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在清晨六點整鈴聲大作。
巧巧翻個身把頭埋入枕頭中——根據心理學研究,從睡姿可以了解一個人的性格,這對別人來說準不準不知道,但對她這種鴕鳥性情是絕對準個百分之兩千。
正在刷牙的貫洲無奈地含著滿口草莓味道的牙膏泡泡,走到巧巧床邊把鈴聲按掉,解除鬧鐘和巧巧間的彼此折磨,再回浴室把滿嘴的泡沫吐掉。
站在板凳上,他拿著毛巾對著右臉頰那幾顆礙眼的小雀斑用力擦幾下,好像每天多抹那兩下,天長日久下來那些暇疵就會自動消失。
這是一個單純的五歲男童幼稚的想法,因為若這種想法成立,台灣海峽會在短期內沉入幾千部雷射治療機。
張開掉了兩顆門牙的小嘴,他輕咳兩聲,對著鏡面發表演說。
「晦!季墉爸爸好,我是您的兒子顏貫洲,剛過完五歲生日,上個月我考上資優入學,智力測驗成績是一九八,離差智商是一七三,因此暑假過後我就可以上小學了。我預計升小三那年再去考音樂資優班,對于我的未來我有自己的抱負和理想。
我的媽媽叫顏箴巧,據了解她是您的前任妻子,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她?她有點糊涂,呆呆傻傻的,所以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我的頭腦絕對遺傳自您,當然一這一點媽媽從來都不敢否認。
這回媽媽帶團到台北比賽,比賽完後我們會留在台北多玩兩天,不知道您方不方便出來見我一面,雖然我對照片上的您已經很熟悉了,但是我還是希望看到真正的您,並和您拍照留念,這樣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和同學說︰「我真的有一個爸爸,而且是個很聰明、很優秀的爸爸。」說完,他一鞠躬,像演講比賽結束一樣對自己拍拍手。自從他認出雜志上的風雲人物-賀季墉,和媽媽照片上的男人是同一個人時。他就拜托鋼琴老師在每次下課前念一遍報導內容給他听,尤其在他知道爸爸是個商業上的領導英雄後,對他更加崇拜不已。
這回,他要上台北還是最疼他的鋼琴老師幫他查出展華國際公司的電話。貫洲把電話拿出來再確認一次後,滿意地收入旅行袋中。這個在他腦海中醞釀已久的尋親之旅終于要實現了,他高興得一整個晚上都沒睡好。
他打開冰箱,找出土司、果醬和牛女乃,迅速俐落地做好兩份早餐,然後從衣櫃里翻出小提琴演奏時穿的白色襯衫、藍短褲、藍背心、領結和長襪。
等穿戴整齊後,他拉掉巧巧身上棉被、、枕頭、klTFY女圭女圭……所有遮蔽物,拿出早已蓄好水的水槍朝巧巧臉上連開六發,她這才不負眾望地坐起身,嘴里還喃喃地抱怨著︰「你不能用文明一點的方式叫我起床嗎?」
但當她的朦朧視線對上貫洲送到面前的鬧鐘時,她尖銳地大叫一聲︰「啊一一我快遲到了。」然後飛快地沖下床、跑進浴室……
貫洲不癥不徐地檢查窗戶、瓦斯、切下電話答錄機,等她穿戴好出來時,他已經把行李拉到門外,手指頭甩著鑰匙。
背起小背包,巧巧猛然想起她的舞衣。「我昨天忘記收行李了。」
貫洲不耐煩地拍拍行李箱說︰「都在這里了!」
巧巧感動地沖往前,大大地呶了他粉女敕的小臉頰一下。「兒子,我真不知道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我也很懷疑。算了!反正下半輩子我會好好照顧你的。」鎖好門,他一手拉著行李、一手牽著巧巧走過電梯中。
不知道是周遭人的強勢造就了巧巧的無能,還是她的無能成就了身旁人的強勢?反正她就依著-絲花的生長模式,攀著身邊的樹慢慢的往上生長。
這些年光陰對巧巧是優渥的,它沒在她臉上留下痕跡。她的肌膚依舊細致滑女敕、五官依舊青春亮麗、經常運動的身體不因生產而變形,歲月帶給她的只有嫵媚與自信。在最後三分鐘,巧巧總算在火車站前和八個學生、六個家長會合。
四小時後巧巧把貫洲安頓在飯店,帶著學生家長前往比賽地點。
貫洲關上房門,轉過身清清喉嚨,將早上的台詞再背一遍、拍拍手,拿起話筒。貫洲告訴自己他一定會成功的。
季墉透過落地富對上天邊晚霞,一天將盡,他的心里不勝。
探揉眉峰,不知怎地今天特別疲憊。左眼皮跳得厲害,人家說左眼跳災、右眼跳財,他大概要楣運罩頂,無妨。自從巧巧走了以後,好運已經與他絕緣。
快六年了,這六年里他從沒有放棄過尋找巧巧,但卻始終一無所獲,她像憑空消失的泡沫,一點痕跡都不曾留下。
拿起桌上的結婚照,季墉用指尖撫過她美麗的臉龐。她還好嗎?她是不是也在地球的某一個角落想念他?或是……恨他?
日日夜夜對著照片細數著自己的罪狀.是他鴨霸的沙豬性格壓出了婚姻裂痕,是他的大男人主義讓他以為妻子就該乖巧地在家里等候著取悅丈夫,而忽略了巧巧的心理需求。他只容許自己為一個莫名其妙的舞團老板發火,卻不允許巧巧為一個費盡心思要謀奪她位置的女人吃醋。這不是活生生「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例子嗎?原來他比古代的帝君更專制!
這些年,他從大哥、二哥的婚姻里學到許多夫妻相處之道,了解女人不僅要尊重,更該專心疼愛。女人可以是心靈溝通的好友,而不單單只是當擺飾的陶瓷女圭女圭。可惜他學得太慢了,失去了巧巧,也失去了靈魂里最快樂光燦的一環。
門外的輕扣聲敲醒了季墉的奠想。
「進來!」
是葉秘書,自從晏伶離開後他開始起用男秘書,于是葉秘書就這樣一路跟著季墉走過這六年。漸漸地,他們從上司下屬的關系慢慢發展成朋友,進而能分享彼此的心事。「宗翰,有事嗎?」
「有件事一我想應該讓你知道。」他的態度謹慎而小心。
「什麼事?」他今天不想听太多的意外,可是宗翰的表情令他好奇。
「你有沒有私生子?」
「我?」季墉哈哈大笑起來,像他這樣守身如玉的男人,外面的女人想拿到他的精子可難如登天,會造這種率的人比較像二哥。不過自從娶水水後,他大概也沒多余精力亂搞了吧!
‘不要笑!有個自稱你兒子的‘有為兒童’,今天一下午打了二十幾通電話給每一個部門的人。我想是因為總機不接電話到副總裁辦公室的關系,所以他才胡闖一通。」「我的兒子?」季墉眉頭高高揚起。有意思!對這個鍥而不舍的小子他有了興趣。「他叫顏貫洲,是個智商達到一九八的資優兒童,因為他的母親又笨又迷糊,所以他深深相信他的智慧是遺傳自你。」想起那個小鬼的自我介紹,素有冷面笑匠之稱的葉宗翰也忍不住噴笑出來。
‘今天是愚人節嗎?他為什麼要找上我?」
「他想和你拍照留念--他、他把你當成美國的自由女神像。「一說到這里葉宗翰笑得前僕後仰再也站不直。「我要是那個叫顏箴巧的老媽,我會把他塞回肚子里!」「顏箴巧?巧巧’?他有沒有說他人在哪里?」季墉一跳從辦公椅上彈出,揪著宗翰的領帶問。
「你果真有私生子?」
「別胡說,如果那個資優兒童沒亂說的話,他可能就是我的正牌繼承人。」
「你是說……那個笨媽媽是你失蹤多年的老婆?」
「沒錯!」他和宗翰有默契地一擊掌。
六年了,他像深宮怨夫埋怨著老天不公,尤其在水水和二哥那對漂亮的雙胞胎女兒的圍攻下,他一天照三餐外加點心,痛罵自己的愚昧昏庸。要是當年他肯信任巧巧一點,肯把心事和巧巧討論,今天就不至于走到這樣的地步。
可是--憑空掉下一個兒子,五歲的資優生耶!比二哥的雙胞胎整整大了一歲。他可以仰起下巴出頭天了!
回過神,他發現宗翰居然理也不理他,步伐快速地往外走。
「喂!你要去哪里?」
「我去嚴刑逼供,要他們把資優兒童的飯店、房間號碼給我背出來……」貫洲打開房門的那一剎那,就認出他是他爸爸,而季墉在接觸到他目光時就敢確定那就是他的兒子。
不單單因為他們酷似的外表,也不完全是父子天性,而是他們擁有一雙一模一樣的眼楮,那雙瞳仁里有著自信肯定、閃爍著智慧光芒。
貫洲雖然高興得快要昏厥過去,但仍像個小大人般維持紳士風度,整整領結,伸出手握住他。在父親面前他想表現出最好的一面。
「季墉爸爸您好,您先請坐,我再-下子就弄好了。」
季墉依言坐在床邊,看著他忙碌的小圓身體,爬上爬下把衣服架好,再將行車裝塞入櫃中。小腦袋在衣櫃里作一番巡禮後,他滿意地點點頭,關上門。再幫季墉倒來一杯牛女乃。
「媽媽呢?」季墉迫不及待地問。
「她帶小朋友去參加舞蹈比賽,八點以前會回來。因為我沒給她晚餐的錢,所以她一定不會亂跑。」
他的話讓季墉咋舌,那口吻簡直是小號的自己,當初他也是這樣控制巧巧。不過,那時巧巧會用眼淚向他抗議,可是這小子一副鐵血宰相的俾斯麥表情,他懷疑巧巧的眼淚攻勢會有用嗎’?
「你們家經濟由你掌控?」
「經濟?是錢的意思嗎?」貫洲反問。
「沒錯!你媽媽不管錢?」
「沒辦法,她是敗家女,每個月的薪水都留不到月底,常常害我沒牛女乃喝。後來連女乃女乃教會我使用電子計算機,換我管錢後,情況就比較好了。」
五歲的管家?這兒子肯定是青出于藍勝于藍!「我可以明白你怎麼管家嗎?」「很簡單,媽拿到薪水後先把補習費、房租、水電費繳完,剩下的用電子計算機算一算,分成三十個信封裝好,一天拿一袋來花,沒花完的就放在我的小豬存錢簡。」
「如果不夠呢?」
「就不可以吃晚飯。」他斬釘截鐵地說。
「你真嚴格!」
「沒辦法,我媽媽太不會存錢了。我不節省一點,將來繳不出學費就不能上課了,我不希望自己變成大笨蛋。」
「你學很多東西嗎?」
「鋼琴、小提琴、畫畫、溜冰、游泳、英文和日文。」
宗翰說的沒錯,他兒子的確是有理想、有抱負的「有為兒童」。「為什麼想學那麼多?」
「我想當一個讓你驕傲的好兒子!」
季墉感動極了,在他不知道有兒子的時候,貫洲已經為著討自己的歡心而努力學習。他把兒子抱到大腿上,緊緊地摟住他,像天下所有父親會對兒子做的那樣。「從現在開始我也要努力學習,當一個讓你感到驕傲的好爸爸!
「你已經是我的好爸爸了,我希望長大後能像你一樣厲害。」
「告訴我--你怎麼知道我是你爸爸?是媽媽說的嗎?」
「上個月我在一本雜志封面看過你,馬上就認出來你是媽媽最寶貝的照片里的男人。」是那篇報導促成他們父子相聚?太好了他要好好獎勵一下那家出版社,往後有記者要來訪他,他一定不再拒絕。
「那你又怎麼知道我很厲害了?」問這句純粹想滿足自己的虛榮,他喜歡在兒子眼底看到崇拜。
「媽媽說的啊!他說你是一個很聰明、很厲害的爸爸。將來我要努力讀書,長大後上你以前念過的劍橋大學!而且我的鋼琴老師也幫我念雜志上的報導,上面說你是商業奇才,儲老師還幫我查出你公司的電話號碼。」
「我要好好感謝那位儲老師!對了!你知道我的電話為什麼不馬上和我聯絡?」「媽媽說不可以我找上你,你的新太太、新兒子和新女兒會生氣。你今天來他們知道嗎?」他早熟的臉上有著明顯的憂慮,他是真心替他擔憂。季墉很高興,貫洲不但遺傳了他的頭腦,也遺傳了巧巧那顆善良的心。
「巧巧弄錯了,我沒有新太太,你媽是我‘唯一’的太太,你是我‘唯一‘的兒子。」他特別強調了「唯一」。
「真的嗎?那麼以後我們可以住在一起了?」
「當然可以!」這種想法讓兩人的情緒瞬間達到沸騰點,季墉忍不住抱住貫洲轉起圍圈,兩個人洋溢幸福的咯咯笑聲,把空氣烘染得暖洋洋。
「萬歲!我有爸爸了!我不是沒人要的壞小孩了!」
「誰說你沒人要?若不是當年……」想到晏伶,他積壓多年的怒氣又再度涌起。貫洲以為他在生媽媽的氣,連忙替她說話。「爸爸,媽常會弄錯情況,這次你原諒她好不好?這幾年她一個人帶我很辛苦的。雖然她常常象在棉被里偷哭還騙我是作夢,可是我知道她和我一樣都很害怕。」
「害怕?」他的心被狠狠一擊,這些年他們母子吃了多少苦呵!
「嗯!我們常會被別人笑,有時候舞蹈社的叔叔對媽媽好一些,其他的阿姨就會罵她狐狸精,說她生一個私生子不夠還想多生幾個。」
「誰敢這樣欺侮你們母子?’他橫眉豎且想一舉殲滅那群碎嘴女人。
「連女乃女乃要媽媽別在意,因為她太漂亮才會讓別人嫉妒,可是我知道都是因為我她才會挨罵的。」
「乖兒子,不是你的問題,問題出在那些人身上,他們不懂得欣賞,成天擔心別人好過自己,于是嫉妒、毀謗他人,這種人活得很辛苦。尤其像你這麼優秀,將來你勢必要承受更多這種傷害,你必須要學會處之泰然。」他抱住貫洲小小的身體,迫切地想用愛包圍住他,彌補他被傷害過的幼小心靈。
「你以前也常被人家嫉妒嗎?」
「當然!就是現在,也有人對我的成就不以為然,不要去在乎就沒事了。」「我懂了!」
「很好,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小孩,一定能听懂我說的。現在告訴爸爸那個支持你們的連女乃女乃是誰?」
「連女乃女乃是媽媽小時候的舞蹈老師,她剛到台南時就住她家,在她的舞蹈杜里面教小朋友跳舞。」
「原來你們一直在南部,難怪我把台北地皮都翻過一遍,還是找不到你們。」「你一直在找我們?」
「是!」他點點頭。「貫洲,告訴爸爸,你們這些年是怎樣過日子的?你們過得好嗎?」
「早上媽媽到公園教助巴桑跳舞,我就在旁邊玩、作功課,回家後我們一起做家事、吃飯、睡午覺,下午她上她的補習班教跳舞,我到我的才藝班上課,九點後她會來接我……」
不停地聊著、說著……他們有數不清的話題,季墉和貫洲這對父子急于把他們之間這幾年來的空白填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