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晴朗,陽光透出雲層,撒播著明媚的光線,有風吹過,不再有血腥之氣存留。羽化背了葉明夏的尸體,默羽和岑架著仍舊昏迷的思無邪,與憔悴若死的葉知秋一起走出了樹林。失去了主人的戰馬仍在,徘徊在尸體群的周圍,這一種忠誠讓他們看得心內感慨,獸猶如此,人何以堪?
只是這份感慨很快消散,替之而起的是一份淒然。
一個女人正在瘋狂地翻動尸體,陽光之下的華服依舊燦爛,但那披頭散發、淚流滿面的模樣早已不似從前。她喃喃著听不清的細語,不住翻動尸體,間或又淒厲大叫,包括千機在內的六十二具尸體被她翻了又翻,只是不肯停手。
冬季的早晨,官道上商客旅人漸多,人們不敢靠近過來,狐疑地繞開了。血跡斑斑的一段官道上,仿佛被下了咒語一般,沒有人願意靠近,但他們的目光在那女人的身上停留了很久,已有人認出了女人的身份,他們竊竊私語著。
而女人並沒有任何反應,一遍又一遍地翻看尸體,眼淚不曾停止。等到羽化眾人來到她身邊時,仍是沒有停止。
「二娘明夏在這里了」葉知秋顫了聲音。
這可還是那個雍容氣派的葉氏主母?塵土落于發間,凌亂散發露出的是沒有保養過的臉,條條皺紋似是一夜驟生,唇青臉白的樣子猶如久病初癒,縴長手指顫顫而抖,指間泥沙堆滿,已成乞娘。眾人心中暗嘆,想來這女人也是知道了兒子的事情,連夜趕過來的。
她終于停止了動作,愣愣地看著葉知秋,目光散亂而晦澀。葉知秋心中疼痛,咬牙從羽化背上托了兄弟的尸體放置在女人的身前。
葉知秋雙膝跪下,頹然拜倒,「二娘明夏在這里了」
女人仿佛感悟到了什麼,撲到了親生之子的身邊,用那污穢的手輕輕蹭著兒子的臉。淚水滴滴落在葉明夏的臉上,他不會再感受到溫暖。
「原本計劃是要殺葉老大的,你怎麼也沒想到你兒子會來送死吧?怨得誰來?」
岑冷笑連聲,袖手旁觀。對于葉氏主母,她從一開始便沒有好印象,加上這一次的殺局安排,更讓她心里充滿了鄙夷,當然更無一句好話。
盡管過往種種,這女人屢次對他們暗下殺手,及至此刻,羽化的一點怨憤早已化去了,想到關愛自己的父親,不也正如眼前女人一樣麼?他扯了岑,示意她別去刺激這個女人。
而默羽,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心底深處的記憶之門敞開一線,隱隱有了痛。多年過去,自己母親的容貌都快恍惚了,而自己的父親,更是從未見過,她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眼前這個女人,雖陰狠,卻也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孩子,她同樣不願再恨這個女人了。
岑反手甩開羽化,冷冷道︰「這種女人害人害己,留她不得,說不好以後又要鬧出什麼來,現在結果她算了。」
「失去了親人,已夠她痛苦一輩子的,算了吧。」羽化輕輕說著。
岑忽的重重哼了一聲,「我沒有親人的!」
這話說得決然,卻听不出包含了什麼意思,羽化一呆,不知如何是好。
葉知秋背對了他們沉穩開口,「岑姑娘,二娘得罪了你,自有當兒子的來償還,若姑娘想殺二娘,便請先殺了知秋。」
岑也是一呆,她深恨這個女人,卻對葉知秋大有好感,听他如此說,倒也有些手足無措,只好提醒他一句,「她害你多少回了?你不怕以後她再加害你?」
「我不過是三、五年的命,早些晚些沒有分別。但她畢竟是明夏的娘親,明夏不在,當然要由我來克盡孝道。」
事已至此,岑再無話可說。
「兒啊~~~」
淒傷之聲自女人的喉嚨里沖出,這女人仰天流淚,不住哀嚎,雙手抱住自己的頭不住亂晃,便似要將自己的頭顱拔出。葉*子悠*悠
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喊,驚得過路商旅人人側目,這朗朗冬日之下,淒冷籠罩。
羽化首先受不了這場景,默默走到一邊去,岑和默羽也不願再看下去,隨了他走開。
淒厲慘叫慢慢消減,葉知秋跪在地上,淚如泉涌,澀了聲音勸道︰「二娘,切莫傷了身子,明夏已去了。」
「兒啊~~~」
再是一聲厲呼,女人忽然撲了過來,一把將葉知秋抱在懷中,「兒啊,娘親不會再讓你離開我了。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羽化等三人皆是一楞,那女人淚水滿布的臉上笑容升起,竟似明亮起來,細細看去,那眸子里卻晦暗無神,好似神智凌亂不堪。
葉知秋心中悲苦,強忍著不去說話,圈了手臂抱住女人。他知道,這對待自己嚴苛甚至總想殺死自己的女人,終于瘋了。可他又怎麼能拋下她不管?
「這是不是報應?想害人,卻害了自己的兒子。現在又把葉知秋當成了葉明夏,哼,當真是可笑之極。」
羽化搖頭阻了岑的奚落,嘆一聲,「算了吧,她都瘋了。」
「也許這樣更好吧」
默羽幽然說著,羽化和岑想了一回,覺得有些道理。
馬蹄聲轟然響起,大地震顫不休,遠處塵土飛揚,闖出一彪人馬,為首一名青年將領高舉丈許長大旗,獵獵揚在空中。人如虎,馬如龍,兵戈閃耀,盔甲鮮明,一派的殺氣,無邊的勇猛,那大旗高舉半空,巨幅黑幕遮了陽光,旗面上斗大的一輪白色下弦月赫然分明,張揚著數說不盡的威風。
沒有人不知道這是葉氏的軍馬,正如沒有人不知道那太陽是刺眼的。
三百軍馬滾將過來,忽然集體停下,馬嘶聲中人人靜默不言,無形的壓力卻在四處翻卷。葉氏下弦家兵,精銳如斯。附近商旅眼見于此,更加不敢靠近,遠遠躲了觀望。
葉知秋從女人懷中掙月兌出來,反而是抱住了這個女人,慢慢站起。
「順風見過大哥。」青年將領甩蹬離鞍跳下馬,將大旗插入土中一尺。
「順風去看看你父親吧。」葉知秋麻木著表情。
葉順風微微錯愕,猛然間看到六十名下弦家兵的尸體,而一個老者正放在尸群之首。雙眼頓時瞪起,青年將領大叫一聲撲出,趴在老者身體上放聲嚎啕。
葉知秋任他宣泄著悲痛,攙扶著女人走到軍陣前,輕輕道︰「將二娘帶回去吧。」
兩名家兵上前扶住女人,卻不料女人忽然掙扎起來,抱住葉知秋的手臂嘶聲尖叫,「夏兒夏兒,你不要娘了嗎?你不要娘了嗎?」
眾皆震驚,始知主母大人竟然瘋了,一時間無人再敢稍作異動,只把眼楮瞧著葉知秋。
葉知秋當真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是葉氏的家主,眼下兄弟喪命、二娘失常讓他心如死灰,腦子里亂作一團,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靜。
那邊葉順風抱起父親葉傾城的尸體,跪倒在葉知秋的身邊,「大哥,這個時候你不能袖手的。二哥明夏已逝,家主之位無人可以繼承,主母大人也這般模樣,你再不回家,我葉氏一門該如何自處啊?」
葉知秋抱過女人來,惻然看著這二娘的情態,心知自己已成她唯一的精神依靠,就算是為了葉明夏,自己也實在沒有逃避的理由。然而自身命不久矣,又能堅持幾年?他慢慢整理著思緒,沉默不答。
葉順風長跪不起,含淚說道︰「我葉氏傳至今日,風華不再,門中後輩大多幼小,長輩們庸碌平凡無所作為,若大哥不在,只怕葉氏至此而絕,他日我們如何面對先祖于九泉?大哥的才華,本就是為家主之位而生的。」
三百下弦轟然跪下,低首不言。
一片如有實質的壓力凝固了空氣,連風聲似也逃開,不敢逼近。
葉知秋慨然長嘆,「可父親大人曾說過,若我執劍在手,一生不得如意」
「即便大伯說過,可眼下葉氏陷入危機,大哥怎能置身于外?」葉順風抗聲大吼。
沉默之後仍是沉默。
三百人跪在大地上,如三百具雕像,那下弦月大旗呼啦啦響著,奏出的是孤獨之音。
羽化、岑和默羽遠遠看著,那青年長公子和大旗是一般的孤獨。
「嗆啷」一聲清鳴,鋼刀自葉順風刀鞘中抽出。葉順風愕然抬頭,一線明亮之光刺入眼中,他的鋼刀被葉知秋舉在空中,映出了太陽的光芒。
青年公子仰天長嘆,「命該如此,人力豈能抗之?此一生終歸不能如意!」
沒有人懂他的話。
可葉知秋心知肚明,坐上家主之位,斷不能與相思月生活在一起,而葉明夏一死,他更加不能和相思月生活在一起,他沒有辦法跨越自己的心檻。
「夏兒夏兒,你終于是家主了」
沉寂之中,女人的低位細語倒清晰了起來。
「葉老大這就算是當上家主了麼?」
「應該是吧。」
「可我覺得他不快樂」
「不快樂的又何止他一人呢?相思姐姐同樣不快樂」
「我也不快樂啊,思無邪這小子真重木頭,他是你家的人,你自己帶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