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緣
一大早,趙詠辛比黑咖啡還苦的臉畫滿悲劇。
阿信沒有她辛苦、大長今的哀愁比不上她,她的可憐度甚至贏過冬季戀歌的友貞,要是有「現代林黛玉」的票選活動,詠辛肯定拿到第一名。
她的悲情來自吸人血不眨眼的銀行,因為早睡早起的信用卡賬單,比她更先一步躺在辦公桌上。
這天,是她專屬的耶穌受難日,任她多麼聰穎慧黠、反應靈敏,還是躲不掉銀行追擊。
詠辛趴在桌上,把賬單緊緊壓在幾個檔案夾下面,連連哀聲嘆氣,她連拆看看金額都沒有勇氣。她恨銀行!在每個月的十七日。
時鐘上的長針悄悄滑過四格,她還在和賬單對峙當中。不行,要工作了,下午要和老總開會,再不準備會來不及。
深呼吸、鼓起勇氣,她有能力的,她能做到完全漠視「它」的存在,她有絕對的本事,對「它」視若無睹。用力打開抽屜,她迅速將賬單像射飛彈般射進抽屜里,然後砰一聲關上抽屜。
呵呵、呵呵,皮笑肉難笑,她的嘴角抖啊抖,不是因為酒精中毒,而是因為成功收服妖魔一號,三連拍的快板心跳聲暫時獲得緩和。
贏了,Iamwinner!
砰砰砰,她得意忘形,用力重拍三下桌面,她把耳朵湊近桌面細听,听听「它」有沒有在里面造反,哈哈哈,銀行去死,賬單安息,可敬的耶穌聖者再度復活。
突然,玻璃門打開,陸可丹的頭探進來,詠辛直覺擺起雙手刀,要應付下一波的災難。
可丹往後退兩步,漂亮的眼楮睇她,「妳看見鬼了?」
比鬼更可怕!詠辛做做丑臉,拿出身為上司的端莊儀態,問她︰「有什麼事?」
「老總要我來問妳,時尚女神的企劃書做好沒?」
「哦,做好了,我已經把它打印下來,就放在……」
她翻翻桌上的檔案夾,新款秋裝、換季彩妝、塑身計劃……咦,怎沒看到時尚女神?
詠辛直覺打開抽屜。
鏗鏘!劍光閃爍,視線與賬單捉對廝殺,一招流星追月、一記餓虎殺羊,瞬間,血流成河、暴尸荒野。
她以一種驚為天人的速度關上抽屜,雙手緊壓桌子,喘息、冒冷汗,眼底的驚懼不需要更多的文字來說明。
沒看見、沒看見,她沒看見賬單,她沒欠銀行債務,她的家世清白……她根本語無倫次。
「怎麼啦?抽屜里有什麼?兩只新型ET?」可丹一面問一面走近,好奇極了。
「沒什麼。」詠辛擠出不自然笑靨,她偏頭,轉移話題︰「可丹,妳戴的彩色寶石煉,設計很別致,該不會是Tiffany的吧!」
「好眼光,是Tiffany沒錯,不過,妳的抽屜里面……有什麼秘密?」可丹興味盎然,恨不得馬上打開看。
「秘密?咯咯,沒有啊,哪有什麼秘密!咯咯,只是一只誤闖叢林的蟑螂,沒事沒事。」
詠辛死命壓住抽屜,全身加冷筍,雞皮疙瘩滿地找媽咪。
「蟑螂?太好了,我喜歡小動物!」可丹把袖子往上推到手肘處,握了握拳頭,展示她很Man的一面。
「喜歡小動物?那妳想不想到動物園上班?」詠辛顧左右而言他,「我媽媽的姐夫的妹妹的丈夫在木柵動物園上班,專門負責夜行性動物館。有意願的話,我可以請他介紹妳入行。」
「所有動物中,我尤其熱愛小強。」可丹的手扣住抽屜拉環,她對「秘密」有強烈興趣。
「小強?妳偏好研究古生物?」詠辛裝死裝到底。
可丹緩緩搖頭,曖昧微笑,笑得詠辛脹氣加上腸套迭。
「我熱愛凌虐蟑螂,知道我的外號是什麼嗎?我的外號叫做噴效!」那瓶散發天然草香,讓蟑螂法醫找不出死因的了不起噴劑。
「什麼?」
「有蟑螂,找我就對了。」
說話同時,她抓起一把重型訂書機,圓潤翹臀「輕輕」將詠辛撞到一旁,說時遲、那時快,她拉開抽屜。
「啊……」「噴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使出一種極不自然的壁虎貼壁式黏在牆面上。
「啊……啊……啊啊啊……」她發出凌厲的七月半鬼叫聲,兩腳踩了加強版慢跑機,原地踩跳不止。
如果詠辛剛才的表情是看見新型ET,那麼她看見的肯定是美國版酷斯拉。
「丹丹,妳還好嗎?」詠辛上前拉住她。
可丹一把抱住她的脖子,像對負心漢般,連連叫嚷︰「壞詠辛、臭詠辛、討厭詠辛,妳怎麼可以把那麼邪惡、骯髒、下流的無恥物品放在抽屜,危害辦公室的清新空氣!」
危害空氣?她有在里面放兩坨糞便?
「我……」詠辛支吾。
「別廢話,快把賬單丟進碎紙機里。」
「妳害怕賬單?妳在諷刺我吧!」推開可丹的手臂,詠辛斜眼瞪人。
丹丹的錢不叫淹腳目,而是多到淹進鼻孔里。她到雜志社工作不是為了解決民生問題,純粹是想展示她的名牌套裝,過過當上班女郎的癮。
她老爸老媽是那種會在游艇上面開派對的「好野人」,她哥是把名模當消費性用品,用過就丟的「討債人」。她害怕賬單?嘿嘿,你說魚怕水、蝴蝶怕花蜜,還比較有說服性。
不過,把賬單丟進碎紙機……倒是不錯的建議。
詠辛打開抽屜,用兩根手指頭輕輕捏起賬單,小心翼翼,好像上面涂滿化尸粉,一不小心手掌就會被腐蝕掉。
吱吱吱,碎紙機里傳來美妙的聲響,五秒鐘後,一張賬單分為千百份,再不會對她構成威脅。
詠辛端起新買的骨瓷杯,優雅地啜飲著巴西咖啡,賬單消失了,昂貴的咖啡杯彷佛是新光三越的貴賓回饋禮,她喝咖啡,喝得好安心。
「我爸拒付我的信用卡賬單。」可丹重新掛上笑容,剛才的驚慌失措不見了。
「為什麼拒付?」
她爸涉嫌內線交易被判六年徒刑、銀行賬戶被凍結?不對啊,那個人姓趙不姓陸,而且不是商人是骨科大夫。
「因為我刷卡買生日禮物給朋友。」她幽怨嘆氣,拿起詠辛的骨瓷杯,對著光線照幾下,鑒定它的等級層次。
「妳買什麼東西,買到妳爸爸拒付?」不過是生日禮物,能嚴重到什麼地步?
「我買了一匹血統純正的比賽馬。」
說到購物,她的眼楮炯炯有神,那是她的最愛、她人生中最重大的意義。
「馬?」
這種禮物誰收得起?平日又不能擺進衣櫃,也不是偶爾拿出來曬曬太陽就能打發,這是要花大錢照顧的禮物呢!
「我朋友說,她這輩子最大的夢想是騎馬。我就不理解,花一百九十幾萬完成一個人的畢生夢想,有什麼錯,是『夢想』耶!」她強調了夢想兩個字。
呵、呵呵……她又酒精中毒了,一百九十幾萬!
「丹丹,妳還缺朋友嗎?」她不介意補位。
「不準取笑我!我爸還不是花兩億買一座島嶼,完成我媽的夢想。」
呃,三條黑線在她額頭中央抖動……好昂貴的夢想。
「妳可以用紅包袋裝兩千塊,讓妳的朋友到馬場去挑一匹馬,騎到胯下月兌皮。」完成夢想的方式很多,不必挑最貴的那一種。
「算了,不談了,反正從現在起,我要洗心革面,縮衣節食,再不然的話,我就得靠科學面度過未來三十天。詠辛,妳晚上有空嗎?」
如果她的經濟還沒有壞到得去當援交女,賺錢還卡債的話……是的,她有空。
她點頭,略帶無奈。
「陪我去一趟誠品,好不?」
「做什麼?」
得靠科學面度日的人應該到舊書攤、路邊攤,怎能到那種高級書局作消費性行為?
「我要買幾本像如何理財、如何在三十歲之前存到一百萬、卡債族的救星之類的書籍。」
「好吧,我陪妳去。」她也需要看看專家的意見,助自己月兌離貧困。
只是她們太單純,沒想過能靠這些書幫忙月兌離貧困的,除了作者和出版商之外,大概不會有太多人。
沒了賬單,詠辛大方打開抽屜,取出老總要的企劃書交給可丹。
「說定,下班後在樓下踫面。」
可丹拿著企劃書,踩著PRADA深紫色高跟鞋,走出詠辛的辦公室,耳上的ChristianDior水滴狀碎鑽耳環,隨著她腳步前後搖晃,晃出高貴。
詠辛走到門邊,把門鎖起來。
坐回位子,她捧住疼痛不已的頭,緩緩吸氣,沒了賬單,至少她得知道自己上個月做過什麼消費。
拿出筆,她在便條紙上面寫「五月份回憶錄」。
洛斯奇華的水晶鏈子九千六,水晶鏈子是給媽媽當生日禮物的,當時,為了讓媽媽看到自己不落人後的孝順,她沒眨眼,一口氣把卡拿出來刷,豪氣干雲。
哪知一回家,媽媽知道它的價錢後,把她臭罵三天,英雄瞬間變成狗熊。
她氣瘋了,沖進百貨公司,想吃一頓大餐消消火氣,沒想到恰恰好踫到百貨公司辦春游祭,你說,天底下就是有這麼巧合的事情,能怪誰?真要怪,只能怪命運捉弄人。
于是,她在BodyShop買了一整組的沐浴用品,犒賞下班後辛勞的身軀,花了三千八百八還是四千八百八,她還真的忘記了。
不過,現在想起來,她的確沒本事一口氣從頭到腳用掉十瓶清潔用品。
接著,她想買一套內衣,因為她的咪咪好像小了一點點,在特殊的場合里,得靠使點魔法,將失去的重新覓回。
她發誓,她真的只想在VALISERE買一套一千九百八的特價商品,怎知人家配合百貨公司舉辦特賣,買滿六千送瑰珀翠的護手保養組、滿一萬送精致涼被組,在這種情況下誰不會買滿六千或一萬?反正內衣是消耗品,而且每天都會穿到,又不是無謂的浪費。
然後,她發現化妝品正舉辦滿千送百活動,在這種情況下不補貨,難不成等它們調回原價又不送贈品時再買嗎?
當然不,她可是精打細算的女人,所以她買下ChristianDior的活顏再生乳霜和眼霜,原價近一萬五,她只花了八千八百九,還送3ml乳霜、一片活膚面膜、50ml洗面女乃、30ml滋養化妝水、10ml活顏再生精華、15ml晚霜、2ml眼霜,再加一個美到不行的化妝包和八百塊禮券。瞧,是不是很劃算?
最後,為了把八百塊禮券用掉,她買了Piccola經典包,那是用特殊金屬漆亮皮打造的時尚經典作品呢,只花了她三萬八千八……三萬八千八!?看到這個嚇人的數目,她手上的筆沿著掌心往下滑,她知道,完了……
☆☆
上百坪的辦公室,此刻氣氛凝重,視訊開著,一個中年男子正在說話。
冷氣從出風口送出,吹得石雕桌面冷颼颼,教人不自覺起疙瘩。
茶幾上有個景泰藍花瓶,瓶里插著一大把金黃色向日葵,仿古沙發里的男人,優雅地翻著手中的數據,目視寬頻屏幕。
會議進行了近兩個鐘頭,他啜一口咖啡,眉頭攏起,咖啡冷掉了,失去味道。
「我不認為盲目擴張是正確作法。」陸禮評對著大屏幕里的父親說話。
陸禮評,陸氏企業二公子,陸氏以飯店起家,近幾年朝VILLA方向經營,短短三年內,除開原有的七十幾家飯店之外,又擴充了近六十家。
企業擴充非壞事,但擴充後沒有做好足夠的人員訓練是問題所在,以至于今年的營業額,有百分之三十的飯店沒有達到預定業績。
這情況必須盡快解決,不能等到不好的評語見報後,再來做補救。
「那麼,上海公寓飯店的案子要喊暫停?」
為了北京奧運之後將帶動的旅游業發展,陸家在大陸各處開設許多五星、六星級飯店,目前營業已漸漸步上軌道,但仍未達理想業績,原因如前。
「上海的案子不暫停,我想先停掉台灣正在著手的兩個度假村。」
大陸這塊大餅不能不搶,它擄獲二十一世紀、全世界人類的眼光,尤其在奧運之後,北京絕對會成為世界最ㄏㄤ的都市。
而台灣對大陸觀光客已漸漸開放,但效果不是很好,沒有足夠新的觀光人潮,只靠台灣周休二日的旅游人口,根本不足以支撐新飯店的產生,更何況近幾年民宿如雨後春筍冒出,台灣的飯店已近飽和。
陸禮評靠到椅背上,輕輕揉著太陽穴。
昨晚沒睡,頭有些疼痛,待會兒讓秘書將行程取消好了。
他是個好看的男人,說帥,當然比不上偶像劇里的女乃油小生,但一百九的身量,絕對不輸給他們。
他有一頭濃密黑發,微微的自然卷,在額前形成幾個漂亮漩渦。他的眉毛又粗又濃,尾端處往上斜飛,有人說這種眉形,肯定脾氣不佳,他雖不相信面相學,但他的脾氣的確不怎樣。
他知道員工對他非常敬畏,他並不習慣對人吼叫,但屬下面對他多半戰戰兢兢,好像他是食人魔,一不小心就會被他撕成兩半,吞進肚子。他無意改變這種狀況,讓員工緊張,總比讓他們隨便輕忽來得好。
「就照你想的去做,我希望能盡快在新一季的報表中看到成績。」他說得輕松自在,反正公司是兩個兒子在管,亂丟話又不花力氣。由此可知,他是個很注重教育、不會寵壞兒子的好父親。
「我會盡全力。」
關上屏幕,陸禮評拿出陳經理呈報的訓練計劃書。
這兩年,他們一直考量是要選用當地員工或在台灣培植員工,他們想為台灣百姓創造就業機會,卻又不得不承認,便宜勞工很吸引人。
門板傳來兩聲敲扣,一抹縴細修長的身影靠在門邊,嘴角帶著淡雅笑容。她是季羽秋,陸禮評的未婚妻。
季羽秋是航空公司的空服員,專飛國際線,兩人聚少離多,感情還能一路維持,實在很了不起。
「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羽秋手環腰,像模特兒般站在他眼前。
「想公事。」
他抬眉,對羽秋笑笑,沒經過長時間練習,他的微笑看起來不像開心,倒比較像顏面神經失調。
不過,羽秋是仁慈體貼的女人,她絕不會取笑他的失調顏面。
好幾次,同事追問她,為什麼要和這麼嚴肅的男人訂婚,她毫不猶豫地回答︰「沒辦法,我拜金,而他是幾十家飯店的大老板。」
話說完,同事了然的表情,常引得她發笑,這年頭,承認虛榮是天經地義的事。
「你當然在想公事,若你有時間想想私事,我不會到現在仍然小姑獨處。」她半開玩笑、半自我調侃。
陸禮評是工作狂,他在事業中得到的樂趣比在愛情中得到的多。這種男人,嫁不嫁都危險,嫁了,深宮怨婦當太久,會讓自己面目可憎;不嫁,又怕單身公害滿街跑,被別的女人捷足先登。
「妳想結婚了?」
他無所謂,反正兩家是世交,爸媽對羽秋很滿意,而他認識羽秋一輩子了,她是帶出門有面子、擺在家里養眼的好女人。
「我想嫁,你就娶?」
羽秋左手插腰,兩腳站成T字形,右手提了COACH的單寧色托特包,她是標準的衣架子。
那年她想當模特兒走秀,若不是母親極力反對,她退而求其次當空姐,第一名模哪輪得到別人?
「有何不可?妳想嫁?」
婚姻在他的認知中,男人要做的就只有準備西裝,其它的,新嫁娘自會打理。
「給我兩杯馬丁尼,把我弄昏了,說不定一個沖動,我就和你去看婚戒。」她說的是實話。
他們都欠缺沖動和一點點頭昏,他太忙,若非足夠的沖動,他並不想停下工作走禮堂;而她,空姐生涯多采多姿,放棄工作進入家庭,成天繞著丈夫、家事打轉,了不起再多些獅子會、婦女會的事,大概不用三個月,她會吵著同他離婚。
還是等等吧,等到情況不同,他或她有了危機意識,再議。
她走到沙發邊,身體挨著禮評坐下,伸手勾住他的手臂,額頭親昵地靠在他頸間,所有的女人都喜歡被呵護寵愛的感覺,可惜,他是木頭人,木頭人不太有反應。
禮評一手仍舊翻著計劃書,對于美女投懷送抱這回事,沒有太多感覺。
羽秋哀怨地看他一眼,他們之間的第三者是工作,一個永遠都擺月兌不掉的恐怖分子。
禮評在計劃書上面簽下自己的名字,走到對講機前面,向秦秘書交代幾句話後,走回沙發邊。
「什麼時候要上飛機?」他問羽秋。
「我休假四天,你能陪我玩四天嗎?」
「玩四天?妳拿把刀子把我砍了比較快。」
「我想也是,幸虧我人緣好,到處有朋友陪我瘋。」
她聳聳肩,用微笑隱去落寞,她很早就知道想和他在一起的話,首要條件是不黏人。
「我可以空出今天下午,陪妳逛名品店。」對于未婚妻,他從未在金錢上面摳門。
「真難得,讓我猜猜……你下午本來就打算放假?」她咬咬食指,眉開眼笑。
「我有沒有告訴過妳,太聰明的女人嫁不出去?」他問。
「我只听過,太笨的女人就算嫁出去,也不見得有本事維持婚姻。」
她嘴巴上這麼說,卻心知肚明,對于婚姻這種事,與其探討女人的持家能力,倒不如探討女人的運氣問題,好男人+好女人≠長長久久,而很多的運氣+無數的容忍才會一生一世。
「對自己那麼有信心?」
「當然。」
她是自傲的,經不起失敗,哪一天,她真的決定走入婚姻,就要當公主王子,永遠幸福快樂地住在城堡里,讓所有人都羨慕到不行。
「走吧,我餓了,先去吃點東西。」他說。
「你又幾餐沒吃?」
「了不起兩餐。」
「不怕得胃潰瘍?你哦,要錢不要命。」
她嬌嗔地瞪禮評一眼,提起包包,伸手,將他從沙發里拉起來。
他彎起手臂,讓她勾住他,他喜歡和她一起時的自在,不必掩飾、不必做太多妥協,瞧,這就是青梅竹馬的好處,他們認識對方和認識自己的時間一樣長。
☆☆
哇塞,這雙鞋子真好看,隻果綠的帶子上瓖了幾顆金色星星,交叉盤旋地從腳踝處往上攀到小腿,鞋面還綴了一枚銀色眉形月。
好特殊哦,穿這雙鞋走在馬路上,會有多少人盯著她看!這是哪位設計師的作品,竟能夠設計出讓人流口水的絕美鞋型!?
詠辛拿起鞋子翻看定價,四千七……她倒抽氣。
持貴賓卡可以打九五折,九七六十三、九四三十六……至少要四千四百多塊才買得到。
四千四……不行,忍住,她有近一百雙的鞋子,銀行存款卻不到兩千塊,她再也負擔不起這雙讓人流口水的設計。
比起同齡女人,詠辛的收入算是相當不錯了。
可是,工作幾年,她的存款是零,卡債卻有九萬。照這樣下去,她死後,可以留給後代子孫的,只有上千雙鞋子,高跟鞋、平底鞋、馬靴、涼鞋……不曉得她的子子孫孫拿到這些鞋子,會開心大叫還是苦笑?
當然,如果兒子收到高跟鞋會開心大叫,那麼躺在棺材里的她,一定會是苦笑。沒事生到同性戀,她只有簡單苦笑幾聲,算得上是相當開明的長輩了。
不買、不買,把心定住,仔細想想自己的負債狀況,想想這個月的薪水剛入帳,將會讓銀行啃得只剩下微薄的六千塊,屆時又得和房東玩抓迷藏,體能不好的她,哪次玩抓迷藏玩得過房東先生呢?
走吧,離櫥窗遠一點,只要超過兩百公尺,她的意志便不會動搖。
認真想想啊,連可丹公主都決定棄奢從儉,她怎能不立定志向,解決自己財務困窘的問題?
對,堅持意志、立定志向,Go、Go、Go!她一定要成功!
撇開頭,目標三點鐘方向,看見沒?那里站了一個人模人樣的帥哥,用力給他走過去,欣賞男子的免費美色,流下兩滴口水,她就會徹底忘記隻果綠的鞋子,有多麼挑人心弦。
可是,噢……她才走兩步呀,哪個該死的店員在這個小小的、不會引人注意的角落里,擺上這雙銀褐色瓖金邊、可愛到不行的女圭女圭鞋。
今年最流行女圭女圭裝、女圭女圭鞋、女圭女圭頭,越可愛越吸引人,而那雙銀褐色的鞋偏偏又是女圭女圭鞋中的極品。
勉強扭開的脖子,又讓女圭女圭鞋拉回來。偷看一下價格好了,價格一向最有本事消滅她的購買。
價格、價格,賣多少錢咧……看見標簽,她吐長氣,果然極品鞋就會出現極品價格。
哀怨,她是極品女人啊,怎就不能賺到很多錢,把天底下的極品通通安插在自己的身體上面?她頓足埋怨。
恨,恨上一期的樂透彩券不是她中,恨她買一大堆東西,發票千千萬萬張,從沒中過兩百萬,恨上蒼不多偏愛她一點,讓她發筆意外財,讓她的購物欲獲得「合理」滿足。
她很想和老天爺抗議,但不知道是太多人對老天爺作過同樣的抗議,玉皇大帝早已經听覺神經麻痹,還是世界上根本沒有老天爺這種過時東西,總之,她的抗議沒人理,她的哀號只能是無病申吟。
摀住臉,她在心底默數數字,她說冷靜、說Calmdown,她還把遠處那個秀色可餐的男人擺在腦袋中央,狠狠地想他三百次……
但三十秒鐘後,她置身名鞋天堂。
「小姐,請給我這雙鞋,七號。」她拿了隻果綠那雙。
「是,小姐請稍等。」
她尋了張沙發坐下,兩顆眼楮四處搜尋「極品」。
那雙橫紋靴子不錯,不過她有一雙相似的,那黑絲絨那雙呢?不好,它的顏色不夠純,而且鞋跟處太粗魯,倒是粉藍色那雙很不錯,設計得像芭蕾舞鞋,光看那個皮質,穿起來肯定比舞鞋舒適……
她的眼光轉過三百六十度之後,落在身邊的男人身上。
厲害吧,那麼高大的男人她沒瞧見,卻把每一雙比他小上幾十倍的鞋子看得一清二楚。女人吶!
她對男人笑笑,像要解釋什麼似地湊近他,小聲說︰「我不要買,只是試穿看看。」
男人了然地掀掀眼皮。
這個反應太冷淡,也不夠友善。
詠辛又靠近他一回,「現在不是周年慶,鞋子頂多打九五折,尤其是剛推出的新鞋款,至少要多等兩個月再買才劃算。」
這次,他連眼皮都不掀了,斜眼瞧她,好像她的精神狀態有問題。
不過,也沒錯啦,他又不是她老爸老媽,她干嘛向他解釋自己的消費行為?
聳聳肩,她對他說出最後一句︰「你一定不知道,這對女孩子有多重要。」
這話倒是引起他的反應了,他拉拉嘴角笑開。
誰說不知道,他當然知道,家里有個購物狂妹妹,她最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這句——你一定不知道,這對女孩子有多重要。
他在笑?不會吧,那個東西叫做「微笑」的話,那他的怒,會嚇死全台灣多少民眾?
真丑!那款笑是用來破壞形象的。
她咬咬唇,「若非必要的話,請你別亂笑,我是為你好,真的。」她說得相當真誠。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笑容不怎樣,可是敢這樣明目張膽告訴他的,她是史上第一人。
斂住笑意,他板起一臉嚇人的嚴厲,想嚇嚇說錯話的女人。誰知道,當店員把鞋子拿上來時,她已經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她套上鞋,腳勾、腳尖、腳勾、腳尖,看吧看吧,她的眼光是一流的,不管從哪個角度看起來,這雙鞋都完美得無法形容。
這麼漂亮的鞋子不據為己有,簡直是浪費她完美的腳形。
「小姐,合適嗎?」店員問。
「嗯……」
她低聲沉吟,起身,向前走幾步,再往回走,兩顆眼珠子緊緊盯住自己的腿,真是美到讓人贊嘆。
有沒有听過灰姑娘的故事?听過?那你一定知道,一雙鞋能夠決定女人的一生,玻璃鞋替灰姑娘找到王子,這雙隻果綠的星星月亮鞋,也一定能替她找到肯付款的白馬王子。
理智的她被一雙鞋搞得太過浪漫,忘記這年頭,許多公主都得無怨無尤替王子付卡債。
「小姐,妳穿起來真好看,這種鞋子是專門設計給皮膚白皙的女人……」店員看見詠辛滿意的表情,忙加把勁,努力鼓吹她把鞋子買下來,但話未說完,不爽的陸禮評插進幾句刺耳言語。
「她只想試穿看看,不會買,她說現在買頂多打九五折,至少要多等兩個月或周年慶再買,才劃算。」
他的口氣陰冷,像東北季風吹過,陣陣寒流吹得詠辛全身毛細孔緊縮。
店員看她,表情由熱切轉為冰冷,毛細孔大張的詠辛,不畏風寒,挺直腰背,怒瞪陸禮評,而他帶著看好戲的挑釁表情回望她。
「我沒說不買,我是怕他買不起,安慰他的自尊心才會說那些話。小姐,麻煩妳幫我包起來,方便的話,我還想試試那雙銀褐色的女圭女圭鞋。」
「當然,我馬上為妳服務。」
店員一定學過川劇變臉,不過短短瞬間,由南極走入赤道,熱呼呼的新出爐笑容,暖了顧客的心。
她走進倉庫,拿詠辛要的七號鞋。
店員一離開,她馬上轉頭,惡狠狠地朝他低聲吼叫︰「謝謝你的雞婆。」
「不客氣。」
他又掛起嚇人微笑,明明是真心誠意的快樂,怎麼看卻都是奸詐詭異、笑里藏刀。
「沒人教過你人際關系嗎?」詠辛氣鼓雙頰。
唉,她的怒容教他發愣。
從她站在櫥窗前開始,他看著她的見獵心喜、猶豫不決,看她進門、試鞋時,他都不覺得她特殊,可是看見她氣鼓兩頰、雙眼冒火,想殺人卻遍尋不著刀子的窘態,他居然覺得她可愛極了。
「我以為我的人際關系很不錯。」他說。
「你的認知急待修整。」
哼,斃男!詠辛癟嘴,別開頭,走到展示架邊,用上面的新鞋平緩胸中怒焰。
「是嗎?也許急待修整的是妳的認知。」他靠近她說,企圖再惹她一回合。
她不理他,重新走回沙發。
他跟了過來,在她身邊坐下。
她的往旁邊挪五吋,用椅墊隔開兩個人,他們不熟,不必裝親熱。
他想再招惹她同時,店員把女圭女圭鞋拿來,詠辛匆匆試過女圭女圭鞋後,分明愛到不行,卻只能壓抑。
她搖搖頭,說著謊︰「穿起來沒那麼好看,小姐,麻煩妳幫我結帳。」
這時,羽秋從後方穿著剛挑的新鞋走來,在禮評身前轉一圈。
她看上的是一雙黑色漆皮厚底高跟鞋,搭配她身上那件領口點綴鏤花緞紗的AlbertaFerretti黑色禮服,簡直是絕配,而且她胸前還垂掛一條藍色瓖銀的土耳其石項鏈,更教人驚艷。
「禮評,好看嗎?」羽秋問。
「好看,不用換下來了,就穿這樣去吃飯。」他一面對羽秋說話,一面望著詠辛。
詠辛也偷眼打量羽秋,她一眼看見羽秋腳上的鞋子,那是Lanvin新款,貴到……嚇人。
禮評順著詠辛的眼光,落到羽秋的雙足。
他挑眉,得意得緊。她心動嗎?呵呵,可惜買不起。
禮評刻意抬高音量對店員說︰「請妳把這位小姐看上的鞋子通通包起來。對了,」他拿起詠辛試過、忍痛不買的褐圭女圭鞋,說︰「我還要一雙這個,八號。」
「是,馬上為您服務。」店員眉開眼笑,加快動作。
哼,有錢很屌嗎?囂張不會比落魄久。
她抬高下巴從他身邊走過,在經過羽秋時,似笑非笑對她說︰「妳挑鞋子的眼光很好,但挑男朋友的眼光很糟。」
羽秋輪流看看兩人,沒多話。
詠辛走出店門時,禮評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捧月復大笑,笑得前僕後仰。
「你們認識?」羽秋問。
「不認識,但她很有趣。」
「她可以有趣,你可千萬別對她產生興趣。」眨眨眼,她在他耳邊輕語︰「我會吃醋。」
「才怪。」禮評攬起羽秋的腰,一起走出精品店。
這天,禮評沒想過,自己會和詠辛再見面,更沒想過兩人之間,不只是淺薄的一面之緣。
他忘記太多事,卻牢牢記得,她看見新鞋子時,臉上甜得化不開的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