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河北行營各部兵馬絡繹開往城西。大名府乃河北重鎮,城周長四十余里,城門更是重疊相護。西面便有三道城門,外城門寶成門、第二重城門利和門、子城城門宜澤門。七萬余勤王軍分為前、中、後三部分,寧邊軍指揮使白安民統領兩萬步卒前軍,河北行營都部署王彥自將四萬兵馬為中軍,秦檜、李若虛等文臣也在內,靜塞軍指揮使張翼率萬余鐵騎為後軍並保護大軍兩翼。
大軍出城很難不驚動遼騎,但王彥仍嚴禁軍卒提燈舉火。幸好這是個月圓之夜,天上北風在狂怒地咆哮,將烏雲驅散一空。一支又一支的人馬裹著軍旗,先後聚集在西城三道城門附近,尤其以王彥中軍所在最為密集。滴水成冰的天氣,李若虛披著狐裘長袍,仍然凍得直打哆嗦,鎖子甲的寒意透過里層的棉襖透心涼,兩腿冰冷,腳掌凍得刺痛,只能不停地跺腳。他有些敬佩地望著那些牙兵營士卒,衣衫比他要單薄得多,在如此嚴寒的天氣里卻若無其事。在藩鎮里,牙軍乃是將領控制軍隊的根本。牙兵營全然無視河北經略使秦檜才是主帥,簇擁著在王彥猩紅帥旗周圍,有的神色自若,有的臉色嚴峻,幽幽的月光,照著有的人臉上「誓守河間」、「赤心報效」等刺字,煞是嚇人。河北諸將來來往往,向王彥請示行軍事略,經過秦檜身旁時,匆匆拱手而已。
秦檜臉色如常,不是他氣度非凡,而是身在悍將精兵之中,忐忑不安的心境稍安。在朝中談笑破敵容易,但遼軍席卷河北,他這一路北上宣旨,大河兩岸軍民膽顫心驚,談之無不色變,秦檜見得多了,心中也有了一絲畏怯之意。所以王彥力主大軍不可出城回援,秦檜也未相強,知道聖旨落在他頭上,才不得不決意出師。不知是凍還是害怕,孟元的臉色白得好像死人,他身軀肥胖,好不容易找來一幅能套進去的革甲,也裹得緊梆梆的,叫人喘不過氣,更像被一雙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嚨。感覺肩膀被人輕輕拍了拍,孟元回過頭去,卻是李若虛關切的目光,他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暗道︰「元直兄這小舅子,倒是個膽包身的。」
正欲開口說話,前面的軍隊忽然動了,孟元只得打起精神,跟著牙兵營一起緩緩前行。李若虛也催馬跟隨。靜塞軍騎兵都按轡緩緩而行,在城中行動緩慢,出城後方才加快,逐步分布在大軍的左右數里之內,但張翼仍和近五千余騎殿後。
行了將近大半個時辰,一抹魚肚白出現在東方天際,大名府巍峨的城池已經緩緩消失在地平線下,不見遼軍蹤影,李若虛懸著的心漸漸安穩下來,孟元的神色也恢復些正常,低聲道︰「不舉火而聚數萬人馬,出城鴉雀不起,行軍寂靜無聲,王節度還有些本事。沒驚動遼人,釋迦摩尼保佑,咱們平安無事過了黎陽津。」李若虛點了點頭,微微一笑,這時忽然大軍停住了,二人正不解間,忽然從中軍奔出數十騎傳令旗牌,催馬朝著前後左右的行軍縱隊奔出,其中一騎恰好向著這邊飛馳過來,高聲道︰「敵襲——結陣行軍!」
「敵襲——行軍結陣!」
隨著旗牌傳令傳令下去,剛剛還有些松散的宋軍隊伍驟然緊張起來,後軍加速,前軍放緩了步伐,行軍縱列迅速變得密集起來。步卒推著偏廂車、金剛車、決勝車、強弩車等大大小小的木制戰車走在了隊列外側。胡虜多騎,南朝少馬,所以中原的歷代名將,如衛青、李陵、劉裕、馬隆、皆以車而勝。而本朝開國以來,名臣韓琦、範仲淹皆力主大興戰車,戰車上豎著寬大厚實的木盾牌,重甲長矛手和鉤鐮槍手,長柄斧手行走在戰車之側,且戰且行,以防止遼軍騎兵沖入行軍陣列。弓弩手則在車陣的保護下,輪番發箭矢卻敵。
發現遼騎蹤跡後,外圍的宋軍騎兵斥候紛紛收縮回來,大軍行進的速度也緩慢了許多。「不得擅動!」「小心!」軍官們大聲斥罵,底下的軍卒緊張地握著武器,朝著車陣之外眺望,遼軍還未出現。
李若虛只覺得心髒快要跳出嗓子眼兒了。為了壓制心頭緊張,他口中仿佛念咒般念念有詞。「未逢大敵,不乘戰馬,俟近我師,即競乘之,所以新羈戰蹄有余力也。且用軍之術,成列而不戰,俟退而乘之,多伏兵斷糧道,冒夜舉火,土風曳柴,饋餉自齎,退敗無恥,散而復聚,寒而益堅,此其所長也」正是百年前本朝宋惠安公所述遼軍情狀。宋琪生于幽燕,對遼軍極為了解,而李若虛為了將來投筆從戎,對相關的著述也極為用心。
從騎兵發現敵襲,到遼軍騎兵出現在視野之內,仿佛足足幾個時辰一樣漫長。遼軍騎兵越來越多,雖然只在宋軍周圍盤旋,除了數騎,十數騎的試探之外,並沒有發起進攻,但敵軍數量不斷增多,卻在宋軍將士心頭緩慢地增加著壓力。遠方的天空揚起漫天沙塵,地面也似乎微微的顫抖起來。
一桿日月旗漸漸出現在北方的丘陵上,遼軍騎兵都齊聲歡呼起來。薩滿教崇拜日月天地,日月旗乃是遼國的象征,也是遼國皇帝的象征,耶律大石即位以後鑄造的銅錢一面是年號,另一面就是日月圖形。在遼軍歡呼聲中,一柄巨大的白色傘蓋立在了起來,耶律大石身披白色甲冑,立馬山巔,俯視著整個戰場。遼軍的歡呼聲更加猛烈了。
「謊報軍情者當誅,耶律大石沒有過河。」秦檜立刻意識到白傘蓋下的人必定是遼國皇帝,轉念想到,「他便是在此等待大名府守軍南下的。」頓時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在他離開汴梁之前,有河南兵馬稟報望見了契丹皇帝的黃羅傘蓋,便是想當然的謊報軍情了。其實在耶律大石篡位之前,遼國皇室仰慕中原文化,穿黃袍,用黃羅傘,但耶律大石繼位後,以為黃色是中原皇帝所用,而契丹人尚白,刻意將皇家器物全部改為白色。又以龍乃是中原皇帝的象征,宮中帶有龍紋的器物一律不用,改以契丹日月紋,即便有龍形,也多是契丹勇士伏龍,射龍,降龍的圖案。
耶律大石出現在戰場上,仿佛仿佛就是進攻的信號。四野號角齊鳴,遼軍士氣大振,揮舞地彎刀弓箭,口中發出各式怪叫連連,再也不吝惜馬力,反而拼命打馬,排山倒海一樣朝著宋軍的陣列沖來。漫山遍野皆是敵人,馬蹄聲震天動地,嗜血的叫喊中帶著豺狼獸性,這時,絕大部分宋軍心中都生出了一種絕望的感覺。
「回頭者斬!轉身者斬!亂陣者斬!諸軍且戰且走,緩緩行進。」
旗牌官再度傳下軍令,才讓不少指揮、都頭回過神來。河北軍與契丹乃生死宿敵,從唐朝開始起就不斷交兵。每次戰斗,河北步卒結陣與遼軍騎兵相抗,幾乎成了生存的本能。一瞬間的慌亂過後,軍陣再次嚴整下來,軍卒眼中的驚恐逐漸轉為拼死一搏的決心。「咱們還有王節度。」不少人有心回頭望望帥旗,吃顆定心丸子,忽然想起「回頭者斬」這道軍令,才生生忍住了,卻把脖子扭得生痛,只能僵直地看著正前方。
王彥面寒似鐵,眼中閃過一抹厲色,在親兵的簇擁下,勒馬緩緩行進。在他身後,數名身長八尺的魁梧親兵舉起帥旗,強勁的北風把猩紅的帥旗吹得獵獵作響。帥旗上豎排著「大宋河北行營都部署王」一行大字,便是眾軍的膽。周圍的長槍斧鉞如林,三千牙兵密密層層將主帥簇擁在中間,再往外,一層層的弓弩手一邊走,一邊上弦,最外層的弩手乃是優等,軍餉也最高,每次發弩後,便將手中的空弩交回陣內,隊列里面的弩手只負責放入箭矢和上弦,將上好弦的弩交給外面的弩手。
宋軍車陣緩緩前行,弦子「梆梆」「梆梆」響徹,弩矢連綿不絕。數萬遼軍騎兵看似猶如大海怒潮,般一浪接一浪地拍來,騎兵在馬上彎弓搭箭,也朝密集的宋軍不斷地放箭。箭矢如雨一般落在宋軍陣中。宋軍甲冑堅固,外圍又有戰車的掩護,死傷的反而比遼軍要少。但是,在激烈的戰斗中,宋軍行軍速度已經慢了下來。
遼軍仗著馬快刀利,四面張開騎隊,不斷靠上前來。正面堵截,側面橫沖,餃尾遲滯,遼軍完全放棄「成列不戰」的規矩,不惜傷亡,一次次地嘗試擊潰宋軍的行軍隊列。隨著時間的推移,行進中的宋軍隊列,前後左右都爆發了激烈的戰斗,遼軍和宋軍都迸發出最大勇氣,拼死戰斗。宋軍將死傷者全部堆在車上,尸體和傷患層層疊疊,一路前行,血水從戰車不斷淌下,宛如紅色的溪流。即便如此,遼軍仍然無法阻止河北軍緩緩前進,在他們身後曠野鋪滿了尸體,道路被染成深淺不一的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