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練達用手撫弄著他的頭發說，你怎麼一個人，這麼多人，你不怕遇到壞人嗎？
小男孩說，我們練琴的老師給我送到半路，她就忙著去慶祝的主會場演出了，讓我們自己回家。本來我是能找到家的，可是我在人群中被擠丟了眼鏡，我的眼鏡被別人給踩碎了，我害怕回家我媽打我，我媽說為了演出才給我新配的眼鏡，可是老師又不讓我們參加演出了。說是我們的演出節目被領導給砍掉了。
李練達說，這太危險了，來往車輛這麼多，今後可一定要注意保護自己。
小男孩說，謝謝叔叔。
這條路李練達曾無數次走過，是他回家的必經之路。小男孩要是去別的路，李練達還不一定能夠找到。他對這個城市依然是陌生的，這個城市對他也是陌生的，李練達一直跟這個城市隔膜著，像是有一個屏障，得需要一個什麼方式才能讓他突破這個透明的阻隔。或許這個孩子就是一個線索，李練達走在暖暖的通往光明的路上。李練達每天都走著一條叫光明的路，可是他卻滿身都是黑暗。他想是不是自己的方向錯了，其實陽光到處都有，如果背著光，看到的永遠都是自己的影子。是這個有著純淨眼神的孩子在啟示自己嗎？
李練達不知道是自己在幫助這個孩子還是孩子在幫助自己。
李練達在陽光融融里身體都復蘇過來，那些陰翳絲絲飄散。
小男孩緊緊地抓住李練達的手，領著李練達向著光明街的方向走去。李練達將衣服兜里的銀杏樹葉遞給小男孩兒，說，送給你一個飛翔的天鵝。小男孩兒接過銀杏樹葉，停下來拿在眼前觀看，他喜笑顏開地說，叔叔，這真是一只天鵝，是一只飛翔的天鵝呢！李練達說，你看出來他們飛翔的姿勢了。小男孩說，我看出來了，抓住葉子看就能看出來了，如果抓住葉柄就不像了。叔叔，我會魔術，也會變，你站在那兒，閉上眼楮，我讓你睜開你再睜開眼楮。小男孩兒松開李練達的手。李練達站在那里，站在舒暢的陽光下，閉上眼楮，世界是如此安靜，他站在一個天使的身邊。小男孩兒說，叔叔，你可以睜開眼楮了。李練達睜開眼楮，小男孩兒說，叔叔，你看神奇吧！天鵝生了一個孩子，你看這只小天鵝，像不像她的孩子。李練達將小男孩兒遞過來的小銀杏樹葉放在自己的大手上，真像是一只飛翔在他手掌紋路里的天鵝，小男孩兒又將那只大天鵝放在李練達的五指上，真的像一只大天鵝在帶領一只小天鵝飛翔。李練達和小男孩相視一笑，李練達將天鵝收起來，將小男孩兒抱起來舉過頭頂轉了一圈兒。
李練達說，你手里怎麼多了一只天鵝，你的戲法很神奇啊！
小男孩說，叔叔，我神吧，我兜里還有很多飛翔的天鵝呢！
小男孩兒說著又從兜里掏出許多金黃色的銀杏樹葉，李練達看著這個純真的小男孩兒。李練達覺得這樣的日子真的很美，這樣的相遇真的是很美，是不是上天有意安排他要遇到一個純粹的世界，讓他忘記身邊的骯髒和黑暗，看到光明和美好呢？
李練達說，你叫什麼名字，你都會拉什麼曲子了！
小男孩說，我叫大光，會拉很多曲子了，我們老師說我很有天賦的。
李練達說，那以後有機會為叔叔演奏一首你最拿手的小提琴曲吧，好嗎？
小男孩說，一定，等我練好了我自己的拿手曲目《化蝶》。
路兩側的桃樹一路延伸，不同年代的桃樹匯聚成樹影，李練達看到一棵最粗的桃樹，有幾十年的樹齡，老樹樹干匍匐著，伸向人行道的主干已經斷頭枯萎，而在主干之外又伸出五指一樣的枝干，李練達想這樣的樹也像人一樣，要經歷無情歲月的風雨磨難，這樣不屈不撓的狀態就應該是自己的狀態。轉過一條橫街，街樹就變成垂柳，垂拂的柳樹遮蔽了道路上的房子和人煙。
遠遠地就听到光明街那個便利店正在播放張薔絕版帶里的《寂寞的浪》。小男孩徑直將李練達牽到用大紅漆涂寫在門楣上的「光明商店」便利店里。李練達心里一陣驚喜，這就是那個反復為自己播放張薔《瀟灑地走》的那個便利店。原來這個遠遠地看著的便利店就是光明商店，自己竟然不知道。仔細一看，原來光明商店的四個大字是用紅漆寫在紅磚上的，所有那天晚上他並沒有看見這四個大字。《寂寞的浪》與自己一上午的心情是一致的。李練達想這世界真有感應一說嗎？如果有，那也是有人在另外一個無人可知的世界里操縱嗎？
從外面看光明商店很小，只是一個矮小的門房子改成的。
商店的窗台上放著一盆結了挺兒和花苞的君子蘭。是新放在窗台上的。背琴包的男孩大光在外面喊了一聲，媽媽，我回來了。從便利店里走出來一位典型的東北大姐，她就是播放張薔音樂的人嗎？她粗聲大嗓地吵吵著說，哎呀，大光，你不是去演出了嗎？怎麼自己先回來了呢？不是說好了媽媽去接你嗎？你們老師沒領你們去演出嗎？哎呀，大光，你的眼鏡呢？背琴包的男孩大光放下琴包說，媽，我們老師說我們的演出臨時取消了，我們老師趕著去慶祝演出，就給我們這幫孩子送到十字路口。我在人群中走的時候不小心被人將眼鏡擠掉了，我想撿起來時，又不小心被別人一腳踩碎了，我一時間看不清路，我就找這位叔叔把我送回來了。大光母親抬頭對李練達說，不好意思，小兄弟，你看，麻煩你了，這孩子的眼楮有些弱視，不戴眼鏡就看不清路。這老師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折騰了這麼多日子，怎麼這麼不負責任呢？以後不去她那兒學琴了。都什麼玩意呢！這不是搞欺騙嗎？還在路上就給孩子撒鷹了，你說這是什麼玩意呢？
李練達說，沒關系，這孩子挺可愛的，將來一定會有出息。
李練達這才知道這個叫大光的男孩兒怎麼會找人送他回家。李練達看著大光的純真的臉和那雙漆黑黑晶瑩的眼楮，這孩子怎麼會是弱視呢？上天怎麼會這麼不公平呢？怎麼會讓這麼純淨深邃的眼楮弱視呢？造化弄人啊！
大光母親說，大光，去，拿出提琴到街上給給叔叔拉一曲《化蝶》。
大光母親隨手將播放著張薔的錄音機關掉，她健壯的身材讓便利店顯得很狹窄。大光放下琴包，拉開拉鏈，又打開琴盒取出小提琴，站在明媚的陽光下，為李練達演奏那支時而幽怨時而明快的曲子。李練達想這就是在風中雨中飄著的那支《化蝶》嗎？李練達終于將這支曲子和演奏者聯系起來。李練達不止一次在寂寞的時候听到這支忽而明媚忽而幽怨的提琴曲，那時候他總會進入到這支曲子的境界里去。沒想到這支曲子竟是由這個小孩子演奏的。李練達很感動這個孩子能為自己獨自演奏《化蝶》這樣的名曲。李練達站在陽光中傾听著這支婉轉的《化蝶》，心里充滿了感激。李練達想他一輩子都會記得這個場景的，在燦爛的陽光下，一個小男孩精神關注地為自己單獨演奏《化蝶》。
演奏完畢，大光抬頭看著李練達，大眼楮忽閃忽閃的。
李練達說，你這麼小就能演奏的這麼棒，將來一定能成為小提琴演奏家。
大光母親說，就是個玩，也沒想到要成名成家的，人總得有一個愛好，你說這孩子眼神不好，拉小提琴對他也很適合的。
大光放下小提琴，大光的母親將小提琴放回琴盒，對大光說，去把過去的眼鏡找出來戴上，這視力問題成了大問題了。這孩子從小就弱視，原來在鄉下住時，也沒有注意到這些，等進城後，領他去醫院檢查，醫生說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你說這老師怎麼這麼不負責任呢？這新眼鏡剛配上幾天，老師說慶祝建市30周年，大光他們也要上節目，集體小提琴演奏，我就給他配了一副新鏡子，新做了這身西裝，還買了領結，沒想到節目沒演，還把鏡子給弄碎了。這缺德老師。大光母親滔滔不絕地說著，李練達覺得這位大姐豪爽善談。大光找到眼鏡戴上，出來對李練達說，叔叔你好帥啊！李練達說，小孩子不許開玩笑！大光說，叔叔你真的很帥啊！大光又抬起頭揚起眉毛對李練達說，叔叔，剛才你送我一只天鵝，我現在給你出一個腦筋急轉彎吧！看你能答出來了嗎？大光說這些話時表情有些嚴肅莊重。好像他說腦筋急轉彎是什麼天下大事。
李練達說，你出吧，我試著看能回答上來了吧！
大光說，叔叔，你知道毛毛蟲怎樣才能過沒有橋的河流嗎？
李練達皺起眉頭裝做思考的樣子，然後對大光說，不知道，叔叔真的猜不出來，你還是告訴我吧！
大光驕傲地說，化成蝴蝶唄！
李練達說，是嗎，叔叔真笨，這麼簡單的謎語都猜不出來。
李練達看著這個光明商店，光明街上的光明商店，這個孩子又叫大光，仿佛有一道陽光穿透雲層又穿透他的烏雲密布的生命。
李練達跟大光母子告別，大光說，叔叔，我還會見到你嗎？
李練達說，一定能再見的。
李練達沒想到整個冬天他就靠大光這支《化蝶》來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