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練達的新住處在城市北面郊區的一個村莊,叫口北村,在清代曾經是燕都的八大景之一,景色之名叫做口北長村。其實村子的全名叫口北長天村。李練達懷疑這個名字是不是念倒了,應該是天長北口村,因為這個方向是燕都古城的北出口,李練達走過的一段路就是古代的青石板的驛路,看那石頭的成色和光滑度就知道已經有些年頭了,至少有千年的磨礪。因為北出口過去是死人出殯的道路,所以很多人管這條道路叫陰陽道,有點忘川之水的意思。天長有天長地久的意思嗎?那長天呢?是秋水共長天一色的長天嗎?李練達找不到一個可以解釋清楚的人,既然走上這條路,既然來到這個村莊,管他是什麼地方什麼名字呢?只要有一個藏身之所就行,只要有一個蝸殼就行。
李練達也听見有人管這個村莊叫官兒墳,好像是特指長天村的村北頭,慕月明說村北頭有一個清代的墳墓,是一個清代的蒙古王爺的墳墓,拱墓做的很大。這里是有一個不算古老的傳說。據傳很多年前有一個喀喇沁蒙古王爺去世後,棺材由龐大的送葬隊伍抬往三家新乃里龍蛋山,路過這里時,天降大雨,六十四個抬杠的人是怎麼也抬不動那輕薄的紅松木棺材。一群人陷入瓢潑的大雨中。在進退兩難之際,跟隨下葬的陰陽先生掐指一算,說,此處就是風水寶地,王爺可能不想歸老祖墳,他相中此地了,這也是王爺的領地,咱們就地安葬吧!于是就有了這樣一個以墳為地名的地方,在喀喇沁王爺的領地,還有很多類似這樣的名字,什麼公主墳,王子墳了,都可以叫得出來。李練達一直想探究一下那個傳說中的墳地,可是他一直沒有機會探究歷史或傳說的真實性。在明清時期,這一帶是喀喇沁右翼和喀喇沁左翼蒙古王爺的領地,甚至有人挖掘考證出成吉思汗就是在喀喇沁左翼的一個領地出生的,後來才遷往大興安嶺的。李練達不知道這個是不是傳說,一切皆有可能,蒙古人不寫史,所以一切都無從考證。
這曾經是一個英雄躍馬揚鞭的草原,可是如今連草都很少見到。
李練達和慕月明看房子時是黑天,到達這個村莊時就是一片黑咕隆咚,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住處時,卻發現里面的房間沒有燈亮,木頭柵欄門也被鏈子鎖鎖上了。房東一家不在,他們沒有進到院子里,更沒有進到屋里,李練達看到的只是模糊的房影兒。慕月明對他說,就這麼一個簡陋的地方,你看行吧?李練達說,行,只要有一個窩就行。李練達只在黑暗中看了一下這所房子的黑影兒就同意搬來了,他一定要離開那個烏煙瘴氣的罪惡地方。
李練達自己騎著車子憑著記憶來到新住處。
李練達這才發現新住處其實很破舊,黑暗真的讓人容易輕信。這是一處很老的老宅院,從它現在的規模和破落的程度可以看到它曾經的輝煌。走進村莊,就看到到處都是規整的北京平和尖頂紅瓦房,各家各戶的大門外的院牆全是清一色的紅磚院牆,每家每戶都有一個像模像樣的大門樓,將自家的空間封閉得很嚴實。只有到了新房東家才換成秫秸和泥和磚頭瓦塊的泥牆,牆上生長著蒿草和狗尾巴草,已經被霜搭了,只剩下秧棵兒的形狀。大門則是一個木條砸成的柵欄門,七扭八歪地立在那里,木條上長滿了干枯的白木耳。李練達注意到大門口兩邊那蓮花瓣狀的淡青色石台,那是很古老的造型,古樸,簡潔,李練達想這絕對不是俗物,是廟宇的柱石嗎?但是為什麼卻放置在這里,蒙塵污垢呢?
李練達站在這個歷史的門口,像是有歷史的陰風從腦後吹過,李練達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這座青磚青瓦的古建築像一個寡婦一樣低眉順眼地處在高牆大院的窺視之下。像是受盡了委屈和奚落。老房子本來就是青磚青瓦的古建築,是有些年頭的古建築。李練達想這座老房子不是古廟就是大戶人家的老房子,只不過敗落了,房子的主體建築被人用白石灰給粉刷過,粉刷了石灰後卻顯出一種說不出的蒼白。每一個窗垛之間都有一個中國結的如意造型,如意下隱約的還有宋體標語的印跡,那標語是「深挖洞,廣積糧」嗎?李練達問了一句自己。經過仔細辨認,李練達確定那模糊地被覆蓋的就是這個簡單的標語。
李練達用力地推開慕月明為他打開的那扇快要四零八散的木柵欄門。
院子被直通屋門的一條甬道隔成大小不一的兩個園子,西邊的園子里是茄子辣椒等枯萎的秧棵兒,有一叢胡蘿卜正蓬勃地生長著。園子里靠近西窗有一棵樹冠渾圓的鴨梨樹,葉子斑駁,數不清的鴨梨在做著自由落體運動,但是地球的引力還不能將他們墜落。李練達想象著梨花盛開的春天,這棵梨樹一定是這個村莊的一個亮點。李練達正在沉浸在心花怒放的遐想中,一陣吵嚷的鵝叫將他拖回到現實中,只見東面園子里散養著一群白鵝,它們伸長了脖子從紅磚砌成的花牆的陰影中走出來,他們的長脖子目標一致地向李練達伸過來,像是群舞,同時伸過來的還有它們難听的聒噪聲。白鵝在陽光的照耀下油亮油亮的,它們的肉紅紅的鵝頭也明晃晃的,這些白鵝在種著青綠白菜的園子里是主宰者,它們追逐著李練達的影子,李練達向它們揮著手,它們的叫聲更加清脆響亮。
李練達朝白鵝吼了一聲,白鵝回以更激烈的嘎嘎叫聲,像是聲討。
白鵝的叫聲引來一只狗的不停狂吠。
李練達抬頭看見老屋的屋頂是青色的片瓦,密密地搭接在一起。房檐頭上是雕刻精致的瓦當,瓦當大多為蓮花瓣造型的瓦當,正中間為一款「萬歲富貴」的瓦當,很有些歷史感,李練達不由得肅然起敬。這當初是怎樣的一個大戶人家,或者這瓦當是怎樣的一個出處,怎麼會流落到平凡百姓家里,並被瓖嵌到屋檐上。而房頂上也長滿了雜草和蒿子,都已經呈現出秋天的蕭瑟。李練達在屋角上發現四神獸的瓦當,李練達頓覺時光倒流,仿佛自己回到了遙遠的遼代,或者更為久遠的大燕國時光。這是一個古建築的廢墟呢?還是一個時間的廢墟呢?還李練達仔細地觀察那些古樸的蓮花瓦當和屋脊上的瑞獸,這到底是一戶大戶人家呢?還是一座小廟呢?這些都不能問,一定是一個禁忌的話題。
狗的狂吠將人從屋里引出來。李練達看見從黑乎乎的屋門吱扭一聲開了,從到腰月復部的二門里走出來一個身子向左傾斜的中年男人,他青布馬褂,頭發蓬松,在梨樹的陰影里只是一個黑漆漆的影子。他站在門口向李練達望了望,李練達看見他哭泣樣的苦巴臉,黑而且瘦,李練達想這就是慕月明所說的那個鰥夫嗎?中年男人或鰥夫伸手向梨樹上摘了一顆黃熟的鴨梨,用手擦了一下就放進嘴里,他一邊吃梨一邊朝李練達望了一眼。他蠕動的嘴容不得他對李練達說半句話。待到李練達走到他身旁,那個人已將葫蘆形的鴨梨吃成梨核兒,他順手將梨核兒從李練達的肩上飛過去,李練達抬頭驚了一下,梨核兒正好落在白鵝的驚叫中,驚起了更為熱烈的尖叫,白鵝們挪動肥碩的身子奔搶過去,梨核兒早已經落進白菜的白綠色窠里,鵝群一陣陣憤怒的嘆息。李練達想這算什麼呢?是下馬威嗎?吃梨的男子還是沒有向李練達說一句話。他迷茫地看著李練達。李練達將車子立在梨樹下。李練達向他看了一眼,但是他好像並沒有看到那個慕月明所說的鰥夫,他仿佛是透明的,或者說他就是一個背景。李練達抱住行李又拉開了屋門的兩扇半門,推開兩扇漆黑黑的房門,同時聞到了那種在心里揮之不去的霉爛味。李練達好像再一次回到久遠的年代。李練達調整了一下眼楮的亮度以適應屋子的黑暗。李練達最後又推開同樣漆黑的榆木板門,那種強烈的霉味仍然回旋。
一鋪大炕上凌亂地堆著兩套行李,老式的窗子被一個寫著燕都高中的床單擋住了半截兒,在半截白色之上是一棵斑斑駁駁灑落著陽光的梨樹枝杈,陽光中躍動著鴨梨的誘惑。李練達將行李扔在土炕上。李練達環視了一圈,發現牆壁是用發黃的白紙糊成的,有一種仿清朝的毛邊紙的味道。北面牆上是jidu教的祈禱詞,一張印有耶穌被釘在十字架的圖畫上有全部的祈禱文︰奉我主耶穌jidu的名禱告,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父的名為聖。願父的國降臨,願父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月兌離凶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父的,直到永永遠遠,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