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騰的岩漿,如同隱藏了一條蘇醒過來的龍,掀動了一陣陣的浪潮,凶猛地撞擊著山壁,發出沉沉的回響。而百尺之上的平台也在沸騰,所有的河絡都震驚于少年堅定的聲音,面色難看的不只是評議會的成員,圍觀群眾里的和風谷本地河絡也都暗暗變了臉色。
「我希望它可以放在英雄的手里,而不是成為一件沒有意義的祭品。」
多麼熟悉的一句話,多年之前便有人曾經說過。
就是這麼一句話,讓夕陽谷成為各地河絡族的笑柄,而今天,在和風谷,在創造之門,又一次出現了類似的話,這一次,是否會將和風谷拖入黑暗之中?
羽化和岑卻是欣喜萬分,對視傻笑,都在為鐵釘阿朵拉喝彩加油。
但那灰白胡須的長老早已氣得渾身直顫,這一天里,他受了太多的刺激,實在無法容忍這最大的刺激,他的手緊緊捏住了權杖,溫暖的權杖也不能給他帶來安寧,反而越發暴躁。
「你也是一個‘叛神者’嗎?」
他的聲音回蕩在平台上,所有人都不敢喘出大氣,場中安靜若靈堂一般。
轉兒小璇和玉珈蘇行急得臉色通紅,暗自握緊了拳頭,朝著鐵釘阿朵拉猛使眼色,可鐵釘阿朵拉已被那長老嚇得不輕,哪還顧得上她們的暗示。
「我我我不是啊」河絡少年訥訥地退出兩步。
「這樣的作品沒有誰能配得上,只能獻祭給創造之神!」
長老聲色俱厲,嚇得鐵釘阿朵拉又退後幾步,但心里的聲音還是不停地在腦袋里打轉,「為什麼一定要將作品放在這里呢?為什麼不能讓作品發揮它應有的作用呢?」這個聲音不停地擴大,像急速擴大的漩渦,讓他的力量又回到了身上。他站穩了身體,勉強鼓起勇氣,直視著長老逼人的目光。
「你還是不肯放棄自己的想法嗎?如果你從這里將你的作品帶出去,你們和風谷就和夕陽谷一樣了。鐵釘阿朵拉,給評議會一個答案吧。」
少年猶豫了,看了看長桌之後焦急的轉兒小璇,又看了看長桌之側憂慮的玉珈蘇行,他很想放棄。可是心底的聲音還在腦海里盤旋不去,他並不認為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他知道有前輩制作了一套針具,用來治療病人,也知道有前輩制作了鐵犁,用來耕種土地,而一件好的武器,不是應該被英雄使用的嗎?他實在不知道為什麼總要將最好的作品塵封在祭台之上,而每一件作品並沒有被創造之神收去。
同時,一個細微的聲音像是蚊蟲振翼飄進了耳朵里,這個聲音虛幻得很,他環顧四周,並沒有人在說話,但他听得非常真切。
「堅持你的信念!」
「不要去管別人的眼光,你必須相信你自己!」
「做出自己的選擇,你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個體。」
「你腳踏實地地走你的人生,可你必須仰望星空。」
「高天之上的真神不需要人們的獻祭的禮物,只需要人們虔誠的心願。」
四周空寂無聲,一道道無聲的眼神都聚集在他的身上,鐵釘阿朵拉覺得身上很沉重,空氣仿佛變成透明的浪潮,一陣陣壓到身上來,逼得他想要跪倒下去。然而,這個清晰的聲音又是誰發出來的?那麼飄渺,那麼低沉,像是惡魔的聲音,在反復慫恿著他,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包含了牽引靈魂的力量,挑唆著他內心深處的反抗意識。
所有人都在等著少年的答案,可這個少年傻愣愣地四處張望,像是迷失了路途的孩子找不著回家的路,他就那麼扭著脖子轉著腦袋,很是滑稽。可是依然沒有人說話,連平台下的岩漿都沉默了。
鐵釘阿朵拉慢慢蹲下了身體,就蹲在那把青龍偃月的旁邊,細細地看,又細細地撫模。燦爛的粉紅色,凝重的烏金色,截然不同的色彩在這一把刀上匯聚成讓人目眩神移的光。這要是在英雄的手里揮舞,那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情啊,他默默地想著,但如果只是一件祭祀之品,永遠和灰塵在一起,又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情,也許它會哭吧?
「怎能湮滅了聲音忘了吶喊!」
又是那個惡魔的聲音,不同于方才的輕聲,仿佛炸開在腦海里,少年的心髒急速跳動起來,血脈運行更甚,一股氣瞬間填滿了胸臆。他的表情在迷惘中變化,腦海之中的畫面猛地清晰許多,他似乎看見一個穿戴濯銀鎧甲的女人,站在無諾峰風雪之頂,高高舉了這把青龍偃月,身後的黑色披風猶如戰旗般飄揚,正驕傲地俯視大地。
她是盤瓠女神嗎?
鐵釘阿朵拉笑出聲來,一把按在刀柄上,在眾目睽睽之下,青龍偃月閃過白光,變回成一個小小的冰晶,神奇而玄妙。
轉兒小璇和玉珈蘇行同時黯然,她們經常看到鐵釘阿朵拉每次打造出一件滿意的作品就會這麼笑。岑同樣能感受到這少年眼神里的堅決,她高興地回望羽化,卻發現這個家伙嘴巴不停地翕動,好似念咒一般。
「嘿,地瓜,你別是用了‘束音’的功夫去教他怎麼做吧?」
「呵呵,呵呵,只不過是提醒幾句罷了,總不好平白把一件魂器給浪費了。」
岑翻了翻白眼,不再理他。
「實在對不起,我還是不能交出這件作品。請不要懷疑我對創造之神的虔誠與敬畏,可是我我覺得不可以這樣做」
少年的話惹來軒然大波,無數蜂鳴似的議論嗡嗡不絕,評議會的成員人人變色,灰白胡須的長老更是怒不可遏,他伸手就抓住了權杖,高高舉起,壓下了所有的議論之聲。
「放肆!真是放肆!就連和風谷這樣的大族竟然也要背叛神嗎?」
長老噴著口水怒視著少年,他的目光讓少年害怕,可是少年這一次再沒有後退一步。
權杖的杖尾重重頓在了地上,又是一次一錘定音。這個聲音響得很是刺耳,逼得少年不住眨眼,也逼得轉兒小璇和玉珈蘇行臉色晦暗。
「和風谷阿洛卡小璇大人,這就是你的子民麼?」
他的話頭轉向轉兒小璇,嚇得她急忙站起,平素里牙尖嘴利此時全然派不上用場,雙手捏了衣角說不出話來。
「請長老不要動怒。」玉珈蘇行忽然從蘇行的隊伍中走到平台中央,恭恭敬敬地鞠躬,「也請評議會不要生氣,鐵釘阿朵拉誠然是和風谷的人,但每一個河絡都知道,作品的歸屬由鍛造者自行決定,不得有外力強加意願,這是我們河絡一族的戒律。」
她的話讓評議會的成員更加憤怒,但這河絡族規卻是訂立了數千年的鐵則,沒有人敢于違背。
她將手搭在鐵釘阿朵拉的肩頭,輕輕抓緊,柔聲問道︰「你決定了麼?」
鐵釘阿朵拉忽然很想哭,想撲到她懷里大哭一場,然後玉珈的低語傳到了耳朵里,「不要哭出來,你是一個男子漢!」
少年猛力地點頭,大聲叫道︰「我不會交出青龍偃月!」
玉珈笑了,轉身朝評議會再次施禮,靜靜站到一旁。
又是一片寂靜。
「你走吧!」
長老頹然地吼著,一坐回椅子里,長嘆著看向光芒閃爍的穹頂。
鐵釘阿朵拉移動了腳步,朝平台外走過去。來自各地的河絡代表都在看他,本族的河絡代表也在看他,不同的是,外地的人看他的眼神是冷笑,本族的人看他的眼神是憤怒。他低了頭,快步跑了起來。
「難道族人們都喪失了信仰麼」
長老幽幽嘆息,十五年前的今天他經歷過一次,而十五年後的今天,他經歷了兩次。他覺得自己很老了,很想找個地方呆著,哪怕只有他一個人。
鐵釘阿朵拉悶頭跑出了創造之門,看到那鋼鐵大橋的橋頭站了兩個人,正抱著手臂沖他不懷好意地笑。
「喏,給你。」他拋出了手上的冰晶,泄氣地說︰「我完了,我給和風谷丟臉了,這就回去收拾包袱離開北邙山。」
羽化接了冰晶揣進懷里,笑嘻嘻地問︰「你一個小孩子怎麼會想到反抗評議會呢?你不是很想擁有榮譽的嗎?」
「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是覺得有點可惜。」鐵釘阿朵拉繼續嘆氣,「何況有一個聲音老是跟我說話,跟魔鬼似的糾纏我,我一激動就」
他的話沒說完,羽化和岑就爆笑起來,活像兩個人口販子。
「怎能湮滅了聲音忘了吶喊!」羽化鼓著嘴巴念叨。
鐵釘阿朵拉一下子蹦起老高,「原來是你害我的!」他撲了過去,「把青龍偃月還給我,還給我!」
羽化大笑著閃身避開,跑進了鋼鐵大橋上的白霧里。鐵釘阿朵拉氣極追過去,哇哇大叫。
岑笑著看他們消失在白霧中,不經意想起了夕陽谷的阿洛卡臨走時的表情,心里微微一動,以她常年修煉得出的經驗,十分確定那是一種極危險的信號。
也許和風谷要有變動了吧?
她順手梳理了鬢邊絲發,咬了一縷在唇間,冷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