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才聚義堂中的盜匪對軍紀叫苦叫得格外厲害,此刻則大眼瞪小眼,夏貓兒心中不可思議道︰「這招安,還立規矩?」有人左右看看,手不自覺地去模身旁的兵刃。那江湖中人的規矩,未必比軍法仁慈多少。
普通士紳百姓,多有賊寇便是無法五天的印象。其實,越是凶悍之人扎堆,其中規矩便越是殘酷。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若是江湖規矩解決問題比朝廷法度更好,許多山寨首領也不會想著招安了。犯了規矩的,三刀六洞,下油鍋,斷筋殘肢都不稀奇。正因為這些殘酷的規矩,大首領才能壓得住下面的嘍。而像十三連環寨這樣的大股水寇,其內部自成一體,規矩之嚴更勝過普通的匪盜。剛剛入伙的寨丁,不但要教他習刀練箭,更要教他規矩,如在寨子里面,在糧食多的時候吃飯管夠,若糧食少的時候,兄弟之間則要相互謙讓,不可搶,還有就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兄弟之妻不可戲等等。到寨子外面,輕易不要越過地盤在別的匪寇勢力之內去犯案,以也是各處匪盜之間的默契的規矩。誰若是犯了規矩的話,便是兩家火拼的結果。在江湖上立規矩和講道理,都是可能讓無數人頭落地的事情。
「這,這個,」羅閑十猶豫片刻,問道︰「趙先生要我等商議的,到底是什麼規矩?」
聚義堂內安靜了下來,趙行德微微一笑,答道︰「趙某以仁心待諸位,只不過,若是毫無規矩地縱容部屬,待和遼賊見陣,大家也是一條死路。既然諸位壯士以為十七禁律五十四斬過于嚴厲,那麼便商議一個放寬的規矩吧。」他解釋道,「例如違期不至這一條,倘若遇南方大雨,漠北大霧,龍取水大風等異象,致使方向難辨,道路斷絕,無法按時趕到,便可酌情寬恕失期之罪。又如聞鼓不進這條,倘若大將暗藏禍心,有意把某部置于死地,則部屬不尊將令,則無可厚非。還有弓弩絕弦這條,北方有時忽然苦寒無比,弓弦一拉即斷,並非士卒保養弓弦不當所致,故而應當寬恕。」他頓了一頓,看著眾豪杰道︰「時不我與,就已三天為限,諸位可將十七禁律五十四斬里面,過于嚴厲而可寬恕的情狀逐一商議清楚,每商議好一條,便來報知于我,倘若可行的話,將來軍中上下一體遵行。」
「軍情緊急,煩勞陸寨主準備船只,」趙行德對陸明宇拱了拱手,轉向眾人,面色凜然道,「陳大人招撫我等編入殿前司保義軍。十天之後,願意遵守軍律規矩約束的英雄,隨我保義軍誓師東進,前往鄂州與岳將軍會師,將來若犯了軍法,不在寬限規矩之內,軍中唯有斧鉞而已!」
听趙行德把話說完,陸明宇、羅閑十等人面色都凝重起來。陳東也微微有些吃驚,他看著趙行德,眼神有些復雜。直到這一刻,他才真的感受到,十年的光陰,讓這位故友身上多了些讓人捉模不透的東西。
羅閑十琢磨著趙行德的話,暗暗點頭。他原以為趙行德不過一跳板而已,打算借重他的名望,招安之後,則又是一番天地,但此刻的想法又有了不同。名廚所烹的美食一道道流水價的端上來。清淡的菜肴過後,又端上了大魚大肉,只不過許多山寨的首領心事重重,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再好的酒食吃進嘴里,也沒幾分味道。趙先生把話說在了前頭,這三天時間內倘若不能商量足夠多的寬限情狀來,將來犯了軍規,可是真要掉腦袋的。
「在砍頭的軍法之外,商量出寬限來?」張無敵將一塊肘子夾道口里,用力大嚼,一邊想道,「這算仁義嗎?」他甩了甩頭,「多留個心眼,好好保住這顆腦袋要緊。」旁邊的幾個匪盜頭領竊竊私語過後,其中一人把頭伸過來,涎著臉笑道︰「張大哥,你說若是官府發不出糧餉,咱們兄弟也不能餓著肚子打仗,就地向州縣富戶百姓‘借’些錢糧出來,應當不算罪過吧?」張無敵把酒杯往下一頓,瞪眼道︰「當然不算!」
首席之上,陳東看了一眼左右,低聲道︰「元直,正所謂慈不掌兵。十七禁律五十四斬過嚴,但讓這些草莽武人自己商議寬限的情狀,是不是又太寬了?」
趙行德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我以為,最壞的規矩,便是沒有規矩。沒有規矩,使上下離心,同袍相互包庇。十七禁律五十四斬雖嚴,但正因為太嚴,上下不以為然,形同虛設。雖有軍法律令,卻不遵行,等于沒有。不如將之放寬,使軍法合乎人情事理。當初的秦法嚴苛繁密,導致天下動蕩不息,二世而亡。是故漢承秦制,在律法之術上,蕭何卻破觚而為圜,斫雕而為樸。漢制號為網漏吞舟之魚,疏而不漏,使漢室能延續天下四百年。」他頓了一頓,看著滿座的荊襄好漢,低聲道︰「我以為,這些好漢子但有一絲忠義之性,他們所商議出來的結果,定然勝過那些無法執行的陳腐規矩。」
「無法執行?」陳東想起在廣州鎮國軍校場周圍旗桿上的掛著的人頭,他搖了搖頭,若不想些辦法,這些江湖豪杰難以約束,相比之下,他更無法想象趙行德能用那樣的鐵腕治兵。
這一場歡宴便在眾人滿月復心事中草草結束。陸明宇還把趙行德送到了聚義堂的外面,羅閑十則徑直召集了幾個他看得上眼的水寇頭領立刻去商議軍中規矩。按照趙行德的說法,商議出來的規矩也不能太離譜,否則的話,大家也不必投入保義軍了,各自趁早逍遙快活,洗干淨脖子等著遼賊來割腦袋吧。遼軍大兵壓境,水已經淹到了脖子上,趙行德沒有耐心來收服那些私心太重的人,兵貴精而不貴多。用這種方式也能把一些三心二意的人甄別出來。那些提出過分的寬限要求的人,趙行德若不能答應,則寧可把他們排除在保義軍嫡系之外,只能作為盟友或是旁系人馬存在。
陸明宇是死心塌地要追隨趙行德的人,反正將來規矩立好以後,通行于保義軍,他也就不費這個神,集中全力準備船只和糧草,十天後安排大家向東開往鄂州。如果官軍的駐防移動,將士多半要將老小家眷一起帶著,行軍的速度會慢得令人發指。陸明宇雖然听從趙行德吩咐,選拔了一千精兵加入保義軍,但十三連環寨的根基卻不打算放棄,留守的寨丁仍然有兩千多人。十三連環寨本來是荊襄水上的地頭蛇,現在又靠上了陳東趙行德這座大山,只要鄂州大旗不倒,水寨的基業也不用太多擔憂。
江湖豪杰們忙著商議軍規,趙行德這里反而閑了下來,他先回到淨室看往昨天受傷中毒的幾名豪杰。在施郎中的照料下,徐升、孫霖、劉仲的傷勢都已經穩定下來,三名江湖漢子醒來過後,听說了趙行德過血驅毒的事,感激不已,拖著病體掙扎著要下榻來拜謝,都被趙行德勸阻住了,叮囑三人好生養病,不要胡思亂想。另一傷者潘炎仍是人事不省,清水寨寨主吳權一直守在結義兄弟身邊,他見趙行德前來探看,也起身相迎,仔細看潘炎的傷勢,似乎比夜里更重一些,連呼吸都微弱了。看著吳權滿臉憂色,趙行德也不知該說什麼安慰的言語,只能無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離開淨室後,趙行德找來軍士石景魁,交代他聯絡岳州的軍情司暗樁,用最快的速度向軍府稟報他將為宋國統領保義軍的事情。趙行德估計,軍府不但不會反對,反而會大力支持。現在來說,阻止遼軍席卷東南是頭等大事,至于將來如何,卻是顧不了那麼多了。石景魁是蜀中人,在這一支小隊伍中,他的軍職僅次于趙行德。他自得知夏國制將軍趙德便是關東趙元直後,談吐間居然多了些文雅之詞,弄得趙行德也苦笑不得。
湖面上薄霧皚皚。初春的太陽曬在人身上,只叫人覺得溫暖。
如此美好的初春時候,想大宋河南河北已經成為一片戰爭的丘墟,東南百姓又遭涂炭。遼兵的鐵蹄之下,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無數人家破人亡,趙行德的心頭便堵得厲害,他長嘆了一聲,仰頭看著遠處遼闊的天空,只見萬里白雲如一條河流,在空曠無垠的藍色天慕上緩緩流動,給人一種身處于時間河流中的錯覺。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身後突然響起了陳東的聲音。
趙行德回過身,只見陳東一襲儒袍,微笑問道,「行德讓這些江湖豪杰自立規矩,令其能夠從善自守,而為我大宋守東南半壁,這算是師法呂二先生的‘自守之道’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