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只馬蹄奔騰在大地上,馬上騎士幾乎是同時勒馬停步,戰馬長嘶,不情願地踢踏著地面掀起煙塵。葉*子悠*悠
天啟城門之下,火光爍爍,兩列御林軍燕翅排開,高舉帝王旌旗,八十八名軍士吹動長號,嗚嗚的聲音盤旋開去,沉重而悠長。六十六名內侍監慢慢走出,在城門前鋪出了長半里的紅毯,然後靜靜跪倒兩側。只這般舉措,已是東陸皇室里最高的待客禮遇,非是功勛卓著者不能享有。
長毯盡頭,一個身穿烈焰紅銅甲的青年男子抱盔在手,腰桿挺得筆直如槍,冷冷地注視著前方停步的騎兵陣。這人眉目堅硬,臉容冷峻,自有一股驕狂之氣,仿佛生來便該高人一等,可當他的目光落到那騎兵隊為首的一人時,心頭一陣壓抑,不自覺收斂了許多。
那是猛虎的眼楮。
贏天和高踞馬上,眼神似乎只是隨意地掃了掃這個青年男子,可那目光里的犀利著實讓這青年男子心里發顫。
「赤炎給叔父請安!」青年男子單腿跪下。
贏天和緩緩策馬上前,來到他的面前,瞅著他也不說話,忽然揚起馬鞭抽了過去。青年男子似乎早知他脾氣,頭也不抬,空出的左手及時伸出,牢牢接住了馬鞭,借了贏天和回鞭的力道順勢站了起來。
「多年不見,功夫倒沒落下。」贏天和一陣大笑,「這才像我贏氏的後人!」
贏赤炎也笑,「叔父老當益壯,赤炎差點就接不住了。」這話倒也不假,他捏緊了左拳,掌心發燙,疼得暗咬牙關。
「你父親好麼?」
「父皇身體欠佳,特命我來迎接叔父。」
「身體欠佳?我這大哥越老越糊涂,至今不立太子,到底瞎想些什麼?」
贏天和旁若無人地談論當今皇帝,一眾御林軍和內侍監人人色變,這話若是傳揚出去,抄家滅族是肯定的了。葉*子悠*悠但贏天和一向遠在越州,他們從來都不曾見過他,見到皇長子贏赤炎都不發作也就懶得再管,說來說去,總是他們贏氏的家事。
贏赤炎的臉色有些尷尬,贏天和的話刺中了他的心事。他今年三十五歲,正當壯年,一手烈火槍勇冠三軍,自問在眾兄弟中出類拔萃,可父親贏天意偏偏死抱著權利不放,已過花甲之年仍不冊立太子,每每想起總是心結難舒。
贏天和看著他不自在的臉色暗暗冷笑,心想此子也是不夠果敢,若換做是自己,早已逼宮坐殿了。他也不下馬,徑自從贏赤炎身邊走過,「葵兒、芮兒,見過你們的大哥,好好親熱親熱,我先去宮里給皇帝陛下請安。」也不待贏赤炎有所反應,隨手鞭抽戰馬,戰馬長嘶聲中,絕塵而去。
御林軍和內侍監更是戰戰兢兢,如此狂妄的臣子他們尚是首次見到,人人眼望皇長子,只等他一聲令下便要上前拿人。可是贏赤炎只是苦笑搖頭,一身張狂似乎被人生生磨滅了。
高大的城樓上,兩個白衣人牢牢注視著城下一舉一動,身形瘦削的少年臉色更變,顯然也吃驚非常,而身形高大的男子卻是含笑不語。城樓燈火明亮,照見他們的白衣如雪一般蒼白,更照出他們俊朗的面容,赫然正是當今五皇子贏小白和九州白道領袖清水顏。
「五殿下在想些什麼?」清水顏忽然笑道。
贏小白輕點著城頭,「我這叔父如此狂傲,父皇怎麼會由得他胡來?」
清水顏笑道︰「殿下不知武韜公的名望麼?數十年來軍功卓著,有‘十戰之功’,皇帝可是特許他‘帶劍入朝’的。」
「可這般舉動絕非臣子之道。葉*子悠*悠」贏小白忽然握拳砸在城頭上,「若我是皇帝,早已除去此人!」
清水顏大笑,「我果然沒有看錯人,殿下年少卻決然,是帝王氣象。」
贏小白卻笑不出來,隱約嗅到了不安的味道,「只怕此人一來,這天啟的風雲就要變了。」
清水顏笑而不答,內心里多了幾分贊許,心說此子慧眼獨具,他日必是人中之龍。而贊許的同時他又覺得興奮起來,就像是貓捉老鼠,老鼠越強貓就越高興,他要的就是毀掉這個王朝所有的希望。
九州第一刺客集團的首領,舊日陳國朔月營的哨探兵,神秘地笑了,他的目光直上蒼穹,越過了鎖河山進入瀾州,那里曾經是他生活得最快樂的地方,也是他得到一生痛苦的地方。
一路縱馬飛奔,不知撞到了多少行人、鋪戶,贏天和沒有一點放緩速度的意思,這帝都的夜市是全九州最熱鬧的,甚至比宛州南淮還要繁盛,多年過去,繁華更甚。而這一切,讓武韜公更加煩躁,這樣的地方,本不該屬于贏天意,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二十六年前,贏天和以勇力著稱眾皇子,平賊滅寇豪情奮天,到頭來卻不得父親喜愛,最終由贏天意坐上帝位。那時的贏天意做事穩重,為人仁和,監國多年百官擁戴,他也算是福氣,然而登上帝位之後的贏天意如同變了一個人,對自己的兄弟冷血無情,十幾個兄弟相繼入獄而亡,只有他因為一個女人得以幸免,最終被放逐到越州老家,成為窮苦之地的鄉下公侯。
二十六年來,越州每年進貢皇室的米糧、軍馬不計其數,但凡東陸有戰事,充當前鋒的必是他贏天和,雖然立下「十戰之功」,但身體上的道道傷痕卻更像是一種屈辱在折磨他,他不甘心為贏天意當牛做馬,但他只能隱忍不發,因為有一個女人希望他可以活下去。
「秋千」
他默念著這個名字,這帝都縱橫交錯的街道上,到處都有她留下的身影,卻再也踫觸不到那溫潤的臉、再也看不到那調皮的笑。內心里的火焰燃燒起來,他猛抽坐下戰馬,戰馬吃痛,瘋狂地沖過了街道,甚至撞飛了迎面而來的一個官員的坐轎。
「什麼人這麼大膽子?竟敢沖撞大人座駕?」有從人喝罵出聲,贏天和卻早已如風卷過。
「噤聲噤聲!」官員袍歪帽斜地爬了起來,望了那雄健的背影捏了一把冷汗,「別讓他听見了。」
「大人,這」
官員臉容惶恐,喃喃念著,「這猛虎又回來了啊」
寢宮之外。
春風悠然,空氣里依舊是贏天和熟悉的香氣,繚繞在豁大的廣場上也能流轉不息,這是「白犀香」,只有皇室才能使用的香料,極罕有的品種,也正是他每年都要進貢的寶物之一。
贏天和就站在香氣里仰望天空,戰馬低低地打著響鼻,跟在主人身後。
守衛寢宮的御林軍和內監目瞪口呆,竟無一人敢上前說話,就算有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想動手,也被老資歷的前輩們暗暗擋住了。有點資歷的人都清楚來的是什麼人,也只有他能帶劍攜馬傲立在皇帝的寢宮前。在听到前輩們的提示後,年輕人都有些發抖了,他們沒見過武韜公,可是軍界之內武韜公的大名當真是如雷貫耳,聲望僅次于九州軍界名門雲中葉氏。
贏天和不說話,也就沒人敢詢問他,空氣里的氣息怪異之極。
良久,一個老太監才皺著眉頭從寢宮內走出來。御林軍和內監們忽然就松了口氣,想著總算有人可以打破僵局,因為他是最有資歷的老人了,服侍了兩代帝王並且深得兩代帝王的寵信。
「這麼多年了,武韜公的性子還不收斂麼?」
老太監這麼一句話倒是出人意料,所有人都覺得他的膽子也太大了點,不禁暗暗擔心起來。更出人意料的事發生了,他們見到那狂傲的武韜公忽然鞠躬施禮了。
「天和見過周公公!」
老太監也不客氣,受了他一禮,「武韜公回來便好,怎麼卻這般魯莽,這都半夜了,有什麼事不能明天再說嗎?」
贏天和搖頭笑道︰「我是他弟弟,就算來得晚了他也該見見我吧,到底是一家人。」
周公公的眼楮眯成一條縫,似乎在判斷著他的來意,好一會兒才咳嗽一聲,走近了贏天和,低聲道︰「武韜公的心思昭然若揭,可是秋千貴妃都亡故多年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贏天和淡淡一笑,復又仰頭看天,「我是個人,當然有放不下的東西,不像他那樣是個魔鬼!」
「他是皇帝,也就是孤家寡人,這個位子不是正常人可以坐的。如果當年他也把你殺了,你也不會有站在這里的時候了。武韜公,做一個太平公爺不好麼?」
贏天和伸手指著寢宮朱紅的大門,「那一天,我也是站在這里看著秋千走進去的。」
周公公遲滯了一下,面前的男子已不是當年風風火火的孩子了。看著這張被風吹得生硬的臉,他知道自己無力阻擋了,就像當年他只教了他三年功夫就再也無力阻擋他的反擊。
就在他們沉默之時,寢宮之門大開,光華忽然流淌出來。
周公公側身讓開,躬身施禮,「武韜公覲見!」
他照例喊了一聲,贏天和忽然覺得這個曾經的老師確實很老了,而寢宮之內的兄長,是否也一樣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