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新的保馬法,簡言之,叫‘攤馬入畝’。具體說,在施行‘保馬法’的州縣,每三百畝地養馬一匹的話,朝廷每年發給百五十貫‘草料錢’,可若不養馬的話,就要繳納百五十貫的‘馬稅’。即使是零散田地,都要分攤‘馬稅’和‘養馬錢’。打比方說,一戶人家有十畝地,沒有養馬的人家,每年要多交五千錢馬稅,養馬的話,每年就從朝廷領取五千錢草料錢。」
趙環微微皺眉,顯然在用心回憶著︰「各州縣登記田籍之後,各州縣田地合計為五萬萬畝有奇,戶部估算,只要有一半的田主‘保馬’,朝廷收支相抵。十數年後,民間可蓄馬七十萬匹有奇。」她說完後,臉仍是疑惑神氣,朝廷公論,一馬之費,可養步卒五人,就是戶部撥給馬場的費用,也是一匹馬三百貫錢。和趙行德相處了多日,趙環本能地覺得,州縣的士紳不可能推動讓自己吃虧的事情。
「這是怎麼回事呢?」
微風習習吹過,趙環輕拂了一下發梢。她陪著趙行德從校場走到後園。趙行德皺眉思索著,一路婢僕都遠遠回避兩人。趙環帶來的朝中的消息,遠遠超過劉文谷打听到的。可見外面傳言不虛,吳國長公主深得兄長的溺愛。趙環又十分聰穎,自然地提出許多問題。
「也許是為了兼並。」趙行德沉吟道,「本朝雖被人詬病為‘不抑兼並’,其實,由于科舉取士,文官士大夫,大部分都是主張‘抑制兼並’的。更重要的是,我朝盛行父死諸子均分家產制,一代人所積累的田產,很快就分散了。尤其是東南福建路,平均一口人不到三畝田地,民間殺嬰之事也屢禁不止。」
「啊?」趙環掩口驚呼了一聲,她從未沒想,人間還有此等慘事。
「我朝行保馬法屢屢受挫,說到底,還是人多地狹所至。州縣戶口不斷增加,田地只有這麼多,長此以往下去,不但養不了馬,連牛、驢、騾子這些大牲畜恐怕都養不起。我听說在不少地方,已經盛行用人來拉鐵犁了。人多地狹,保馬如逆水行舟。」趙行德緩緩說著,趙環蹙眉傾听,她雖不明白農耕之事,但想來人為萬物之靈,卻只能代替牛馬下田,實是一件極不值當的事。
「然則,馬耕比牛耕快,只要土地夠大,馬耕就劃算一些。」趙行德話鋒一轉道︰「關西的風俗,習用馬耕。關中一戶初授田六十畝,若是邊疆州縣,授田更多,長子繼承田產,每一農戶的土地遠比我朝為多。而且,關西本身就是農牧並重,麥草輪作,飼料不缺。蔭戶悉數由軍士管制。把蔭戶的人力省下來作別的事,軍士們更有利可圖。所以,軍士們為了提高歲入,也秉承朝廷勸農令,讓蔭戶合用馬匹耕田。時至今日,僅關中養馬便數以百萬計。單就數量而言,安東軍司治下保有的馬匹,比安北軍司馬場的還多。只不過這些馬大都適合于力役,當坐騎不夠靈活罷了。」
「唯一的問題在于,馬不如牛耕得深,用馬耕快是快了,畝產卻會下降。我朝人少地狹,本來只夠溫飽而已,倘若馬耕推而廣之,糧食就不夠人吃,就會餓殍遍地,天下大亂。然而,從現在的行情來看,南海屯墾的糧食足以填補這一塊。馭馬沒有戰馬那麼難養,而‘攤馬入畝’之法,落腳用意,還在‘鼓勵兼並’。仿造夏國馬拉犁不是什麼難事,廣有田地之家,馭馬犁田更快更省,草料錢差不多能抵消飼養之費。而一二十畝地的人家,養馬不劃算,只能繳納‘馬稅’,無力繳納‘馬稅’就只能賣地。如果說朝廷對兼並是不聞不問,甚至有‘抑制兼並’傾向的話,現在州縣力推‘保馬法’,用不了多久,田地就會愈加向大戶集中。」
「以攤馬入畝為名,鼓勵兼並為實。」趙行德的笑容有些寒意︰「這就是保馬法。」
「可是,失地的百姓何以謀生呢?」趙環臉浮現憂色。就連她也清楚,安定天下最重要的,是給百姓留一個活路。所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大宋的子民勤懇能忍耐,但如果連一個活路都沒有了,就是官逼民反,玉石俱焚的了局。
「兼並的後果,原先是無法承受的。」趙行德道,「可現在不同,工坊和屯墾都缺人。」
東南本來就是人多地狹窄,許多北方逃難南下的百姓無處安身,戶部就將他們送海船,運到南海的屯墾地安置。路途雖遠,但只要順風順水,海路費用反而低于從陸路遷往廣南。因為北方戰亂,幾年下來,充實南海的移民數以百萬計。最先主持南海屯墾的一批清流士人,幾乎都成了當地的頭面人物。南海屯墾不但開始大量產出,還需要越來越多的移民來維持和擴張它的規模。
「妾身記得,」趙環臉紅紅地道︰「夫君當年向父皇提的‘拓海十策’。」
「哦?」趙行德搖了搖頭,他自己都差點忘了,他寫一篇文章,和陳東等人則是腳踏實地將它做成了事相比,兩者所耗費的心力,相差不可以道里計。「雖然有利可圖,」他暗暗想到︰「不過,人都是有惰性的,富戶兼並了田地,原先也是分給佃戶耕種。好端端地,怎麼突然打算改弦易轍了呢?」正思忖間,忽然听「哎喲」一聲。
趙行德轉過身一看,只見趙環半蹲在地。見趙環一臉痛楚之色,她一手扶著地,一手扶著小腿,搖搖晃晃地想站起身來。剛才太專心听趙行德說話,以至于踩在青苔,一滑便摔倒了,還扭傷了腳。
趙行德忙扶她站起來。趙環滿臉通紅,雖然腳踝很痛,但靠著他的肩膀,從心底沁出了一絲甜蜜。趙行德只當她面子薄,出了丑不好意思,故作不見,一邊扶著她的身子,一邊小心將她手的泥污擦掉。
「自己可以走路嗎?」
「唔,可以的。」趙環輕聲道。
她放開他的肩膀,輕挪了一下步子。從得知李若雪和趙行德一起私奔的消息那一天起,趙環就滿心憧憬著,有這麼一個人,能帶著她走到天涯海角,她也不願做那個人的累贅。右腳踝扭傷了,略微一活動,痛得她吸了口冷氣,她咬著嘴唇,忍住盈盈的淚水。正一步一步往前挪著,忽然,她直覺腰一緊,還來不及驚呼出聲,就被人從身後抱了起來。趙環轉過臉來,趙行德下意識朝後仰了一下,皺眉道︰「別亂動,我抱你回房去。」他收斂心神,一手臂攬著柔軟的腰間,另一臂攬在她膝彎下,加快腳步朝臥室走去。
趙環靠在他胸口,聞著強烈的男子氣息,心如小鹿亂撞,她也不會攬著他的脖子,只能像貓一樣蜷縮成在趙行德的懷里,花樹、山石匆匆而過,一路遇到婢僕都看著長公主夫婦,芍藥站在路邊,滿臉不可置信,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捂住嘴巴。
趙行德將趙環從後園抱回了臥室。自從大婚之後,他就從來沒踏足過這里。趙環低垂著臉,臉頰紅得仿佛要滴出水來。趙行德小心地將她放在坐榻,站起身來道︰「我讓芍藥請郎中過來。」
「別叫郎中。」趙環扶著床榻圍柱站起來,痛得緊蹙蛾眉。
「為什麼?」趙行德臉現疑惑之色,看那她咬牙忍痛的情形,顯然傷得不輕,若不及時診治,不但有苦頭吃,還恐怕留下後患。
趙環一邊揉著腳踝,一邊忍痛道︰「從小到大,我若是出了什麼事,父皇都會重罰身邊的奴婢。皇兄也是一樣。這事要是召喚郎中的話,宮女都要吃苦頭,本來也不關他們的事,多可憐。」她看著趙行德,央求道︰「別叫郎中,過幾天就不會有沒事兒了。」她性情柔婉,不欲別人為自己受過。因此,在深宮中,趙環雖然深受父兄的寵愛,卻沒有仇家。哪怕趙柯做皇帝時,她和母妃一起被貶到別院居住,也只是冷清淒苦而已,無人落井下石。
「不看大夫?」趙行德皺眉道︰「可傷勢拖不得。」
趙環雙手合十,眼望著他,再度露出懇求的神情。
「好。」趙行德點頭道。她才露出如釋重負地表情,淺笑道︰「謝謝你。」趙行德走到榻邊坐下,將她的一只小腿放在自己膝,趙環正羞澀且奇怪時,他低聲道︰「看看你的傷勢。」不由分說,將弓鞋白襪都月兌了,足如白霜,腳踝紅腫一塊。趙行德用手輕輕踫了一下,趙環痛得蹙額,他皺著眉道︰「確實扭傷了,不醫治的話,恐怕會麻煩得很。」扭傷在軍中也常見,若不及時處理的話,傷勢拖延很久,甚至越來越重。
趙行德轉過身,在牆角的革囊中取出一些膏藥來。這革囊是裝一些行軍時必備的傷藥和小工具的。他雖然搬出了臥房,但房里的東西,竟是一直都保持著原樣,找起來也方便。他先給腳踝附近按摩活血,一邊在紅腫的地方涂些膏藥,一邊叮囑道︰「這幾天小心些,若再扭到的話,就怕成了老傷。」
趙環粉臉通紅,低低「嗯」了一聲。玉足被他寬厚溫暖的手掌握著,涼絲絲的藥膏輕輕涂在腳踝,她俯身看著趙行德專注的神情,心中又泛起一絲甜甜蜜蜜的味道,哪怕按摩和涂藥時牽動傷處,也感覺不那麼痛了。
「好了。」趙行德欣慰地吁了口氣,抬頭笑道,「以後走路小心。」
環輕輕蜷回玉足,臉紅紅的,仿佛要滴出水來,低聲道︰「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