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練達終于每天都可以活在純粹的書本里。
李練達終于可以安靜下來，他覺得這才是人生最佳狀態。
李練達想一個人的命運會改變，這句歌詞唱得是真的。當年阿里巴巴唱這首歌時自己還沒有這樣的體會，如今自己遇到了人生知己朗逸彤，自己平凡的生命真的發生著質的變化。當一個人遇到另外一個可以催化自己命運的人，一個人的命運真的會發生改變。李練達覺得自己的命運真的朝一個美好的方向發展，那是朗逸彤帶給自己的轉變。李練達從桌殼里取出那個泥蛹，用自己的手摩挲泥蛹，仿佛是在安撫泥蛹，李練達想是這只泥蛹給自己的帶來的幸運嗎？這里面真的是蝴蝶嗎？自己真的是在養育飛翔嗎？
李練達望著窗外，朗逸彤就在窗外的湛藍天空里。
李練達活在純淨的空氣中，就像鬧完天氣後的這個秋天。
秋葉靜美。秋陽晴暖。
李練達每天在學校的時間超過十五個小時，村莊給他的印象都是夜晚的，黑漆漆的，散發著陳舊霉味的。李練達有時候會想到官兒墳到底是埋葬大官的地方，還是產生大官的地方呢？這個秋水長天的長天村到底是長天還是天長，這個純樸的散發著人性的村莊，在自己的命運軌道中生老病死悲歡離合。而李練達僅僅是它的一個稍縱即逝的過客，一閃而過，不留痕跡，李練達的手里沒有旗幟，他只有一雙並不清晰的腳印。李練達想，當自己從這個村莊走過之後，只有一棵千年的古槐在心中繁枝蕩漾。李練達對村頭那棵枝葉繁茂的大槐樹懷有崇敬之心，這棵有著千年樹齡的老槐樹見證了怎麼的歷史演變過程呢？李練達一直在琢磨著，他每次經過老槐樹時，都要用自己的手撫模一下那些溝壑縱橫的老樹皮，觸模一下歷史雕琢的感覺。有時候他會坐在大槐樹底下那個青石的磨盤上，望著枝冠縱橫泄露出來的蔚藍天空和點點繁星。听慕月明他們介紹說解放前這棵老槐樹也曾經遭人砍伐過，可是當那些人的斧子和菜刀砍下去後，老槐樹流出了鮮紅的血一樣的濃汁，嚇得砍樹的人四散而逃。那些砍樹的人雖然都四散逃走了，但是他們幾個都厄運難逃，他們幾個還是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被紅毛子給亂槍打死了，一個個都死于非命。這些成了典型的教材，自此後再也沒有誰敢動這棵老槐樹的主意。村里人都將這棵老槐樹供奉為神樹，是村莊和鄉親的守護神。每到初一十五都有鄉親們來樹下磕頭上香敬供，還有人認老槐樹為干爹干媽的，老槐樹被神聖化了。就是在破四舊、wen革時也沒有人敢砍這棵老槐樹，當時有幾個年輕的紅衛兵不信邪，也組織了百十多人圍著老槐樹準備將樹鋸倒，他們就不信這迷信，就不信老槐樹還能流血，就是流樹汁，那也是無色的。可是這些紅衛兵的父母爺女乃都躺在樹根處不讓鋸，任憑你紅衛兵采取什麼措施，都躺在那兒不動，以絕食來阻止他們的兒孫做這斷子絕孫的壞事，村里人以命保樹，經過幾晝夜的拉鋸戰，年輕氣盛的紅衛兵還是敗下陣來。經過這次保衛戰，老槐樹像是感激人們的以死守衛，更加枝繁葉茂，重新煥發出青春的光彩。村里人更增加了對大槐樹的崇敬和信仰。
老槐樹是村莊的神兒和魂兒。
村里人可以根據老槐樹樹葉的顏色來判斷年頭的好壞，知道是旱年還是澇年。遼西十年九旱，天旱時求雨，村里人都是在這棵老槐樹下舉行最古老的祈雨儀式。而遼西一帶的人都知道他們來自一棵山西大槐樹。從那棵大槐樹下他們背井離鄉來到遙遠的關東。大槐樹與人的關系絕對不是樹和人的關系，那里面有靈魂和根的關系。
李練達搬來之後的那些天，村里人為了慶祝豐收大唱皮影，皮影戲台子就設在老槐樹下。皮影，人影，樹影，組成了一幅遠古的民俗圖畫，李練達遠遠地站在人群之後，看著燈影映襯的意境，詩意濃濃。李練達一直認為這就是中國鄉村最富詩意的畫面。此時的鄉村是最美的季節，夜晚沒有暑熱的煩躁，碧空如洗下面，大槐樹的繁枝密葉下面，上演著宋朝的《楊家將》。李練達知道這是因為思念而發明的一種表演形式。那是兩千多年前，漢武帝的愛妃李夫人染疾故去，漢武帝思念心切神情恍惚，終日不理朝政。後來大臣用棉帛裁成李夫人影像，涂上色彩，並在手腳處裝上木桿。入夜圍方帷，張燈燭，恭請皇帝端坐帳中觀看。漢武帝看罷龍顏大悅，就此愛不釋手。這個載入《漢書》的愛情故事，被認為是皮影戲最早的淵源。
李練達不由得想到朗逸彤說的那個朗姓起源的故事。
村里請的皮影戲團是凌源的。凌源的皮影也是來自河北唐山，李練達喜歡凌源皮影人的那種雕刻的五分臉，僅用一個眉、一只眼、一只耳朵、半面嘴唇、半側鼻，就構成了一個生動的人臉形象。所有的人都是側面頭像，絕對沒有正面的形象。李練達想自己的側面人像畫是不是就來自這傳統的皮影呢？李練達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間就開始描畫那個側面人像。李練達側頭看見蕭正揚也站在人群後听皮影匠們嘶啞裂口地唱著《楊家將》里的《穆桂英掛帥》，穆桂英楊宗保這些人在燈光照耀下活靈活現，這就是歷史嗎？這就是人們口口相傳的歷史嗎？歷史上這些人物真的存在過嗎？
這是毛驢用自己嘶喊的聲音在嘶喊嗎？
李練達想起那年那個到他們家買驢的驢販子。本來李練達的父親是想賣掉家里的老黑毛驢，這頭老驢是李練達家的功臣，也就是李練達曾經放牧過的那頭毛驢，是李練達夏天收割麥子那頭毛驢的母親。這頭lao毛驢是兩年一個驢駒子，但是老驢太老了，耕地拉車都不像以前那麼靈活。老驢在他們家已經辛辛苦苦七八年了，但是驢販子非得要買他們家的小叫驢蛋子，他說小叫驢更值錢。將毛驢殺死後，驢肉吃了，驢皮賣給皮影匠刻影人子。李練達曾經放牧過那兩頭毛驢，在去平莊復習的那個夏天和秋天他都在放牧這兩頭毛驢。他曾經與這兩條毛驢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那是不是他們家那匹生龍活虎的毛驢的驢皮雕刻的呢？
那得經過怎樣的浸泡、晾曬、鎪皮、雕鏤的制作過程，才能成為那色澤艷麗透明的影人子呢？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是不是也是影人子呢？被一雙無形的手來操控著，每個人都是一個影子人，可以換上別的頭就可以成為另一個人嗎？李練達在那些喧鬧的嘶喊聲中疑問越想越多。想得他思緒紛亂。李練達朝人群那邊的蕭正揚看了一眼，蕭正揚應該是出現在楊家將里的，金庸的蕭峰大俠就是宋遼時期的人，蕭正揚與楊家將有什麼關系嗎？蕭正揚也向李練達這邊望了幾眼，鄉村孩子听皮影還是能听進一些故事的。這是他們的文化背景，他們從娘胎里就听這些干嚎著拐彎的曲調。
皮影唱到一定程度就開始變色了，就是在道白中加進一些黃色的打情罵俏俚語和故事。白是骨頭唱是肉，道白是推進故事發展的主要工具，而唱詞則是用來抒情議論的，要合轍壓韻，但是尾腔拖得很長。要拐幾個大彎兒，再向上挑，挑至天際再落下來。李練達在武旦那三趕七流水板掐嗓唱腔里抽身離去。燈影輻射不到村路，李練達進入無邊的黑暗，他仿佛聞到老屋那揮之不去的霉味。他轉身回頭，看見蕭正揚也從燈影中離開。蕭正揚一直在暗地里保護自己嗎？李練達在心中對蕭正揚多了一份感激。
李練達除了星期天的白天在老屋停留洗衣服外，其余的時間都是只有在夜晚才回到這個泛著霉味的黑屋。所以李練達對村莊和老屋的白天是陌生的。只有秦根生一個人對老屋熟悉，他每天起的最晚睡的最早，他對人說話有一股楞子味，說話總是嗆著茬兒，好像大家都對不起他。
黑屋里的第一主角是蒼蠅，他們每時每刻都在黑屋的空間里盤旋著。雖然天冷了，但是蒼蠅仍佔據著黑屋的所有磁場。有一天中午，李練達看見秦根生張著大嘴打著呼嚕睡覺，李練達看見他像死尸一樣地仰面朝天地平躺著，這倒沒有什麼稀奇的，稀奇的是有無數的蒼蠅將秦根生的大嘴當成收割陣地，當成尋香覓臭的最佳去處，他們在秦根生的嘴里飛進飛出，在他的四環素黃牙上彈著腿兒，稍作停留就飛出來，然後又有一批新的蒼蠅再飛進去。李練達看著這一個場景直覺得惡心，反胃嘔吐，就開了板門跑出去，干噦了好一陣子。他就想盡快買一點蒼蠅藥，將這些蒼蠅盡快藥死，可是心里又一想千萬可別順帶著藥死秦根生。那自己不成了千古罪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