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色的天空顯得無限幽遠,反倒顯得一輪圓月似乎觸手可及,潔淨的月色將海面照得波光粼粼,在天海相接之處,隱約可以見一帆海船。今夜正是中秋,軍士的家眷們都在前甲板上望月祈福。李若雪身披著一襲白衣,悄立船頭,遠遠望去,身影立在月輪之中,仿佛羽毛一般輕盈空靈,又宛若謫落凡塵的仙子。
「阿媽,阿爹在海對面嗎?」
趙卓不但說話早,而且極其喜歡開口問個不停,這夜月亮又圓又大,仿佛一個大大的銀色車輪懸在天上,又听說很快就要見到阿爹了,她和弟弟都歡喜得不得了。听姐姐問,趙雍也瞪大了眼楮看著阿媽。
李若雪婉然一笑,彎下腰來,柔聲道︰「是啊,卓兒和雍兒就要看到爹爹了。」
海船自屬國安南雲屯港出發,沿海北上,船上的水手經年漂在海上,言行舉止都是粗鄙不堪,此次搭載承影第八營的家眷北上,偶爾也和潑辣的娘子們開些葷素不禁的玩笑。唯獨在這位氣度閑雅的夫人面前,個個都拘謹守禮得很,生怕唐突冒犯。
因為搭載有軍士的家眷,一路上生怕出事,這海船航行至宋國密州海域,便不靠近港口,只派出小船在岸上補給些新鮮的食水蔬菜等等,又照著岸上軍情司樁腳的安排,在外海停泊數日,等著遼東急需的大批硝石硫磺裝船。
幾個水手聚在船尾操舵的地方。有人低聲道︰「在宋國居然能買到這麼大批的禁物,第八營的人手眼不凡啊。」「嗤,」有人輕笑道,「這年多來,遼東和山東做買賣多了,只要給錢,連密州水寨都買得下來。」有人「嘖嘖」兩聲道︰「可惜了,今番搭載這一群大嫂子去遼東,也不能上密州快活快活。」剛才發笑的人似是承影第四營的接船老軍,又」嗤「地笑了聲道︰「密州有什麼好。再忍幾天,到了來遠,哥哥請你上臨江樓喝酒,小心花了你的眼。」
中秋也是女真習俗,拜祭過了月神,山上的野果累累成熟,部落的男男女女都成群結隊上山采集野果,儲積過冬,中秋是一年豐收的開端,是個充滿希望和喜氣的吉祥日子。可是今年中秋過後,金國南征大營里,卻浮動著一股古怪的氣氛。
完顏部落崛起的時間太短,隨著戰勝而帶來的巨大的利益讓所有人都應接不暇。所以,阿骨打在世時,眾女真權貴不過誰和誰走的更近些,不像中原那樣黨同伐異。就算阿骨打身死,完顏貴族之間的利益之爭也會隨著時間而慢慢積累、發酵。可是,完顏辭不失和完顏斜也的都勃極烈之爭,仿佛一把掀開了原先部落利益那塊遮眼的布。
少數人彈冠相慶,許多人恍然大悟,還有人憤憤不平。新權威是建立在對舊權威的破壞的基礎上,因此它成為一把雙刃劍,一批金國將領加快聚集在新勃極烈的周圍,另一些人則更加疏遠。有人得到利益,必有人失去利益。隨著完顏斜也和完顏宗弼提拔親信,打擊大勃極烈在南征軍中的心月復,有人錯愕,有人恐懼,有人倉惶。
原先拼到最後一支箭,最後一個人,最後一口氣的情形幾乎不見了。金國將領不再光知道打遼狗,大家都要留一只眼楮看著背後,女真戰士還是那麼勇猛,但統兵猛安謀克卻開始保存實力。場面上,金國軍隊繼續攻打遼國營壘,遼軍雖然是守多攻少,卻能做到一步不退。金兵連日來猛攻遼軍營壘,士氣卻在逐步耗竭。
「軍心散了。」趙行德嘆道,適才又一輪攻打沒有奏效,不少猛安謀克傷亡不到一成,便自作主張退了下來。完顏斜也新繼任勃極烈,為著收攬人心的關系,卻不敢嚴行軍令,將擅自撤退的千夫長百夫長斬首。
「我們應該考慮退軍,」趙行德放下千里鏡,緩緩沉聲道,「不告而別也可以。」
漢軍將領都面面相覷,漢軍和金國締有共同伐遼的盟約,貿然退軍的話,等若是言而無信,單獨毀棄盟約,將來金國以此為由報復,漢軍便難以招架。有人附和趙行德,有的主張持重行事。計議了整日,都沒有結果。
眼看天色漸晚,漢軍眾將準備散去時,外面忽然喧嘩聲大起,報警的牛角先後吹響,夾雜著一聲聲尖利的鳴墑,守衛營壘寨牆的漢軍都驚疑不定,韓凝霜一邊命各營軍卒披甲嚴陣以待,一邊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但外面只有一群群來回奔馳的女真騎兵,許多領兵的猛安謀克都說不出詳細的情形。直到大半個時辰後,才打听到了驚人的消息。
據說有人親眼看見第一勃極烈身披著紅色的大氅,被親信騎兵簇擁著離開大營向北而去。眾將震驚不已,還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趙行德勃然變色道︰「不好,我們要趕快退軍!再晚的話,可能就走不掉了!」
營壘外面已經傳來陣陣馬蹄聲,傳令的女真騎兵在大聲叫喊,各猛安謀克,漢軍簽軍,沒有軍令一律不許出營門半步,否則視為叛逆,格殺勿論!
「立刻殺出去,向南沖出去!!」趙行德沉聲道,「只要殺到積翠山,就有生路了!」
他腦子里電光石火的閃念而過,遼軍數十萬大軍前後堵截,金兵已成強弩之末,若是同心協力往北突圍的話,尚有一搏之力,如今居然起了內訌,更不可能全軍而退了。到那時候,說不定漢軍就要成為被犧牲的棋子。如果完顏辭不失都退軍了,現在就是誰跑得快,誰能活下來。
「趙先生,你說什麼?」許德泰滿眼不可置信,他還沒有消化掉剛才那個信息。
「這是不是倉促了,就這麼背盟而去?」
「這不是背盟,南征已經敗了,自然要保全自身!」
眾將還在激烈地大聲爭吵,趙行德走到韓凝霜身前,沉聲道︰「眼前局勢,是完顏斜也和宗弼玩火,完顏辭不失忍不過這口氣,不惜跟他們玉石俱焚,金國南征大軍算是完了。這一潰千里,北面黃龍府的完顏吳乞買,也未必認南征大軍自立都勃極烈這個帳。就算我們退軍,也可以向金國解釋的。再者,經此一役,金軍元氣大傷,自保尚且不暇,哪里還有余力和我們為難?」他頓了一頓,加重語氣道,「經過此事,完顏斜也必然對各軍加強防備,想要走都走不成了,到了最後,漢軍說不定會被當成棄子。」
外面嘈雜聲已經漸漸安靜下來,顯然金軍已經漸漸穩定了大營的局勢,至于有多少軍隊追隨完顏辭不失退軍,完顏斜也是否派出軍隊攔截,都不得而知。漢軍營帳里,眾將也安靜了下來,只聞一片深淺不一的呼吸聲,空氣里仿佛帶著焦灼的味道。
韓凝霜一直都是沉默,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她最後抬起頭來,看了趙行德一眼,再看向左右眾將,斷然道︰「立刻退軍,高將軍率鐵林騎衛為前鋒,許將軍統領中軍跟隨在後面,我自率騎軍斷後。一炷香以後,校場點卯集合,一起沖殺出去!」
「元帥,」高伯龍大聲道,「且讓末將斷後!」
「高將軍要抗命麼?」韓凝霜話語中帶著不可違抗的威勢,目光所及,眾將都低下頭去,沉聲答道︰「遵命!」為大將者戰則先鋒,退則斷後也是漢軍的傳統。若非韓凝霜是個女人,適才高伯龍也不會自薦斷後。
「時間緊迫,火炮就不用炸毀了。火炮營和中軍一起行動。」
趙行德點了點頭,時機緊迫,沒再婆婆媽媽。他心中暗暗慶幸,前番被完顏宗弼陷害,長矛手和火銃手步卒多半傷亡了,剩下在遼陽的步軍不足千人,把炮車和騎軍多余的馭馬分出來,勉強夠用。回到營中,趙行德傳下軍令,眾軍士立刻行動過來,用最短的時間把必備的軍械食水放到戰馬上。
童雲杰將自己的腰腿和馬甲綁在一起,簡騁低聲問道︰「真不用馬車?」童雲杰拍了拍系在腰間的牛革帶子,笑道︰「你摔下馬了,我都摔不下去。」未多時,火銃營整隊完畢,唯獨少了杜吹角那隊刀盾手,趙行德不由皺起眉頭,沉聲喝道︰「杜吹角哪兒去了?」旁邊軍士猶豫著答道︰「杜都頭適才說‘可惜了’,帶人往堆放彈藥的營帳那邊去了。」
「都什麼時候了!」趙行德罵道,他以為杜吹角舍不得丟棄彈藥。
營壘內外的嘈雜未絕,只見杜吹角帶著手下的幾十個刀盾手掀開帳篷跑了過來,一邊跑,雙手一邊系上褲帶子。杜吹角招呼手下入列,然後頗為自覺地挺胸朝著趙行德報告道︰「這些彈藥平白送人可惜了,末將帶人稍微做了點手腳。」軍中沒有多余的食水,適才他們掀開火藥桶,把火藥胡亂傾倒在地,又撒了幾十泡尿。
「真是亂彈琴!」趙行德罵道,他無暇和這渾人計較,帶領部下來到營壘的寨門前面,漢軍各部先後趕到。果然,如同趙行德所所料,漢軍也將多余的馭馬分給步軍乘坐,近三千多騎密密麻麻地擠在營寨之內。出發之前,百夫長給軍卒分發餃枚含在口里,大家都知道生死在此一搏,人人臉色嚴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