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震-在將近十點的時候,回到位于天母的別墅,未進門,他就看到邵宇和「艾眉」相擁坐在門前熟睡的身影。
他快步趨近,再次確定自己沒看錯。邵喬人呢?該死!他居然讓沒方向感的艾眉,單獨帶小宇上台北。難道他們吵架了?不管怎樣,錯都在邵喬,當初要不是他信誓旦旦說要保護好他們母子、會讓他們幸福快樂,他絕對不會放手!言猶在耳,他居然就讓艾眉和小宇離家出走。
「艾眉、小宇,醒醒……我們到里面去睡……」他輕輕推著兩個人。
整整四十個小時沒閉眼的席歡,好不容易才睡下,這會兒別說是宮震-,就算他請出核子彈,都不見得能把她轟醒。
小宇倒是很合作地揉揉惺忪睡眼,睜開眼楮。一看到宮震-,小宇立刻撲上前緊抱住他,連聲喊︰「爹地,我好想好想你哦!巴比很壞,他欺侮我……」
「我知道、我知道,等一下我馬上打電話好好臭罵他一頓。」他寵溺地模模小宇的頭發。
他一向疼他、寵他,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誰都不敢對他這種近乎變態的寵溺發出異議,包括他的親生父母。
「我以後都不要當他的小孩了啦!他那麼壞,壞到……」
「好了,我們不急著說巴比的壞話,先把媽咪帶回屋里睡覺好嗎?」
小宇睜大眼楮,想了半晌才弄清楚爹地在說些什麼。哈!他也把歡歡阿姨當成媽咪了,原來不是小孩子會認錯人,大人也會認錯。搗蛋念頭一起,他也不急著指正爹地的錯誤。
宮震-拿出磁片一刷,門開,啟動微電腦,屋里的冷氣和電燈在同一時間內打開。他讓小宇先入門,再彎下腰來抱起艾眉。她變輕了?低頭看著懷中的她,瘦伶伶的身子、蒼白的小臉,連沉沉入睡,眉間還是存著化不開的愁。這兩年中她受了多少委屈是他不知道的?邵喬,這回我倒要看你怎麼向我解釋!抱著她,那一段屬于青少年時期的溫暖又漲滿胸臆。
他人生最美麗的一段里有她、有歡笑,在那之後,父母驟逝,他一肩挑起岌岌可危的公司,然後是一連串的苦難、折磨……幸而,邵母的介入讓他再度保有艾眉五年。她像天使般的陽光笑容,陪著他走過最艱辛、最痛苦的五年,是她的依賴讓他堅持努力,是她的信任讓他不放棄。然後,他成功了,為著艾眉,他成功地把當初想陷害他的人踩在腳下,他不但挽救了公司,更把一個小小的家族企業,變成一個橫跨國際的財團。
可是,邵喬再度出現,再度擄掠了她的心,她走了,他的心又回到那段空虛……
放下「艾眉」,輕輕幫她蓋好被子,他低在小宇耳畔說︰「我們先出去,讓媽咪多睡一會兒。」
帶走了小宇,他細心地留一盞小燈給怕黑的「艾眉」。
「告訴爹地,發生什麼事情?為什麼和媽咪來台北?巴比呢?」宮震-擰皺眉頭,迭聲問出滿腔怒火。
小宇一口嚼著香濃的巧克力,一面啜飲果汁。「巴比好壞,我不想拉小提琴,他就打我小……」哇塞!爹地的巧克力真好吃。
「所以,媽咪為了維護你,就帶你離家出走?」宮震-私下臆斷,這倒真是迷糊艾眉會做的事情。
不回答爹地的猜測,可沒代表他說的話是對的,小宇自顧自悠哉地吃著巧克力。
這個時候不多吃一點,那個臭巴比又要用「吃糖會蛀牙」這種歪理,不準他吃甜食。
「明天爹地帶你和媽咪回家,我倒要看看邵喬要怎麼向我解釋!」區區一件小事就能鬧到妻子、兒子相攜離家出走,他這巴比做得還真輕松。
「爹地,我不想回家,我要住在這里!」听到爹地要送他回去,他忙放下手中的果汁、零食,賴到他身上嚷嚷。
在吵嚷的同時,電話鈴響。
「一定是巴比,我們都不要接。」他抱住爹地的脖子,不讓他接。
「好,不接,我們讓巴比緊張一下。」宮震-抱起兒子,戲謔地盯著話筒。
電話鈴響停止,自動切換成電話答錄。
「震-,小宇有沒有到你那里去,如果有……」艾眉的聲音自話筒里傳來。
怎麼會?她不是正躺在臥室里面睡覺?盡管澆上一頭霧水,他還是手腳俐落地放下小宇,伸過長手撈起話筒。「我是宮震-,你是艾眉嗎?」他再次確定。
「我是!震-,小宇告訴鄰居,說他要去你那里,我們打了一下午的電話都……」她焦慮的聲音自話筒中傳出,引得小宇一陣慚愧。
「小宇人在我這里。」眼楮盯著兒子,宮震-臉上有著責備。
「太好了!明天我們就去接他……」電話那端,艾眉明顯地松了口氣。
「不用了,讓他留在台北玩幾天,等他玩夠了,我會親自送他回去。」
「這樣……會不會給你帶來很多困擾?」
帶來困擾?不是的,他帶來的不是困擾而是驚訝!里面那個酷似艾眉的女孩……他竟迫不及待想要搖醒她、和她面對面……
收了線,他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小宇,久久不發一言,寵溺的表情讓嚴肅取代。「說話,里面那個女人是誰?」他問著小宇。
「她是歡歡阿姨,我沒跟你介紹嗎?」說話其間,小宇又塞進一顆巧克力。他從來沒怕過爹地,雖然很多人都說他很凶,可是,爹地絕不會對他生氣或修理他。
「你剛剛為什麼騙我說她是媽咪?」他拿走巧克力,正色地蹲在他面前。
「有嗎?我沒有告訴過你她是媽咪呀!從頭到尾都是你自己猜的,自己認錯人還要怪我,大人真不講道理。」他嘟起嘴,一臉委屈。
宮震-認真回想剛剛他們的每句對話──是啊!他從沒說過一句她是媽咪,頂多是用「委屈」、「哀怨」的表情來誘導他的認知罷了。這個小狐狸,以他這種奸詐的性格,二十年後,商場上還有誰可以與他爭鋒。「她是誰?你從哪里找來的?」他沉著聲問。
「爹地,你是不是覺得她長得很像媽咪?我剛剛看到她時,也是這樣覺得呢!歡歡阿姨是很好心的阿姨哦!她借我電話卡打電話給你,你沒開機,她又好心送我回來,然後看到你不在家,她不但沒有把我丟給警衛伯伯,還帶我去動物園玩一整天,到最後又陪我回來,陪我等你……」他滔滔不絕地推銷著歡歡阿姨的好,她要是能當上他的新媽咪就更好了。比起夏倩那個不及格的「嚇」死人阿姨,這個歡歡阿姨至少可以拿到九十九分。
「你是說你在街上踫到她,然後就和人家混了一整天才回來?」
「你又不在家……」他癟癟嘴,這表情昭告天下,錯全在他這個不負責任的爹地身上。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她有不良企圖,想綁架你怎麼辦?」
「不會啦!她長得和媽咪一模一樣,心地也一定和媽咪一樣善良。」
「壞人不會在胸前別名牌,告訴人家──我就是壞人。」
「不是啦!歡歡阿姨要是想拐走我,就不會送我回家,也不會留下來陪我等你,等到這麼晚、這麼累,她已經兩天沒睡覺了……」
「你連人家幾天沒睡覺都弄得那麼清楚?不管!你現在去搖醒她,我要和她談一談。」
「你要叫她離開嗎?她陪我逛動物園時一直打呵欠,我問她是不是很累,她還說不會,她真的很好心,爹地,你不要叫她走,好不好?」除了極力促銷她的好心腸外,目前他實在想不出來能用什麼辦法,讓爹地留下他的歡歡阿姨……啊!有了!
「爹地,你說要留我在台北玩幾天,你要上班,帶著我鐵定很不方便,你可不可以讓歡歡阿姨來陪我?」
「這種事不用你來擔心,我先去洗澡,出來前,我要你把她弄醒。」拋下一個無可商量的眼光,父子兩人一起回到主臥室。
小宇帶著不忍的眼光爬上爹地那張軟軟的大床,宮震-則抽了衣服,頭也不回地走入浴室里──預想起等會兒的面對面,他竟有了一絲期待。
半小時後,他穿著休閑服走出浴室,不但沒看到清場過的臥房,反而在床上看見一對相擁而眠的男女。不用猜疑,睡死的女人是不會自動飄出門外,而新加入的男人自然是那個滿懷不忍的小鬼頭。這世界上唯一敢漠視宮震-命令的人,就是邵宇了。
走近床的一側,他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女孩的臉,彎彎的眉、濃濃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和灩紅的唇瓣──怎會有兩個人長得那麼相像?像到連他這個和艾眉共同生活了五年的丈夫都會錯認。
也許,明天等她清醒,他該好好問問。
看著她在夢中仍然微微皺起的眉峰,他不禁思忖,是什麼夢,讓她這般不開心?下意識地,他憐惜起她的不開心,伸出手輕輕、輕輕撫去她眉角的皺折……
床好軟,棉被好柔,貼著絲絨般的緞被,席歡這一覺睡得好舒坦。閉著眼楮不願醒,怕一醒來,她又是在那間窄得壓迫人呼吸的二坪房間里,成堆的稿件、成堆的進度催促著她不停工作……一縷淡淡的男人體味刺激了她的嗅覺神經。有男人?她一驚,倏地坐起,環顧四周,她看到躺在自己身側的小宇。是他……席歡失笑起來,潛意識里接受了彌漫在整個房間里的男人香。
眼光掃過房里的高級裝潢和擺設,這里是小宇的家嗎?看來她讓人收留了一個晚上卻不自知。
悄悄起身,小心地不吵醒身邊的小人兒,她到浴室里漱口洗臉後,輕輕走出房門。
經過一個古色古香的起居室,她走下樓梯。那是一個佔地約五十坪的書房,其中有兩面牆釘了造型優雅的木質落地書櫃,書櫃里擺滿了各式各類的書籍。鄰窗處有一個褐色、中古世紀風的書桌,桌面上除了桌案組外,還有一部電腦。另一面牆則是一組牛皮沙發、音響和小小的吧台。按捺下想沖到書櫃前翻書的欲動,她快速走下樓梯。
剛走下樓梯,席歡就從落地窗看到門外的花園,餐廳方向傳來的流水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轉頭望去,看到餐廳外的飛瀑小泉造景,綠意盎然的植物欣欣向榮地往上生長,一棵不知名的喬木正開著粉紅色花朵。好美的餐廳、好美的房子,這種昂貴的高級屋子,對她來說是人間仙境──現在她能想像劉姥姥逛進大觀園的心情。席歡低眉一笑,對自己搖搖頭,這是有錢人的世界,不是她這種人該多作想像的。
走過餐廳,她想打開門,準備離開這場意外的「春夢」,卻被一個低沉的聲音止住腳步。
「你準備走了嗎?」
宮震-自席歡一下樓時就開始觀察她,她矜淡的氣質、從容的姿態,她自嘲的微笑,她跟全世界都有仇般的憤世嫉俗……他知道,她不是艾眉!
轉過身,席歡這才注意到,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他高大的身形優雅地靠在椅背上,一張尋不出缺點的完美臉孔似笑非笑地對著席歡,他的注視讓她屏息,心跳不受控地加速跳躍。她肯定見過他,只不過忘記了是在哪里?她不自覺地向後退一步,好多年沒有和男人打交道,面對這樣一個魅力四射的男人,讓她有些無所適從。直覺告訴她,她應該轉身就跑,從此和這個人再無交集,可是不明所以地,一絲教她舍不得離去的牽絆,留住了她的腳步。
看著席歡的臉,宮震-有些閃神,她長得好像好像……想起艾眉,那個愛哭愛笑,沒有行動能力的女孩子,在那個沒有人支持他的苦難里,是她一路陪他走過來,她依賴著他的照顧存活,而他依賴著她的「依賴」生存。一直以為他們會這樣相互依賴到終老,誰知……上天總是有-的不同安排。
兩個人沉默相對,各有各的心思,寧靜的空間形成了尷尬。
宮震-率先甩月兌他的恍惚,再問聲︰「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席歡,邵先生,我想我應該回去了。昨天,謝謝你……」小宇姓邵,那麼沒猜錯的話,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小宇口中的爹地了。她遠遠地站在門邊,和他保持好大一段的「安全距離」。
「你張冠李戴了,我姓宮不姓邵。」看著她小心地刻意維持兩人間的距離,他覺得十分有趣。女人看到他向來只有想盡辦法往他身上貼,沒有人會把距離拉的這麼遠。他在她眼里看到自己的新形象──洪水猛獸。
小宇跟著繼父姓?搖搖頭,她不懂,但這不關她的事。「很抱歉,我弄錯了,宮先生。」撇過頭,眼看門那麼近,怎麼在他的注視下,門把變得離她千里遠?
「沒關系,我接受道歉。」
席歡頻頻望向門把的舉動,引發了他的高度興趣,自認識艾眉後,再沒有女人可以像她這樣挑起自己的興趣。宮震-一笑,自沙發中站起身,直直往她走去。
對著迎面而來的龐然大物,席歡不斷往後閃躲,直到背抵住她盼望許久的門板時,腦中唯一的念頭是──原來五、六十坪的房子還是不夠大。
「可以了!」
三個莫名其妙的字句從她口中說出,弄得他一頭霧水。「什麼?」他一挑眉,好看的濃眉向上揚起,把她的心髒撞擊出一秒鐘的窒息。
「有什麼話,你站在那里說就行了,不用再靠近。」在他走到面前三步遠時,她喊了暫停。這已經是她所能容忍的最近距離,再往前一步,他的大手就會踫上她,她不想在這種尷尬情況下,還向人家借廁所洗手。
他更加確定她不是艾眉,因為,艾眉不論多生氣,都不會這樣大聲對人說話。突如其來的念頭撞擊著他的胸腔──他要留下她!至于為什麼?他沒有多想。「你很怕我?」
怕?他說得太輕松,她是恐懼、恐懼全天下的雄性動物,當然幼年時期遇上的不算在內。「我不想留在這里和你討論這個無聊的問題,我想要離開了,謝謝你昨晚的……嗯……照顧。」她突然想起,昨天小宇絕對沒有那麼大的力氣,把她拖回三樓房間睡覺,難不成是他……天,讓一個男人抱在懷里?幸好她是處于無意識狀態,否則……
「不,該是我對你說謝謝,畢竟昨天你幫我陪了小宇一整天。」
他蠱惑人心的醇厚嗓音在她耳際響起時,她才注意到他已經靠在自己身前,兩只手支著她身後的門板,牢牢地將她鎖在懷中。他……謝謝人的方式太……太駭人!情急下席歡沒多想,伸手推開他的身子,忘記了她不踫觸男人的習慣,忘記了惡心、嘔吐……她的力氣很大,不是矯情、不是欲擒故縱,她是真的想把他推開。
「你謝夠了,可以放我走嗎?」對她來說,那雙強健的手臂是座牢籠,只會讓她想掙月兌──他的吸引力散發不到她身上。
宮震-松開手,對上她惱怒的眼楮。「你的反應很教人訝異。」他似笑非笑地說。
她扭身跑往客廳另一個角落,離得他老遠才停下腳步。「我的反應不對?那麼請問你,被一個陌生男子輕薄,我該作何反應?含羞帶怯?欲迎還拒?」
「你說了「輕薄」?」他瞠大眼楮。
「不然呢?我應該說「寵幸」嗎?」她真的火大了,很少大喜大怒的席歡被逼上頂點,她第一次對人刻薄。
「大部分上過我床的女人,都是用這種心態看待我的「輕薄」。」他雙手橫胸,一派優雅。
「那麼請你把你的「寵幸」,拿去對待那些「求之不得」的女人,不要用在我身上,我從沒奢望過你那張高貴的床。」男人!厚顏無恥的動物!
「別忘了,昨晚你就在我的床上度過一夜春宵,看你現在精神奕奕的模樣,應該是睡得不錯。」他嘲弄地看著她。
他的話炸出她一臉酡紅。她錯了,他不是「厚顏無恥」而是「下流卑鄙」。瞪住他,席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一動也不動,他在猜測她的下一波反擊,而她在等著他離開那扇大門。
「歡歡阿姨,你要去哪里?」小宇抱著一只泰迪熊從樓梯轉角處走下來,莫名地看著爹地和歡歡阿姨的奇怪表情。
喘過氣,順順高張的怒火,席歡蹲對著小宇說︰「我要回家了。」
「不要啦!你再陪我玩幾天好不好?不然爹地待會兒去上班,我一個人在家里會好無聊。」他拉著席歡的手央求。
「誰說我會讓你一個人在家,我馬上送你回彰化。」宮震-的聲音冷冷地插進來。昨天的帳他還沒找這小鬼算清楚,他還想留下來?想都別想!
「不要啦!我回去巴比一定會活活把我罵死,爹地你要救救我,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我不想要回去啦!」
他夸張的演技騙不過被騙經驗豐富的宮震-,只能騙騙篤信「人性本善」的席歡。
「你留在台北沒有人照顧你。」一句話,讓他的計畫瞬間成形。
「我不用人照顧,暑假過後我就要上國小了。我不要回去、求求你,至少等巴比不生氣了,你再送我回去好不好?我現在回去定會糟大糕的啦!」不是說要留他在台北玩幾天的嗎?啊……他知道了,爹地定在生氣他沒乖乖听話去搖醒歡歡阿姨,反而爬上床睡個香香甜甜的覺……可是,人家早上起來已經有一點點後悔了呀!
「不行,你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上了戲,就不知道這小子夠不夠機靈,順著他的腳本演。
「是不是有人照顧我,你就放心我留在台北?」小宇心中升起一絲希望。
很好,第一只兔子落入陷阱,他只要慢慢等,那個主要目標馬上就會跟著跳下來。「別想太多,我不可能臨時找到人來照顧你,何況你留不到幾天就要回去,誰願意來應征這個臨時保母?」
听完宮震-的說法,小宇不負期望地轉頭望向席歡,裝出他最擅長的無辜表情。「歡歡阿姨,你可不可以留下來照顧我幾天,只要幾天就好了,我不敢現在回去,巴比一定會很生氣……」說著,兩顆眼淚便應要求滑下。
任何人看到這幕,再怎麼為難都會勉為其難地答應,可是……想起他那個強勢的爹地,席歡實在無法不猶豫。
「拜托,歡歡阿姨……我巴比很凶很凶,打人很痛……」
他的表情牽動了她的心,那年,繼父施在她們身上的暴力,她沒忘記過,他逼得姊姊發瘋、母親死亡,更造就出她一世也抹滅不去的恐懼。人同此心……她怎舍得這樣一個小小的孩子去承受她曾受過的?一個沖動,她點了頭。小宇的歡呼聲擾醒了她的冥想,抬起眼,對上宮震-那雙含笑眼楮,她知道自己做錯了。
在搬入宮家大宅前,席歡利用半天的空檔去醫院探望姊姊。推著輪椅,她不斷地對姊姊說話,只盼她能听進一字半句。「姊姊,菜市場又有人在賣向日葵了,我好喜歡向日葵那種強韌的生命力,好喜歡夏天的味道,那個味道會讓我遺忘很多年前,那個潮濕陰暗的屋子、那段污濁不堪的回憶……」
她把席-推到榕樹下,讓綠蔭擋去多余陽光。繞到姊姊身前,伸伸懶腰,蹲,她對著席-那張絕美的小臉說話。「姊姊,你打算什麼時候才要醒來呢?今年?明年?後年……或是一輩子都不再醒來?那個人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傷害我們,你張開眼楮看看我,我長大了,我可以保護你,醒過來好不好?」環住姊姊的肩膀,她把自己的臉頰貼著姊姊,輕輕喟嘆。
「算了,如果你覺得躲在殼里不出來,會比較安全,就躲著吧!我會一直、一直照顧你。記不記得,那時你帶我去溪邊撈蝦子,拖鞋好滑好滑,害我差一點跌到溪里,你緊緊抓著我的手,好用力、好用力……記不記得,我貪懶,功課沒做完就跑出去玩,弄到三更半夜想到明天老師會打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個不停,你受不了了,就從被窩里爬起來幫我寫,那次我還拿到甲上──小時候一直都是你在保護我,現在,換我當姊姊,我來保護你,好不好?你不用害怕,有我在這里,席歡會照顧你。只不過,我好懷念和你躲在被窩里談心的那段日子,如果你好起來,我們又可以躲在被子里說悄悄話。告訴你,我踫到一個不會讓我惡心的男人哦!他長得好高、好帥,酷酷的臉上不愛笑,他一笑就會讓人覺得好像有詭計。昨天,他靠得我好近,我嚇壞了,伸手去推他,你知道嗎?事後我居然忘記要去洗手,也不會覺得髒,我想他是特別的。只不過我早已經過了幻想的年齡,很清楚的知道,我和他不可能,就像癩蝦蟆只能在水中游,永遠飛不上天空,追逐翱翔天際的天鵝,所以即使他是特別的,對我來說……也沒有太大意義。」她對著姊姊不斷說話,在她孤寂的歲月中,姊姊是她唯一的傾吐對象。
夏可夫拿著病歷從廊道下走過,遠遠地,他看見席歡的側影,他有一秒鐘怔愣,然後疾步走近。「艾眉,你怎會在這里?」
他趨近,剛要伸手拍上她的肩膀時,席歡搶先一步快速地躲開。「先生,你認錯人了。」她躲在姊姊的輪椅背後,急急想把姊姊帶開。
「是嗎?很抱歉,艾眉是我的朋友,很多年不見,可能是太久沒見面,我才會認錯人。」看到席歡那張酷似艾眉的臉,他忍不住激昂的心情。
「沒關系。」她淡淡說完,推著席-就要離開。她一向不和男人打交道。
「小姐,等一等,這位是……」夏可夫的視線轉移到席-身上。瞬間,她那絕麗的容貌深深吸引住他,牽引著他的心為她轉動。她那兩道柳眉細細地掛在細致的鵝蛋臉上方,直挺的鼻梁懸在小巧紅灩的菱唇上,白里透紅的凝脂肌膚好似掐得出水,窈窕的身段引人遐思。只不過她的眼楮空洞迷茫,沒有焦距地面對著這個世界……
「我的姊姊。」席歡答得簡單。
「她是哪位醫生的病人?」夏可夫追問。
「劉醫師。」她的表情中帶著防備。
「這位小姐,剛才很冒昧,我姓夏,夏可夫,是這家醫院的院長,不知道你貴姓?」
他伸出手,但席歡假裝沒看見,回避他的善意。
夏可夫不在意地一笑,把手收回。
「我姓席,席歡。」他的溫文讓席歡放下戒備。
「待會兒我會調出令姊的病歷,和劉醫師討論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把她轉到我的門診。」
他是這間醫院的院長──夏可夫?听說他的醫術非常高明,多少人想排他的門診都排不上,他居然願意親自為姊姊看診?「謝謝你,可是,我姊姊已經病了好多年……」席歡遲疑地道。
「等我看過病歷後,會找你談談她的狀況。」
「好,謝謝你。」她點頭致謝。
「那……我還有門診,先走一步。」再看席-一眼,把她的形貌牢牢地記在腦海。此刻,夏可夫在心底發誓,一定要把她醫治好!
看著夏可夫的背影,席歡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姊姊的未來。
搬進宮家大宅已經五天,除了第一天晚上匆匆見過宮震-外,他就失蹤了,听小宇說,他到美國出差。幸好他不在家,否則席歡大概無法這麼快就適應新環境。這房子有四個樓層,每層樓佔地約六十坪,扣除一樓的客廳、餐廳、廚房,和二樓的書房,三、四樓全都隔成兩個對門房間。宮震-住在上回她和小宇睡的那個房間,而她和小宇則一起睡在對面房間,他們的活動空間在一至三樓,每天會有個鐘點管家來這里打掃、做飯。管家姓陳,是個很好相處的老媽媽,做好晚飯後她就會回家,那時整個大房子里就剩下她和小宇兩個人。小宇生活作息很正常,早上八點起床,陪他看看書、畫畫圖、听听CD,再不然,就到院子里走走繞繞。
下午兩人一起睡個午覺,睡醒後一起出門逛書店、到公園蕩秋千……然後六點前回到家,吃飯、洗澡、看看卡通片,通常八點不到,小宇就呵欠連天。送他上床,念過幾本童書把他弄睡後,剩下的時間就全屬于席歡自己的。像現在,她就一個人坐在電腦桌前工作,把延遲進度的工作拉回來。
揉揉發酸的脖子,席歡站起身為自己倒一杯開水,喝了口溫水,她的眼楮在書櫃前搜尋。他有好大一座寶庫……
想起那天,他叮囑她千萬不能到四樓房間的事,那總會讓她聯想到童話故事書里的「藍胡子」。那個藍胡子也是這樣跟他的新娘子說──「你千萬不能打開那個房間」,然後,新娘子抵不過好奇心的催促,打開了那扇門,發現里面全是他以前妻子的尸體。
現在,她的好奇心也在夜深人靜的時分跳出來,唆使她,趁沒人知曉的時候打開那個有著魔咒的門,可是,有了「藍胡子老婆」的前車之鑒,她實在提不起勇氣。她取笑了自己的無聊,端著水坐回書桌前,繼續她的工作。
手指在鍵盤上飛躍,一個個想法轉變成文字,鋪陳在電腦螢幕上,時間過了多久,她沒注意,一顆心只專注在即將完成的工作。終于……打下最後一個句點,她吁口氣,把文章傳送出去。完成工作的輕松感,讓她愉快地伸伸懶腰。
「你應該多笑,因為你笑起來很漂亮。」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她一大跳,席歡猛轉頭,看到早已換過休閑服,正在喝咖啡、看雜志,一派優閑的宮震。「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真糟!這麼重的男人味道她居然都沒發覺。其實,早在她第一次從他房里醒來時,她的潛意識就接受了這個味道,不再排斥。
「要不要喝咖啡?」他問。
「不了,我有開水。」她用水杯阻止了他起身的動作,也阻斷了兩人之間的話題。席歡有些後悔,他不在的這些日子里,她想念過他的聲音、他的……想念?不!不是想念,是……是什麼呢?席歡也難以形容那種感覺。倉皇中,她尋出一個話題。「你什麼時候還要出國?」
「你在趕我離開?」他唇微揚,綻出一抹笑容。
「不,我沒這個意思。」太久沒和男生說話,席歡本來就已經十分缺乏技巧,尤其在這樣一個男性魅力無遠弗界的宮震-面前說話,想把意思傳達得清楚就更加困難了。
「可能要讓你失望了,短時間內我沒有出國計畫。」他走到她的身前,執意取下水杯,讓兩人中間再無阻隔物。
「我說了,我沒這個意思。」她頻頻搖頭。
不知道這個人是故意忽略她的話,還是他們二人溝通真有困難,為什麼他們的話題老是繞著這些無聊字句打轉?她退開兩步,讓自己退離危險距離外。
「這幾天小宇乖嗎?」看到她節節後退,他莞爾一笑,懷疑自己的致命吸引力在她身上被撲滅了,逗弄她的想法油然而生。
「他很乖巧,我們……相處得……很好。」他的接近讓她幾近窒息邊緣。
「你是第一個用「乖巧」來形容小宇的人。」想到夏倩看到小宇時的眼光,簡直比看到蟑螂時更慘不忍睹。
「小宇很不乖嗎?」尋到了安全話題,她穩住心跳,一拐身躲入沙發里,和書桌前的宮震-遠遠的離了十大步。端起桌前咖啡當烈酒喝,想藉此提增勇氣,她一口氣灌下整杯黑咖啡。天!好苦,這男人喝咖啡不加糖的嗎?
「這男人」?噢……她把他喝過的咖啡吞進肚子里去了……她在心中無聲哀嚎,她大概要吐上一整夜了。
看到她的苦臉,宮震-輕笑出聲,她真是個很有趣的小東西。
「對于不喜歡的人,他的惡作劇會讓人發瘋,小宇整人的方式已經遠遠「超過」我們這些「老一輩」的人所能接受的範圍。」想起他「好心地」幫愛吃辣的夏倩,在唇膏上涂滿辣椒原汁;「好心地」幫臉上長了兩顆痘痘的夏倩施行尿療法──在她的果汁杯中加了「微量」的童子尿……他的好心總讓夏倩嚇得逃之夭夭。不過宮震-不得不承認,自己必須為他的調皮負責,因為那些全是他寵出來的。
「這些小宇不喜歡的名單當中,有一個是他喊「巴比」的那個人嗎?」席歡問得小心。
「你是說邵喬?他和小宇是有些不對盤,不過,這兩年下來,情況已經改善許多,小宇已經慢慢適應他的新爸爸,也習慣了新環境。」
適應?習慣?大人都是用這麼簡單的眼光,來看待小孩子的心靈嗎?當年,在大家眼里的「他」是一個好繼父,「他」無怨無悔地挑起一家重擔,照顧一個病重妻子和養大兩個拖油瓶。
誰知道關起門來,他是制造慘劇的原凶,他逼瘋了姊姊、逼死了媽媽,也把她逼入一個永遠不得清醒的夢魘……她忘不了報紙是怎麼記錄這個悲劇的,它說──精神病發作的繼女六親不認,銳刀殺死茹苦含辛撫養她的繼父……不想、不想,她不要去想那天、那個人……壓住自己的心、壓住自己的頭,她不準「它」跳出來傷害她已經結痂的知覺。掉入回憶中,她掙扎著要爬出那張無形巨網,垂垮雙肩,愁眉不展,她的心情又是一片混亂。
宮震-察覺她驟變的表情,悄悄地走到她身邊坐下,看著她茫然無助的瞳眸,他不自覺地環過她的肩膀,讓她輕靠上自己。
席歡沒有拒絕,每每回想到往事,她總有著強烈的無力感,想找個支柱倚靠,回頭卻發現一路行來只有她孤單一個。吸吸鼻子,她努力讓自己回復正常。「你有沒有想過,小宇他不斷闖禍、不斷離家出走,有沒有一種可能是,他想回到你的身邊?」
「就這幾日所見,你應該很清楚,我的工作並不適合帶一個孩子,留在我身邊他只會更孤獨,至少,留在邵喬、艾眉身邊,天天都會有人陪伴他。」
「可是他的繼父經常處罰他不是嗎?」有愛的陪伴,才是孩子真正想要的。
「邵喬對小宇有很大期望,自然要求比較多。何況,邵喬不是他的繼父,而是他的親生父親。」擁她入懷,他多年的空虛在這時候被填平。她軟軟的身子貼在他的剛硬上,帶給他無限滿足。
「我不懂你的意思。」意外地,對于他的擁抱,席歡沒有害怕與厭惡。
「那是個很長的故事,等哪天有時間,我再仔仔細細地告訴你。」
她放下警覺的順從讓他很滿意,這些年被他抱在懷里的女人不少,卻沒有一個可以讓他有這樣的踏實感動。他喜歡她淡淡的體香──那種不沾染化學成分的香味;他喜歡她柔柔女敕女敕的肌膚──干干淨淨地沒擦抹任何粉彩;他喜歡她一頭隨意挽起的黑發──沒有發雕的矯飾……「你很漂亮。」他不自覺地夸贊出口。
「我不漂亮,我姊姊才是真正美麗,從小每個看過她的人,都忍不住要豎起大拇指贊一聲「水」。念書的時候,總有一群大哥哥在我家門前守著,準備隨時演出一場不期而遇的追求戲。在我心中,姊姊的美麗是無人能及的。」席歡的話里沒有半分嫉妒成分。
「真的,你那麼極力推薦,該不是想讓我當上你的姊夫吧?」他開玩笑地說。
「別說笑了,你和她……不配的。」她很有自知之明,麻雀怎能配鳳凰?
「我配不上她?」他錯愕地反問。
「不!她配不上你,你這種人注定是人中龍鳳,你有良好的家世、有高成就的事業、有俊朗的外表,你該娶個能和你旗鼓相當的女子為妻。」
「比如……」比如她自己嗎?他期待這個答案。
「一個除了美麗之外,還有高學歷、高能力、高所得的女人。」她扳動手指,數出一個接一個的條件。
「你都是用這些外在條件,來決定一個人的價值?有高學歷、高能力、高所得的人,在你的評分板上就能往上跳一層,而學歷不足的人就往下跌一格?」
「是的,我是這麼認定,尤其在婚姻上,早在黛安娜的王妃夢破碎時,全球的女人就認清了一件事,那就是──並非每個人都能飛上枝頭當鳳凰,大部分女人拚了全命,只能上演一場「空難記」。」對于自己的「身世」她有強烈的自卑。
「不對,一個人真正的價值,在于他本身對自己的認知,學歷高並不代表他高人一等,頂多代表了他比別人更努力、比別人花更多時間在追求學問上;同樣的道理,金錢、地位、權勢都是一樣,我花了比別人更多的精力來追求,相對的,收獲也就更多,而那些東西並不值得我拿來提升自身價值。」
「你不在意那些身外物,是因為你得到、你擁有,對那些汲汲營營了一輩子,卻全無所獲的人來說,那些是他們想了一輩子仍遙不可及的夢。」
「你曾經汲汲營營追求過嗎?」
「是的!可是就算盡了我全部的力量,我都得不到。」那年,她還天真的以為,考上醫學院,她的未來,姊姊、媽媽的未來都將會不同,可是命運……誰能擺月兌命運捉弄?
「我的經驗足以證明你的理論不對,不是每個努力的人都會得到成功的結果。」她輕嘆道。
「你可以試著在我身上求證我的理論。」他意有所指,語帶曖昧。
「你為什麼常常講這種讓人一頭霧水的話?」癟癟嘴,她很難跟上他的思考節奏。
「一頭霧水嗎?我來解釋,只要你在我身上投注精神、努力,說不定就會得到你「汲汲營營」想要的金錢、地位。」
「你在諷刺我?」她一怒轉頭,唇竟刷過他的。
在她尚未來得及反應時,他已經捧住她的臉,細細地覆上她的紅唇。他的吻綿密細致,帶著淡淡的馨香,濕濕的舌頭在她唇上落下一圈一圈暖意,她為他沉淪,溫溫文文的吻帶著惑人的甜蜜,像熨貼人心的蜜汁。
她軟軟的唇瓣、細細的貝齒,誘惑了他的,忽地,他的吻加深,他的舌闖入她的齒關,強烈地需索。
他的熱情嚇壞了她,那個可怖的經驗在這時候闖進腦海……那雙掙月兌不開的毛茸大手、那個燻人的濃烈酒臭,他撕碎她的制服、揉捏她的胸……天……好可怕……席歡猛地推開他,雙手緊捂住嘴巴沖進廁所里大吐特吐,吐出了晚餐、吐出黑咖啡、也吐出來綠綠的膽汁……
等她漱過口,支著乏力的身子,走出廁所後,看到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門口,神情里有著研判意味。「你打擊男性自尊的技巧很高明。」
「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吐得有氣無力,倚著門邊站不直身。
「是我的接吻技術太差,還是你有過不愉快的經驗?」他的眼楮如電,仿佛一個注視就能把她看清、看透。
「不要研究我,我不值得你花精神。」搖搖頭,她推開他,急急離開書房走上三樓。
不值得嗎?不!她值得。宮震-已經決定在她身上「花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