︰「既然前重後輕利于斧頭和戈,那便給其中三百柄槍頭加上斧頭,三百柄槍頭再加上橫戈吧。」
韓鐵膽堆著笑︰「大人吩咐,沒問題,沒問題。」心中卻暗道︰「何用再加橫戈,只需將一範鑄好的短鐵戟頭加裝在火銃上便可。那斧頭倒有些麻煩,說不定得焊上去才能堅固耐用。」不過這些想法他從來都藏在心里,對付上官,從來是「沒問題」三字,不過由于他完工的東西往往比上官原先設想的更好,倒也沒人硬找他陽奉陰違的不是。
趙行德正找其它軍卒試用那改制的鐵槍時候,滿面倦容的王彥來了,他沉著臉沒說說話,趙行德忙明一直在演練的十個軍卒表演隊列開火。雖然藥引的燃燒有先有後,但也在極短的時間內,呯呯砰砰十聲槍響,鐵彈丸轟擊得三十步外放置的五副步人甲的鐵葉子嘩啦啦直響。
剛剛開火完畢,王彥便不顧親隨的勸阻,親自前去眼看火銃的效果,當看到步人甲內木樁子被鐵彈丸所擊出的巨大坑洞時,沉默了片刻,對趙行德道︰「這火銃確有可取之處。只是事不宜遲,給你三千兵卒,整訓十五日,可堪一戰嗎?」他所看重這火銃的,乃是穿透鐵甲之後巨大傷害,尋常弓弩,就算射透鐵甲,只要不中要害,不當時拔出,便沒有大礙。所以軍中有猛將悍卒,身中十幾箭,猶自酣戰不休。又有「寧中三箭,不挨一刀,寧挨三刀,不換一槍」的說法。這火銃的鐵彈子和箭簇不同,打入到木樁也是一個坑,打入到人身體里,便是一個血洞,比中箭後當場拔了箭頭還要厲害。
「若用鉛毒,汞毒來淬煉彈丸,興許更厲害些。」王彥暗暗思忖,那遼人鐵壁營就算甲堅皮厚,中了幾下,也必有幾個難以動彈,軍卒五個用鐵鏈子穿在一起,躲避不便,廢了一兩個,等于五個都廢了。更難得這火銃恰好能改成鐵槍,放完一響,便能肉搏。因為火銃不是靠體力發彈,也不用擔心在肉搏中消耗弓手了。
「十五日?」趙行德愕然,耳畔又听得遼軍炮擊轟轟,遠處天邊火光一直在閃,終于點頭道︰「末將勉力一試!」
「好!」王彥沉聲道,「十五日後出城邀擊遼軍,叫遼人也嘗嘗我大宋火器的厲害。」他環顧在場的百余軍兵,厲聲喝到︰「出戰之前,火銃之事,有泄之者,斬。偶聞之者,同坐,亦斬!」眾軍兵心頭都是一凜,沉聲答應。王彥的語氣方才緩和下來,對趙行德道︰「一事不煩二主,鎮北第二軍今日來試火銃的兩千兵卒,歸你整訓統領。我再另外撥給你一千精兵。這箭靶場給你操練火銃營,若無我將令,擅入者格殺勿論。火銃營中不尊號令者,你斬多少,我補給你多少。」
趙行德臉色一變,心道下午動了軍棍的事情,怕是傳到了王彥那里。卻听王彥道︰「先隨我回衙,稟報一下點檢火銃的詳情。」
「怎麼沒有當場斬了朱侯五?」這是邁入統制衙門後,王彥所說的第一句。
趙興德一愣,躬身答道︰「朱侯五罪不至死。」蘇文郁說他犯了七十四斬之四構軍,其實是扣帽子,若當真按照七十四斬來治軍,只怕整個河北軍要斬了一半。
王彥面沉似水,望著微微抖動的燭火道,他將頭轉向旁邊的一個刻漏,緩緩道︰「丑時二刻,鎮北第二軍的朱侯五,在巡城的時候中了契丹人的暗箭,失足摔下城頭,尸骨也找不到了。」
「什麼?」趙行德大驚失色,他看向那標示著時辰的漏刻,現在離丑時尚有半個時辰,王彥如此說,便是要為他處理掉朱侯五這個麻煩了。今天晚上,挨了三十軍棍的朱侯五必然臥在營中養傷,房子著火了都爬不起來的。
「朱侯五,不過是汴京朱家的旁系,他墜城身亡,朱家也不會大動干戈。」王彥一邊翻看軍書,一邊道,「若是留他性命,記恨在心,回去攀扯親戚來為他出頭,麻煩會越來越大,說不定就會真的變成大麻煩。元直,為將者,不能有婦人之仁。」
「可是,這不合軍法,不合朝廷制度!」趙行德強辯道,他無法相信極為仰慕統制王大人,居然會不經鞫讞別堪等朝廷制度,便處決部屬。
「軍法,制度?」王彥抬起頭來,盯著趙行德,看得他心中發毛,方才緩緩道︰「那朱侯五仗著家世干犯軍律的時候,朝廷制度何在?國法和制度,那是朝廷治理百姓的手段。在這世上,自有些位于國法制度之外的,或者自以為在國法制度之上的人物。元直,不管你是否願意,你和他們之間只有一種制度,前朝韓先生說得明白,弱之肉,強之食。」
趙行德手腳冰涼,似乎被迫要直面一個他一直不願意正視的現實,又听王彥道︰「是做個安分守己的百姓,尋一方強者的庇護,還是接受這弱肉強食的制度。這兩條道路,你自己選擇,若不願做個救世濟民,庇護蒼生的奇男子,今後便不要事事強出頭了。言盡于此。」王彥翻看著錦檐府細作探知城外遼軍情勢,頭也不抬地道︰「你先出去吧。整訓火銃營事關重大,萬萬不可耽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