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陽光透過松木屋頂的縫隙照射進來,屋內彌漫著膏藥令人作嘔的氣息。陰暗的眼神,蒼白的臉色,臉頰上那個極大箭疤,讓童雲杰看起來如同鬼魅,他的心情也是如此。從死人堆里被扒回來以後,右腿上的傷口就一直潰爛,現在,氈毯子里面不時散發出陣陣惡臭。
童雲杰從前是遼國的舉人,他的房間也是山寨中最整潔的,還有幾本經書,可是現在他躺在床上,連書也懶得看了。「將來我能做什麼?」他自嘲的想到,「像孔明那樣做個木車兒搖扇子,還是教寨子里的孩兒們認字?」門外傳來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聲,大概是新來的趙將軍又和兄弟在練箭了。「我卻是一個廢人,還不如死在契丹寨下面。」他一拳頭捶在床板上。
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思南好像受驚的小貓一樣,怯生生問道︰「四當家有什麼吩咐?」寨子里的十幾個婦人一起跟著承影營的艾郎中練習傷號的護理,這小姑娘不滿十四歲,卻最為心細勤快,所以王亨直特意調了她來看護四當家。
童雲杰揮了揮手,沉聲道︰「沒什麼,你出去吧。」他不欲旁人見到自己這頹喪樣子,將頭轉向了窗戶那邊,其實為御寒,這窗戶整日是關上的。良久仍沒听到關門的聲音,反而似乎有人在背後看著自己,童雲杰再度沉聲道︰「我叫你出去。」
「老四。」背後卻傳來大哥王亨直的聲音,童雲杰轉身過去,目光仍然空洞無神,低聲道︰「大哥莫要如此稱呼,我一個廢人苟延殘喘,是再當不得四當家了。」王亨直見他神情萎靡,心頭一痛,看向身旁的行德,他們這一趟過來,乃是有件為難之事。
著童雲杰塌陷的臉頰,原先風神俊秀,文武雙全的漢軍四當家,成了這般人不人鬼不鬼模樣,趙行德低聲問道︰「童兄病體可覺得好些了?」
童雲杰見是山寨的外人來看自己,卻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拍了拍自己的右腿,嘆道︰「一直這樣拖著,死不死活不活的。」每天承影營的艾郎中都要來為他診治,那浸透藥汁的紗布每次為他清洗傷口的時候,都痛得鑽心,開始時童雲杰還強忍著,後來傷口也一直不見好轉,他也死心了,就當這條腿不是自己的,隨便他折騰去。
趙行德心頭亦是難過,沉聲道︰「今天過來,是要和童兄商量件事。」
「哦?」童雲杰微感驚訝,問道,「什麼事情?」
趙行德猶豫片刻,緩緩道︰「這傷口潰爛一直不止,只怕有生命之危,艾郎中和我商量過了,要徹底根治傷勢,唯有將右腿截掉,所以,讓我來和童兄商量,是保右腿,還是保性命?」
「保右腿,還是保性命?」童雲杰心頭氣苦,愴然笑道,「一個廢人,不過白白消耗寨子里的糧食罷了。那不必麻煩艾先生了吧,還請趙將軍為我向他道謝了。」
「老四,你這是說什麼混賬話來?」」王亨直怒道,「就算成了廢人,但也要苦忍著活下去,當初你家老祖宗被從河北擄到這遼東來,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卻也沒有尋死覓活的,留得一條性命,若有機會,還要拼契丹人的性命。
童雲杰微閉雙目,臉若死灰,並不答話。王亨直拙于言辭,無言安慰,求助似的望向身旁的行德。
趙行德輕嘆了一口氣,緩緩道︰「童兄,這肢體傷殘的苦楚,我感同身受,就不做惺惺兒女之態了。艾郎中說,就算截去右腿,還能安上義肢,只需適應一段時間,平常也可以走動。」他頓了一頓,看童雲杰的臉色毫無變化,又道,「雖然活動不便,不能再舞刀弄劍,但要上戰場殺韃子,未必沒有別的辦法。」
听到這里,童雲杰的睜開了眼楮,轉頭看了過來,似乎垂死的人抓住一線希望,又似乎生怕他騙了自己。趙行德對他點了點頭,帶著肯定的語氣道︰「待火炮運抵遼東,需要漢軍的配合我們的炮手操作。將來假若漢軍壯大聲勢了,與女真、契丹人逐鹿白山黑水之間,還可能需要擴建火炮營。童兄在漢軍中威望素著,又是難得能寫會算的,所以這一樁事項,還望童兄當仁不讓地承擔下來。」
童雲杰眼中透出一絲亮光,顯露出他不斷地變換著思緒,趙行德和王亨直都靜靜地等他決斷,良久,方才听童雲杰嘆道︰「大哥,你教訓的對,爹娘生給我這條性命,還是要留下來殺韃子。」他又抬頭看著趙行德,拱手道︰「多謝趙先生勸誡之恩。還請趙將軍替我多謝艾先生。」說完後,他閉上眼楮,呼吸深淺不一,顯得心潮起伏。
任誰決定要截去一條腿,恐怕都不會輕松,趙行德也明白此時多說無益,輕聲叮囑思南好生看護童雲杰,又夸贊了她兩句,便和王亨直一起退了出來。
王亨直勉強笑道︰「趙將軍是讀書人,還是你有辦法。」他心思顯得很重,上次攻打契丹寨,不但沒撈到好處,還折損了近半的兄弟、雖然寨中兄弟對取勝沒存多少念想,多有拼掉一個契丹人算一個的打算,但這些天來氣氛還是異常的沉重。
和王亨直分開後,趙行德仍覺得胸中積郁,便獨自來到箭靶場附近,卻見軍卒們圍在一起,中間一個叫潘小五的十夫長,正繪聲繪色地講月夜殺韃子的事情。眾人見趙行德和王亨直過來了,紛紛站起身來向他們行禮,趙行德微微一笑,示意潘小五繼續說,不必管他。
「當初我們村子里十幾個兄弟拖著弓箭潛到契丹寨下,趁月亮正好,把契丹崽子的影子照得清清楚楚,牆頭上有兩個值哨的,我們五個人對準一個,大家同時把箭射出去。說來慚愧,顧不得看射中了沒有,一聲發喊,都拔腿就跑,沒過多時,身後又是狗叫又是馬蹄子聲音,十幾個兄弟失散了,最後上到咱們寨子里的,也只得三四個。」
潘小五語氣中帶著黯然,又帶著驕傲,遼東百多萬漢人,敢朝契丹人放箭的,也沒有多少,可惜那失散了的兄弟,恐怕大部分都遭了契丹騎兵的毒手。
「哎呀,你們怎麼就沒看清射死契丹狗子沒有呢?」旁邊有人不滿地多嘴道。
潘小五眼楮一瞪,罵道︰「若是再逗留不去,只怕大家的小命都交代在那兒了。」他頓了一頓,帶著不確定的口氣,又道,「該當射死了吧。」
趙行德心下微微嘆了口氣,契丹人也好,女真人也好,對治下的漢人都管得很嚴,特別不準習武練箭,而漢人常年在異族威壓之下,也就逆來順受,結果反抗無力,如今空有百萬之數,在遼東卻還是任人魚肉的下場,想到此處,心頭又沉重了些。遼東的局勢,仿佛一塊大石頭似壓在他心頭,沉甸甸的。
「既然難以較量騎射弓矢,也許應該練一支火銃軍吧?」他暗暗想到,「可是全軍以火銃為主要武器,軍械耗費都不是小數,火銃從哪里來?火藥又從哪里來?以漢軍這點可憐的物資,怎能支撐起來如此巨大的耗費?遼東漢軍的實力實在太弱小了,不但和契丹、女真人的勢力有天淵之別,也和遼東漢人百萬的數量有極大的不稱之處,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這些問題縈繞在他的腦海中,一邊思索,一邊無意識地練箭,直到日近黃昏,方才拖著疲乏的身體,和承影軍士一起用過晚餐,他已經主動將自己的飯食定量減少到普通漢軍的水平,其他承影軍士也上行下效,雖然每天晚上都餓得難受,但想起那些長眠在契丹寨子下的漢軍,總算也心安一些。
遼東的冬天黑的早,晚間又極寒冷,趙行德一邊思索,一邊隨手寫了些局勢的對策之後,方才上床就寢,但腦海里仍然盤旋著白日里那些問題,不知不覺便昏沉睡去。深夜人寂時,,一個幼滑的軀體宛若游魚一般鑽入了被窩,帶著一股的寒氣鑽到被窩里,趙行德猛然驚醒,右手握住出鞘的匕首,架在那人脖頸上,沉聲喝道︰「你是誰?」
那人肌膚都起了雞皮疙瘩,沉默了片刻,方才帶著哭腔道︰「趙將軍,是我,大當家的讓奴婢來伺候你的,趙將軍,求求你不要殺我。」听嗚咽的聲音竟然是那小姑娘思南,趙行德不覺啞然。
原來旬日前他把食物拿到後廚去要分給這小姑娘,今日又當著王亨直的面夸贊于她,讓人起了誤會。思南是寨中老兄弟的億股,王亨直私下尋思,既然趙德對她不錯,就算給他做妾,總好過在深山密林的寨中沒個歸宿,于是便後廚的女人教思南晚間來伺候行德。小姑娘情竇初開,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雖然帶著七分羞澀,三分恐懼,還是依著嫂子的吩咐一步一步行事,如今卻是又羞又怕,仿佛小貓一樣瑟瑟發抖。
趙行德想明白前因後果後,心頭又沉重了幾分,將匕首收了回來,沉聲道︰「你把衣裳先披上吧。」思南低聲「嗯」了一聲,乖乖下了床去,只听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方才聲如蚊蚋般道「好了」。趙行德這才點起油燈,見這小姑娘瘦得皮包骨頭,裙衫單薄,顯得空空蕩蕩,也稱不得美色,削瘦的臉頰羞得跟紅布似的,望著趙行德瑟瑟發抖。他心下不僅涌起一股酸楚之意,低聲道︰「你還是個孩子呢。」
外面夜色漆黑,趙行德披上大氅,將她送回婦孺所聚居的屋舍。經歷此事後,也沒了睡意,便一路巡查漢軍的崗哨,心下暗暗計較,像這樣無聲無息潛入了房舍的情況,最是危險不過。承影營雖然寄居在漢軍的營寨里,自己的防範卻是過于疏忽了,從明天夜里開始,營中必須要自己安排幾處崗哨才行,要讓軍士們都把精神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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