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的盡頭總是通向他,席歡整整走了一個上午,還是走到他身邊。這種潛意識的依賴要怎麼辦才好?假設她的未來沒有他,是不是就再也走不下去?
抬起頭,仰望高高的宮氏大樓,她的心惶惶不安。進去嗎?他會不會用一張怒容面對她?或是想了好久,才想起自己是哪號人物?
咬住唇,不能再猶豫,她告訴自己要勇敢,為了孩子她必須勇敢。從電梯走出來,她筆直走向前方的辦公桌。「小姐,麻煩轉告宮先生,說席歡來找。」她的聲音微微抖著。
莊秘書抬起頭,掃過一身濕透的席歡,冷冷地對她說︰「你和總裁私下有預約嗎?」
「沒有。」順著對方的眼光,她看到自己一身狼狽。
「那就是了,我的行事歷里面也沒有你這號人物。總裁很忙,不是每個人想見都可以要求通報的。」說畢,她又低下頭在鍵盤上敲打。
她遲疑一會兒,提起勇氣再問︰「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能不能請您幫忙通報一聲?」
「總裁正在和各部門開會,他沒空見你。」這回她連頭都沒有多抬一下。
「那……我可以坐在沙發上等他開完會嗎?」
「隨便你!」
坐在沙發上,支起下頷,寒意持續侵襲著,她听見自己的牙關微微顫栗,是冷還是害怕,她已經分辨不清。坐了多久?她不清楚,直到一股濃郁的香水味刺激了嗅覺,她才抬起頭,一看到夏倩那雙描繪得晶亮的光燦明眸,反射地,她低下頭,不想面對。
「你也來找震-嗎?」她撥撥瀏海,笑得艷光四射。
席歡不作答,仍低著頭不想搭理。
「不想理人?真高傲!不過,看在同學一場,我想提醒你,你有沒有看過艾眉的照片?她真的跟你長得一模一樣,說不定她是你的同胞姊姊。」她再度拿長相作文章。
「震-說我們長得不像,我再也不會听信你的挑撥離間。」席歡吸口氣,抬起頭來迎戰。
「你看過她的照片?不過,我想不太可能啦!震-那麼寶貝那些照片,怎會拿出來給你看。啊!對了,你可以到震-家四樓去看看,那里面有好多好多艾眉的畫像,你去看看就知道我是不是在騙你。」
四樓,他三令五申不準她進去的房間,果真存了藍胡子的秘密?
「你要是想進去看畫像,要小心一點,別把畫給弄壞了,那里每一幅都是震-費了好大心思畫出來的,寶貝得不得了。」
「震-畫的?他會畫圖?」她突然覺得自己一點都不了解他。
「當然,畫得可好了!他說他這一生只為艾眉作畫,連我都是求了好久,他才肯動筆為我畫,對了,他有沒有幫你畫過?」看著她落寞淒楚的表情,夏倩知道自己又贏了一回合。
「夏小姐,總裁請你進去。」莊秘書客客氣氣地把夏倩請進門,留下席歡一個人繼續等待。
看著打開又闔上的門,席歡對著門扇想像他和夏倩的見面,像在寫作時一樣,一個個鏡頭跳入腦海中,他們的親密、談笑,他們的歡樂、愉悅……甩甩頭,甩掉傷人心的想像力。
又是好久,她知道再等不到這扇門為自己開啟,他是寧願見夏倩都不多看她一眼,那……她還要等什麼?撐起瘦弱的身子,緩緩朝電梯走去,按下鍵,她倚在門邊等著。
電梯門開,蕭政從里面走出來。「席歡?是你?你怎麼來了?」
他的熱情照例讓她驚退兩步。「我要回去了。」她朝他點點頭,輕言。
「你見過總裁大人?」他瞄一眼辦公桌後面,那個眼楮長在頭頂上的莊秘書,想來她想見到總裁,機率大概等于零。「來,我帶你進去。」
「可以嗎?會不會干擾你們的公事?」
蕭政指指從門里走出來一臉鐵青的夏倩,說︰「那堆不相干的人都不怕干擾了,你怕什麼?走吧!」他領頭往前走,開了門,他讓席歡走進去。
站在門口許久,她始終不敢發出聲音,看著振筆疾書的男人,她心中有著無比的激動。好久不見呵!他的眉、他的眼、他那專注而認真的眼神,她好想念。
「你啞了,要我開口才會把報告遞上來嗎?」
他把她當成蕭政?席歡搖搖頭,搖去多余想法,想開口卻不知道從何說起,所有的話哽在喉間竟不成聲。
長時間的靜默引起他的注意,震-抬起頭,對上一身濕漉的席歡,她的狼狽讓一絲不忍掠過他的心,想站起身走向前,卻又在下一秒定住身形。他用陰鷙冰冷的語調推翻自己的心意︰「你來做什麼?」
他眼底沒有她熟悉的溫柔,只帶了冷酷無情。「我來……」是啊!她來做什麼?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是來尋回他的愛嗎?蠢呵!他的愛從來就不是她的。她……只是思念,思念他的人、思念他的心、思念他的唇和吻……吐出兩個字後,話又藏入胸月復中。
「沒事弄得一身濕跑來這里,你太閑了嗎?」一不小心,他還是讓他的關懷表了情。
她不是沒事,只是滿月復心事無從訴說呵!
「無話可說的話,你回去吧!」
他在下逐客令?是啊!她本就是不受歡迎。「你一定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嗎?」她輕輕喟嘆。
「對于伴,我一向都是用這種口氣說話。」他提醒了她的身分。
伴……對呀,她不應該忘的,她是求仁得仁!嗤笑一聲,她嘲諷自己。想起包包里的驗孕單,她遲疑出口︰「那天,我們談到孩子……」
「你想繼續那天的爭吵?」他放下筆走到她身前,淡漠地看著她。
「我……想知道,如果……」
「我不要孩子!」他一口氣否決了她的問題。
「不對!你說過你渴望親情,你想把從你父親身上得不到的父愛,加倍給你的孩子。」席歡反駁他的話。
「我話說得太快了,正確的講法是︰我不要你的孩子。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重提這個話題,我以為我們已經溝通得很清楚了,不是嗎?你說我會有一個健康正常的妻子;你說你只是利用我的身體,來證明自己是正常的;你說你絕不會嫁給我,所以,那天我當場回應了你的話,我說──我再也不會提結婚兩個字,自然「你」的孩子也不會跟我有關系,難道你全忘了?」
「我沒忘記,只是我……」她訥訥出言。
「只是你後悔了?佔不到我心里的主位,願意退而求其次,去佔住配偶欄了?席歡啊!你這麼精明,怎會以為我會笨到一再受你擺布?」
「好、好,我們不談這個。我想問你,如果、如果我已經有了孩子呢?你要怎麼做?」為了孩子,她不想放棄一絲絲希望,她願意忍受他的嘲諷。
「拿掉他,我說過有小宇來繼承我的一切。」他說得絕然。
他不要、真的不要……笨啊!何苦再來這一遭?「我懂了。」轉過身,她不再戀棧。
她的心碎看在他眼里,他動容了,反手捉住她的手臂。「你要去哪里?」
「「現在」結束了,我去尋找我的「未來」。」她輕輕喃語。
「你要走了?不準!我說了不準,听見沒?即使是伴,也要我玩膩、我說了OK,你才可以離開,懂不懂?」他朝她大吼,想吼回她飄蕩的思緒。
她順從地點點頭,重覆他的話︰「我听見了!要等你「玩膩了」才可以離開。」
「很好,牢牢記住我的話!你馬上回去,我要你在家里等我。」
「知道了。」輕輕掙月兌他的手,席歡沒再多看他一眼,逕自往門外走去。
該死的!她的身子為什麼要搖搖欲墜?該死的!她的臉為什麼要白得嚇人?該死的!她為什麼要讓他的心,隨著她波動不停?該死、該死,全都該死!他隨手拿起筆架扔向門板。匡啷一聲,筆架落在花崗石地板,碎裂成半。幾次坐回位置,卻又坐立難安,嘆一口氣,他妥協了……拿起外套,他走出辦公室。
「他失控了,看來丘比特的箭又多俘虜了一個。」對著他的背影,蕭政笑著說。
席歡回到家中,頹然地躺在沙發上,他的話不斷在她腦中盤旋。還能留下來嗎?繼續貪戀他的身、貪戀他的心……可是她還能貪戀多久?撐起疲憊不堪的身子,她一步步走上樓,「未來」在她面前堵上一座橫跨不了的厚牆。
怎麼辦?她還能再走下去嗎?走著、走著踏過一層層階梯……心不在焉的她,經過了三樓仍無所覺,繼續往四樓走去。相同式樣的門,讓她在還沒察覺時便打開了他的秘密。滿屋滿室的畫像,是她?再仔細端詳……不是!畫中人雖有著和她一模一樣的五官,卻不是她,畫中女孩笑得無憂、笑得甜蜜,而她臉上從來沒有過這號表情。畫中人是帶著陽光光環的天使……她想起夏倩的話,是艾眉吧!是艾眉、是艾眉……她不斷重覆這三個字。
他騙她,他說她和艾眉長得不像,不像嗎?一樣的眼楮、一樣的鼻子、一樣的臉龐和五官,她是照映在鏡中的自己……怎會不像?謊話,他說謊!夏倩說得對!她是影子,艾眉的影子,一個艾眉造型的……哈哈!她竟然當上了人家的!好好笑,她想笑,狂笑、怒笑……
哈哈……她笑出滿月復辛酸,笑出滿月復苦水。他騙她……一直都在欺騙她……就算她是,可……她有多棒呀!有一度,她這個還差點當上正妻呢!有什麼好怨、好不滿?看看,放眼天下,有多少女人想當上宮氏企業的總裁夫人,她單靠一張相似的臉蛋,就打敗眾家美女,多行呀!她還不滿意,竟站在清高的位置上,說什麼為了愛情,無法自私,好好笑的愛情,好好笑的無法自私。
她的愛情……她笑出淚水,笑出封不住的傷口。她的心啊!要傷到怎樣的地步,才能不再被欺?她盡了力不去對不起世界,世界卻想盡辦法來苛責她……
一整天的委屈在看到滿室的畫像後,席歡再也忍控不住──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她要爆炸、要狂喊、要大叫,她放任自己動手,破壞這一張張笑得像太陽的臉。
她是陽光天使,而她只是一個不快樂、非常不快樂的折翼天使──不!她是折翼惡魔,在地獄間游走的惡魔,他不該把她領到陽光下、不該給她溫情、不該用「喜歡」來愚弄她的知覺,到最後,居然還告訴她,他那些溫情、迷戀並不是為她……
席歡瘋狂地拿起一幅幅畫作砸在地上。玻璃鏡面破了,她抽出圖畫一張張撕扯、扭絞,再不管玻璃碎屑是否刺穿掌心,再分不清那些在她身上流竄的溫熱液體,是鮮血還是眼淚。
圖破壞殆盡,她縮起身子坐在一片狼藉中。一場謊言、一個不愛自己的情人、一條不受歡迎的小生命……深沉的痛楚讓她再度回到那一段不堪。好累,跌跌撞撞走了許多年,一直以為她把自己保護的很周全,哪里知道遇上了愛情,她還是傷痕累累。
累了、厭了、倦了……人生不過如此,活著為責任、為義務、為那些永無止盡的痛苦……快樂過嗎?有!但她的快樂是包了糖衣的藥丸,嘗過了甜蜜,苦澀隨之而來。既然人生已經被設定,既然人生只有苦難,她何必那麼辛苦,堅持要把生命走到盡頭?她累了,不是口頭說說,是真的打從心里覺得好累,她不要再去負擔包袱、不要走完生命全程,就此打住吧!就此打住、就此打住……這聲音在她耳畔回響,音波一聲比一聲大,震撼著她的耳膜、震撼著她的心。
是啊、是啊!這是個好方法,就此打住,從此痛楚再干擾不了她的身體、悲恨再侵略不了她的心理。她的未來被冰封了,走不進去、爬不入……她的人生到此為止。
「你在做什麼?」宮震-被滿室瘡痍震住,他年少時期的作品,珍藏多年的圖畫居然被毀于一旦。「我不是告訴過你,不準到四樓來!」他帶著滿臉冷峻,沖到她身前問︰「回答我,你這是在做什麼?」
「看不出來嗎?這是女人的嫉妒,我嫉妒她──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你有什麼資格嫉妒?你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伴,誰給過你權利嫉妒?」
「你騙我……你說我們長得並不像!」她對著他指控。
「是不像!艾眉天真善良、純潔可愛,不像你滿月復機心,天天算計!」
是啊!她怎麼又忘了,在所有人面前,她都是低下的卑微者,在夏倩面前是這樣,在艾眉面前是這樣,她一直都是低下階級的人……她落進自卑的漩渦中,即將滅頂。「我是心機深沉、我是小心眼、我是專于算計……可是從頭到尾說要娶我的人是你!」她反諷。
「我承認自己瞎了眼楮,錯把掛著天使面容的你當成真天使!」一股暴戾之氣傳上他的眼,蒙蔽了他的心。
「是啊!既然我是惡魔,就有權利搞破壞,破壞你的秘密、破壞你心中的女神,我何錯之有?」豁出去了,她再不怕什麼,仰著臉,她用一貫的驕傲保護自己。
「有權破壞?說得好,破壞之後你有能力賠償嗎?你要拿什麼賠償?你的身體嗎?你敢確定你的身體還有價值?」急怒之下,他刻薄出口。
「供需問題,你想發泄,我的身體就會有價值。」
「你……下賤!天下女人這麼多,我多的是選擇!」一甩手,他在她臉上揮出巴掌,一掌打過,他們兩人同時陷入僵局。
她不再說話,他眼中的決裂讓她的心在死亡邊緣掙扎。
望著她的無言,他恨恨地別過身去,在破碎的玻璃中拾起一張張圖畫。
他的心痛她看在眼里,他是那樣無怨無悔地深愛著艾眉,她居然還不自量力地想在他心中佔上一席……不可能、不可能,走到這地步若還學不會死心,就蠢得太過了。
愛上不該愛的男人,她注定要心碎……
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你的心中滿是傷痕
你說你犯了不該犯的錯心中滿是悔恨
你說你嘗盡了生活的苦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
你說你感到萬分沮喪甚至開始懷疑人生
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
因為愛情總是難舍難分何必在意哪一點點溫存
要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在每一個夢醒時分
有些事情你現在不必問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
錯的是她,她咎由自取,愛上不該愛、不能愛的人,她永遠都等不到他的心,這種人生、這種生命,她還能相信什麼?算了、算了,不要了、不要了,她什麼都不要了,不要他、不要孩子、不要愛情、不要生命……緩緩望向在破碎中尋找完整的震-,席歡站起身往門外走。
「你要去哪里?」
「我用生命來賠償你……」說完,她像幽靈般無聲無息地飄出門外。
咀嚼著她的話,倏地,震-跳起身,追著她往樓梯間跑,他沒多加思考,就往樓下房間沖去,打開房門卻沒看見人,稍一思索,他又沖向頂樓。打開門,他看見席歡已經攀上花台,他的心瞬間停了幾秒,死亡的窒息感壓迫著他的胸口,手足和腦筋都僵住了。不要啊!他反射性地彈跳起來,沖向前去,猛拉下她的身子,兩人在地上連翻了幾圈才停下來。「你瘋了!」他嚇傻、嚇呆了,整個人被她的尋死弄得緊繃、狂亂。「你真的瘋了!一個巴掌就能讓你尋死,你不正常!」他再也控不住如狂濤般卷來的怒焰,拚命搖晃她的肩膀,心中再存不下理智。「你不負責任,你死了,那個躺在醫院的席-怎麼辦?你血液里果然流著瘋狂基因!」他連連大吼。
瘋狂基因……對了,她是不正常,是有瘋狂基因,她怎可以死在這里?怎可以不負責任?她有太多太多的不可以……
「你听到我說話沒有?你不準死、不準……」
他的嘴一張一闔,她耳朵听不見他說的任何事情,只有斷斷續續的幾個字句,穿透耳膜直直刺穿她的心。
「……你簡直無藥可救……如果你想死……」
無藥可救……沒錯,她是無藥可救,有哪一種藥能夠消去她身上的遺傳基因?搖搖頭,她揚起唇角冷笑。「你走吧!我想清楚了,不會再尋死。」她說得好疲憊。推開他的手,她緩慢地站起身。
「你最好是想清楚了!」他狂熾的眸光似要將她燒融,攫住她雙臂的指節因施力而泛白。
想清楚了,一向是這樣,再苦、再痛,只要她想起責任,她就不能不妥協。那年,各大報紙的爭相報導,旁人的指指點點,讓十九歲的她幾次想割腕自殺,總在鮮血流滿地,總在想起母親的死亡,想起無依的姊姊時,拿出布緊緊扎起傷口。她不敢放下沉重的負擔,盡管那些負擔已經壓得她不能呼吸,她還是要站起來,告訴自己地球仍然在轉、日子仍然要過。
「告訴我,你會在家、你會活著!」
點點頭,她沒有力氣說話,推開他,她慢慢走回房間,把他、連同自己的愛情關在門外。從此,她不再讓她的生命月兌軌……
對著她的房門,他無奈地長喟一聲。這一團亂,他要怎麼處理?搖頭甩去混亂的思潮,走出大門,他必須找一個地方好好想想。
沒有了,全都沒有了!從沒有男人喜歡過她、從沒有人把她捧在手心呵護,她還是縮在殼中的蝸牛,還是一具躲在陰暗角落的腐尸,她應該認命地在她的安全蝸居中生存,慢慢地等待責任盡了,等待生命終了……
收拾起一件件私人物品,也收拾起自己破碎得再尋不出完整的心,藉著忙碌,她一點一點地把他的影像掃出腦海中、記憶中,掃除那段屬于歡樂的回憶,她才能安安心心、不再心存非分的過著灰色日子。
對著鏡子,席歡看著鏡中的自己,看著那張讓她厭惡的臉。她恨!可是,終此一生,她都擺月兌不了她。不!認清楚,她不是她,永遠都不是,她愛笑、她含恨;她快樂、她痛苦;她純潔、她污穢;她善良可愛、她城府深沉……
席歡拿起唇膏,慢慢地在鏡面上描下幾個字。再見了……折翼天使……從今以後,她再不屬于天使……提起小小的行囊,生命又走回原點。
還是那間酒吧,安安靜靜的買醉人,低低的交談聲,誰都不去打擾誰,依著自己的意願在酒鄉里忘卻傷懷。
酒吧里,宮震-和夏可夫舉酒對飲。
「我告訴過你,她不是艾眉,你不能拿艾眉的標準來定位她,這樣子,痛苦的人不僅僅是你,她也很辛苦。」
「我沒有對她要求過……」
「只不過你給不起她要的愛情?震-,你真的愛過艾眉嗎?想清楚,愛一個人,你怎會那麼容易放手?愛一個人,怎會不嫉妒她心中存在別人?」夏可夫將他心中的想法說出來。
這些話在若干年前,邵喬就對震-說過,可是他從沒听進耳中,所以,現在他也不會讓可夫的話來影響他的判斷。「你在懷疑我的認知?」宮震-一挑眉,似笑非笑地斜睨著他。
「是的,我懷疑你愛上的,是那份屬于親情的溫馨、是那份屬于友情的甜蜜,你把艾眉當成親妹妹,卻不曾為得不到她的心而痛苦過。」
「痛苦?愛人會痛苦嗎?不對!愛一個人只會時時刻刻、分分秒秒,為了她的存在而快樂。我不喜歡你的理論,雖然你是心理醫師。」
「就算你不喜歡,事實終歸是事實,席歡愛上你,所以她會在乎你是不是用同等的心情在對待她,她會因你的態度而心傷、心苦。」
「那只是女人心胸狹隘的表現,女人的小心眼太可怕,她居然撕碎艾眉所有的畫像,我很難理解。」他不贊同夏可夫的說法。
「如果艾眉保存了邵喬的相片,你會怎麼做?」
「我會尊重,畢竟那是她生命中的一段真實過往,不是我想否決就能否定掉的。」他說得理智。
「所以,我才要說,你並不愛艾眉,只不過她給了你生命中許多快樂的回憶,你便認定你是愛她的。」
「你說你為了愛情,不願艾眉傷心,所以讓艾眉回到邵喬身邊,可是她走了之後,你除了空虛寂寞之外,仍按著正常的步調在過日子,你交女朋友,和不同的女人上床,你一如往常地在工作上積極。相同的情形你再回頭看看席歡,她知道你對親情的渴求,所以她不讓自己的問題變成你的負擔。她不願和你結婚,卻仍不肯離開你的身邊,她想求什麼?名?還是利?」
見震-無言,夏可夫繼續說︰「她只想求你的心中有她,你口口聲聲說她和艾眉長得不像,她一直認真相信,可是那些畫像卻刺穿你的謊言,你怎麼還能要求她冷靜、理智面對?」
「就算再相愛的人,也要給彼此空間,這一點連夏倩都知道,所以她即使早知道我有那些畫,卻從不對此提出質疑。我告訴過席歡我和艾眉的故事,就算她不能尊重,也不需要拿一些對她無害的畫像開刀!她的愛會讓人窒息,我受不了!」
「你果然是不懂愛情!」夏可夫勸不動他,喝口酒,不再說話。
「不是我不懂愛情,應該說我不懂女人這種貪得無饜的動物。」他已經說要給她婚姻、要給她名分,他不懂為什麼她還要想盡辦法,取代艾眉在他心中的地位。
「震-,你確定自己不愛席歡嗎?你敢說你的情緒從未因她而起伏?你敢說你的心不曾為她感動?你確定如果失去她,你也會像失去艾眉一樣,照著正常步調過日子?」
夏可夫的問句問出他一陣沉默。
「震-,經過下午那一場,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已經失去她了……」他長嘆口氣,說出重話。
「你說什麼?」這句話讓宮震-驚跳起來。
「你知道,她並沒有完全從過去那場惡夢中醒來,她躲在自己建築的殼中安安穩穩地過了六年,是你把她帶出殼來,卻也是你把她弄得傷痕累累,我想,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已經失去她了。」
「不會,她答應我不再尋短,不!她答應我回去的時候她會在家。」連連幾個否認,他否認不了夏可夫的推論,更否認不了自己心中興起的恐懼。站起身,他沖出酒吧大門。
又是暑假──距離她生命最深刻的那個暑假,已經將近一年了。快開學了,幾個大學生陸陸續續搬回這棟公寓。
一大早,幾個新房客和搬家公司,進進出出地來了好幾回,吵吵嚷嚷的聲音,讓趕了一夜稿子的席歡睡得極不安穩。這棟公寓的頂樓,加蓋了一個鐵皮小屋,在沒有隔熱設備的情況下,一到夏天,這里就像個蒸籠,熱得快把人給融化。席歡躺在單人床上,一把小小的電風扇里吹出來的都是熱風,汗沿著額頭不斷落到枕頭邊。她覺得好渴,可是沉重的眼皮怎麼都睜不開。半夢半醒間,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小小的幼童從遠處走來,他搖搖擺擺的小身子連路都還走不穩,慢慢地,他走近自己。
她看清楚了,好可愛的一張小臉,濃濃的眉、挺挺的小鼻子、寬寬的額頭,活月兌月兌是一個縮小版的宮震-,他臉上帶著淚,不停地哭喊著媽咪、媽咪……熱熱的淚滴到她心頭上,燙了她的心,她好舍不得的伸出手,想把小小的孩子抱起來,不料他卻把一顆心髒送到她的手上。心是熱的,還不停地收縮、跳動著,紅紅的血從她指縫里流了下來,血浸染她的手、她的衣服,把一大塊地板染出一灘鮮紅。「媽咪,幫我換顆心,我要健健康康……媽咪……幫我換顆心……讓我活下去……」童稚的嚎啕聲在她的耳膜中震動。
血越流越多……地板成了湖、成了海……她在血海中載浮載沉……血漫過她的身子,淹過她的眼楮,她不能呼吸了……然而,那一聲聲哭嚎還是在她的耳際,那麼鮮明、那麼清晰。
席歡尖喊一聲,掙扎坐起,喘著氣看看四周。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只是在作夢!撫著心、撫著圓圓的肚皮,她自我安慰。會的、不會的!這段時間里,她每個月都做了產檢,她做過各種檢查,她的孩子會健康正常,一定會!
離開他好久好久,她的生活才恢復往日的步調。她租了另外一個房子,仍舊深居簡出,窩在房子里,她一個字一個字的打稿、賺錢,除了匯款給姊姊的療養院、產檢和購買食物外,她幾乎都不出門。
他還好嗎?他原諒她了嗎?他也回復過往的生活步調了嗎?會吧!他一直是個強人,艾眉離開時,他走了過來,現在,他可以憑借著記憶再重新作畫,畫出無數的陽光天使。相較起來,她比較羨慕艾眉,因為,夏倩雖然擁有高尚的家世,卻沒有一個真心愛她的人,而艾眉卻用她那燦爛的笑容,同時擄獲了三個男人的心。這世界上有三個男人,願意這般無怨無悔地愛著她、為她付出,怎能不教人欣羨?所以,世界是不公平的吧!有人被愛壓得喘不過氣,也有人想要得到一點點愛都是奢望。
唉,多想無益,她起身盥洗後,拿起昨天沒吃完的土司面包啃幾口,然後打開電腦,繼續工作。隱隱地,下月復一陣收縮──痛啊!收縮帶出了陣痛,席歡咬住牙,大口大口呼吸,忍著痛,她一聲聲數著心跳,刻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小孩要出世了嗎?她有緊張、也有盼望,孩子……會像「他」?還是像自己?會有一張帶著傲然的臉?會像他強勢的讓人頭痛?會不會也皮得讓人受不了?種種假設在她腦中盤旋。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痛楚轉輕了,席歡慢慢地支起身,從紙箱中拿出早已整理好的行李,緩步下樓。這時候,沒有人可以幫她,她只能靠自己。
痛了近三十個小時,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忍耐到什麼時候,干涸的唇裂出傷口,拉住床側欄桿的手早已無力,她幾近虛月兌。擰著眉,她不再乞求天助,這些年她早懂得,老天從來不站在她這邊。
女醫生和護士小姐走了進來,她拍拍席歡的身子說︰「席小姐,孩子的頭太大,你的骨盆腔太小,要是再生不出來,恐怕孩子會缺氧。」
「我能怎麼做?」她無助地看著醫生。
「我想需要剖月復生產,把孩子從子宮里拿出來。」
「我沒有意見,如果您覺得這樣做對孩子最好。」她搖搖頭,語氣虛弱地說。
「可是剖月復生產要有親屬簽名,我才能幫你做,能不能請你的家人來一趟?等他們簽過名,我們立刻動手術。」
家人?她哪里還有家人?難不成要她把姊姊從療養院找來?「沒有人幫我簽名就不能做了嗎?」她想把孩子健健康康生下來呀,她想要,真的好想要這個孩子,盼了十個月的生命,她不想在這時候放棄。
「所有的手術都是有風險的。」她說了實話。
「你的意思是說……我可能會有意外?」
醫生在擔心自己死了,誰負責任?是啊!若是她死了,孩子怎麼辦?送到孤兒院嗎?沒了父親、沒了母親,誰來扶持他這一生?不忍心……她真的不忍心啊……想起一條生命,剛落了土就成了孤獨,她怎舍得!孤獨的苦她受過太多,她的孩子又要走上她的路了嗎?
不要、她不要!下了決心,她孤注一擲。「那麼……請你幫我撥這個號碼給宮震-先生。」席歡念出一串號碼給護士小姐。「請告訴他……」告訴他什麼呢?席歡不知道能說什麼?也許,他根本不想來這一趟;也許他只會讓蕭秘書來簽個名,像辦公事一樣……
「要我轉告他什麼?」護士小姐見她欲言又止,忙追問。
「不用了。」搖搖頭,說什麼都是多余,若她真死了,哪還管得了這些身後事?她只盼他會看在自己骨血的份上,為他盡點扶養的義務。
「Miss林,你去撥電話!」女醫師轉過頭來對她說︰「席小姐,馬上會有護士小姐把你送到手術室,做手術前的準備。」
交代過後,醫生和護士小姐走了,病房里又是一片清冷。他會來嗎?再見面,她該說什麼?她從沒忘記,他說過不要她的孩子。如果她死了,他會把孩子送走嗎?若他真是個不正常的孩子……那……她不知道該怎麼做了,淌著淚水,她恨天、恨她這條受苦受難的賤命……陣陣狂卷而來的疼痛,把她最後的知覺卷走,席歡陷入昏迷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