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滋味 第六章

作者 ︰ 惜之

時序匆匆,幼幼來到飛雲牧場已一千多個日子。

她很快樂,若要她寫人生回憶錄,她會讓這里佔去大半章節。

迷戀亞豐的——來了,愛上傅恆的小題走了,對愛情失望的小書離開後,冠耘老板也帶著新婚妻子遠赴美國,牧場里人事異動,和三年前多有不同。

幼幼臉上舊疤經第二次手術後,已完全看不出痕跡,恢復狀況比預期中好,當時季陽還開玩笑,說要幫她報名選美比賽。

在季陽的護翼下,幼幼受到最好的照顧呵護,隨著時光流轉,單薄瘦削的她漸漸顯露出一股成熟女子的韻致-

玟的病時好時壞,好幾次幼幼以為她能出院了,沒想到隔幾天她又來一場暴力或自殺事件,延後療程。

有時候她經常提起幼幼、季陽,有時候又似乎不記得他們。她不斷給人希望,然後又叫人失望。

幼幼寄給蘇媽媽所有薪水,每個月定時探望,希冀弭平過往。幼幼壓抑感覺,努力扮演自己該扮演的角色,盡自己該盡的義務。

對季陽,她有遺憾,但她把它們留到午夜夢回;醒時,告訴自己,她的作法最正確。

幼幼和章魚燒成了好朋友,章魚燒教幼幼英文,她教章魚燒做菜。對英文,幼幼有幾分天分,三年下來,居然也通過中級全民英檢,考試通過那天,季陽特地訂酒席,辦場謝師宴,替幼幼感謝老師指導。

至于章魚燒對做菜……甭提,幼幼不理解一個能認識艱難單字、文法的女人,怎會分辨不出糖與鹽?

對了,她的葫蘆瓜延續無數代,佔地面積逐年擴大,慢慢成為牧場上觀光菜園的一部分。

每年,幼幼從當中選顆最小、發育最不良的葫蘆,曬干,在上面刻自己和季陽的名字,填上日期,收進抽屜里;再挑選一顆碩大肥美的,曬干,刻上-玟和季陽的姓名,送給季陽,祝福他們的愛情。

她想藉此提醒自己,她的愛情微小,不足以登上台面。

代筆情書越寫越順,情書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自己的心情,她利用月底上台中,將只填收信人地址的信投進郵筒。

幾次季陽追問-玟的地址,幼幼總是聳聳肩,把信封遞給季陽,說信是-玟住台中的阿姨轉寄過來的,上面沒有-玟的地址也沒有她阿姨的,對于回信,她無能為力。

不管怎樣,這些信表面上似乎是維系了-玟和季陽間,日漸薄弱的感情。

然而最近,幼幼開始覺得疲憊,她厭倦壓抑、厭倦虛偽哄騙自己她不愛季陽,更厭倦假裝她對季陽的殷勤相待無動于衷。

她累了,很累很累,強撐她繼續下去的,是一股不曾稍減的罪惡情結。

從冷凍庫里面取出桔子冰、放進嘴里,酸澀在口齒間擴散,逐漸地,麻痹她每一根神經。擰起眉,她享受心碎。

這是幼幼的變態吃法,她將小桔子洗淨,剝去綠色外皮,凍進冷凍庫里,等變成小冰球後,含在嘴里,又冰又酸的桔子在她口里;心底,融出一陣陣噬心酸楚。

她可以不虐待自己,可以任由季陽在她的生活中,無限制地放入蜂蜜糖漿,可她不敢,更無權享受。

她任由甜蜜沉澱,只啜飲上面的酸澀,企圖借著味覺提醒自己,酸才是生活原味。

「-的胃不想要了?」

季陽從後頭走來,手一拍,巴上她的後腦袋,甜甜的親密感,昵上她的背。

總是這樣,她才教會自己適應酸,他就出現,硬在她的酸澀中添上蜂蜜。

「我……」

「喜歡酸也不是這種吃法。」

他把她冰進冷凍庫的小桔子全數倒入垃圾桶,大大的手掌在她嘴邊攤平,幼幼合作地吐出嘴里的桔子。

「那是我兩小時的辛苦成績。」她看著垃圾桶里的金黃桔子抗議。

可惜在他眼中,叛逆青少年無權抗議,盡管她不再是青澀年齡。至于青少年有權做什麼?有權……嘶……有權,啊,對了,有權玩樂!

拉起幼幼的手,季陽帶她走出廚房,今天他要帶她去玩風浪。

「這證明-太閑,從明天起,-的工作量增加。」

說著,他從口袋里找來糖果,除去包裝,塞進她嘴里。又是甜!她會被她喂得貪得無厭,就怕哪天,失去他……她失去人生。

「你要帶我去哪里?」

「去玩香蕉船,上次-落水,落得很開心。」

沒錯,他要她開心,不愛她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愁眉,更不愛她老在探望過母親後流淚。

若不是怕被冠上希特勒頭餃,惹來群怨,他會立下一條員工規定--在職期間,不準有探親行為。

把幼幼塞進車內,他替她系上安全帶,細心調整最舒服的角度。

「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寵我?」

嘆口氣,她說的是真心,他卻听出滿心歡喜。

「我高興寵-、樂意寵-,寵-是我的人生目標之一。」

以寵她為人生目標?好主意!不是隨口說說,季陽打算認真執行。

「你能寵我到什麼時候?」

「到『明天過後』,如果我們是幸存的一群,我會繼續寵。」

他帶幼幼去電影院看「明天過後」,電影描述地球發生第二次冰河時期,來不及逃走的人們幾乎被凍死或因缺乏食物而活活餓死,電影最後一幕,幸存下來的人類站在高樓上,向來自南半球的救援直升機揮手求救。

「你的提議是個重大工程。」她幽幽回話。

咬咬唇,良知提醒她,這樣是不對的,他的寵愛是-玟姊的專有物,她無權掠奪。

「我喜歡完成重大工程後的成就感,-放心,我包攬的工程中絕無弊案。」

季陽的話惹笑幼幼,暫且放下良知,她隨著他的快樂而快樂。

望眼車外,燦目陽光在大地覆上金黃,處處可見的生命力鼓舞著人們,在這種陽光區域,沒有人應該憂郁,敞開心胸接納歡愉,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季陽將車停在冷飲店前,降下車窗,問幼幼想喝什麼。

不假思索,幼幼回答他︰「金桔檸檬不加糖。」

季陽點點頭,對小姐說︰「請給我兩杯水果茶。」

「喂,我說要喝金桔檸檬。」

「我听到了。」點頭,季陽沒改變計畫,付了錢,關上車窗,車繼續前行。

「我不喝這個,只喝金桔檸檬。」搖頭,她和他杠上。

季陽笑笑,在下一個紅燈時,舉起杯子,指指當中的果粒問︰「這是什麼?」

「檸檬。」幼幼嘟嘴回答,如果那一小片也叫檸檬的話,那……牧場里那棵菩提樹就可以稱作森林。

季陽轉動杯子,指指杯中載浮載沉的小顆粒問︰「這是什麼?」

「金桔。」她悶悶答,又是菩提森林論。

「那不就得了,金桔檸檬全在里面。」

他把吸管插進去,遞到幼幼手上。沒錯,他就是看不得她吃酸。

記得上個月她鬧胃痛,進了一次急診室,照胃鏡時,她怎麼都吞不進胃鏡,弄得淚水淋灕,一顆顆全滴入他心底。當時,他在心中咒罵,發明胃鏡的科學家太沒人性!

醫生說幼幼只是胃酸過多,但他拿幼幼當胃癌處理,世界各地的高檔胃乳全進了她嘴里,從此,季陽視酸如仇,酸甜苦辣四種,他只準幼幼保存一味。

「我不喜歡糖水。」

「我喜歡啊!」

有沒有听到?他的霸道令人發指,向來,他只對她頤指氣使,不對小題、不對于坊發作,難怪小題老說幼幼是他的洋女圭女圭,說季陽在滿足童年時期的扮家家酒情結。

「可是……」

「別-嗦!我問-,-最喜歡的茉莉花香是怎麼樣的?」

「甜甜軟軟的香。」

「-上市場挑水果,熟透的水果是什麼滋味。」

「甜甜香香……可是糖吃太多對身體不好。」她指出糖類的壞處。

「那是對胖子而言。」

「我夠胖了。」

「-?哈!」

瞄瞄她不合格身材,任憑他費心灌溉耕耘,他就是沒本事把她種得像葫蘆瓜那樣。

他的評語傷人,嘟嘟嘴,幼幼不回答他。

十五分鐘後,海邊到了,金黃色的海灘上停著幾艘香蕉船,幼幼見了,忍不住笑開。

下車,他牽起幼幼的手,又問︰「告訴我,香蕉是什麼味道?」

「松松軟軟香香甜甜……」

「答對了!歸納結論--甜是人生最好的滋味。」

俊朗笑顏展開,月兌掉鞋子,他一把抱起幼幼往前沖,暖暖的沙子、暖暖的太陽,暖暖的天地間,季陽試圖為她建造溫暖人生。

窩在床上,幼幼拿起小說隨意翻閱。

上星期她去看-玟姊,醫生說她的藥減量了,病情控制得很穩定,若一切順利的話,也許幼幼該開始著手計畫-玟姊的「載譽歸國」。

她不編劇,也很少看小說,東編西編,編不出合理劇情,參考用的小說堆了滿地,她就是找不到適用的部分。

「幼幼,-在睡懶覺嗎?太陽曬-!」季陽進屋,他的擅闖閨房,她很習慣。

他走近,啪地一掌打上她的,然後躺到她身邊,翻起小說看。他對她的親昵……沒辦法,她必須習慣。

「我沒賴床,我在看書。」

翻身,她在下面,他在上面,她仰頭和他說話……嗯……對不起,又是習慣。

三年當中,好的、不好的,無數習慣養成,她習慣賴在他身邊、習慣他時時出現的親昵體貼、習慣他的指揮、習慣他的一切一切。

「-打算蹺班?」撥開幼幼頭發,審視她,他的幼幼越來越美麗。

「沒有,還有二十五分鐘嘛!反正……」

「反正過了二十五分鐘,-直接跑去打卡,就有借口不吃早餐?」

她的小心小眼,他模透透啦!

「我……」想起她的「豐盛早餐」,幼幼重重喘氣。

「別模魚,快起床。」

「能不能打個商量?」

「說!」

「曉不曉得,我已經二十一歲了?」

「知道。」

「你知不知道二十一歲的女生,不會再有機會長高?」

「知道。」

「那我可不可以不吃那一堆早餐,白白浪費糧食?」

雙手合掌,眼中掛上期盼,只要他一個好字出口,三年夢魘將成過往,尤其在小書離開後,她的早餐換人擺弄,沒人替她做手腳,扎扎實實的一大頓,救命哦!

「我了解二十一歲的女人不會再長高,但也知道二十一歲的女人有機會長胖。加油吧!早餐在桌上向-招手。」

拉起她的手,季陽將她往外面帶。

逃不過……唉……有時候被當成「重大工程」並非好事。

坐到餐桌前,兩顆散蛋、五百西西鮮女乃、水果沙拉、松餅,和一大盤據說可以養腦袋的核果。嘔……她好想吐!

「快吃吧!一日之計在于晨。」

「你不是要回台北開會?」

「改期了,下個禮拜我帶-一起去。」

「不用啦!我在這里等你回來就好。」

「-想趕我離開?」挑挑濃眉,他問。

「不是,我……」

「-就是。」不用法官、律師,他直接判定她的罪行。

「好吧!我是。」

「-以為承認無罪?錯!就是只身上台北,我也會找到『值得信賴』的人,天天盯著-吃早餐。」

「我相信看過我的早餐,有良知的人都會為我一掬同情淚。」

「這是苦刑?」季陽指指兩人桌上的餐盤。

「沒錯。」

「我知道問題在哪里了,是廚房技術不好,沒關系,過幾天我解聘他們,另外找名廚來做。」

「我不是說東西不好吃,是量太多。」幼幼急急澄清,不想害人害己。

「會嗎?我不也吃相同分量。」

「你是男人,我是女生,哪能有你的好胃口?」

季陽的回答是淡淡一笑,繼續低頭吃飯,她都可以妥協三年,他就不信她妥協不了今天。至于明天?量太多是吧?好解決!

嘆氣,認命,幼幼低頭解決那盤水果沙拉和兩顆土雞蛋。

「季陽先生,于坊小姐在辦公室等你。」牧場職員走到季陽身邊說。

「于坊來了?我去找她。」

听到救星出現,幼幼忙跳起來,往辦公室的方向沖。

提起幼幼的衣領,他及時把她拉回餐桌。「別跑,把東西吃完才準跟過來。阿文,盯著她把東西全吞進去。」

他對幼幼霸道慣了,也承認這是壞習慣,可是……他並不想改,因為控制她,有趣又好玩!

一待季陽離去。幼幼立刻對阿文說︰「不公平對不對?他自己可以不吃完,我就不行,我好可憐!」

她的可憐哀歌唱了十分鐘,東西半口都沒塞進肚子里,阿文急得跳腳,他還有事等著去處理,忍不住了,瞄瞄廚房、瞄瞄門外,趁左右沒人,他迅速拿起幼幼的餐盤,三兩下將食物吞進肚子里。

「好啦!-的可憐結束,快走!」

輕聲歡呼,她給救美英雄一個熱烈掌聲,匆匆跑出她的阿鼻地獄。

特地繞到花圃里,摘下幾枝向日葵,打算送給于坊,整整排排,排出一把花顏朝外的火炬,她常戲稱它是奧運聖火,將會代代延續。

季陽說他喜歡這個想法,于是,在牧場開闢兩分地種植向日葵,每到花季,金黃葵花成為牧場里最受歡迎的觀光景點。

季陽說︰「向日葵之所以美,不在于它的花色鮮艷,它美在永遠追逐太陽,不放棄光明希望。」

當時,她笑著問他︰「如果我當向日葵,你願意成為我追逐的太陽,教會我永遠不放棄希望嗎?」

捧著火炬,幼幼走近辦公室,甫近門口,她听見章于坊和季陽對話,她不曉得這時候闖進去是否不禮貌,也許在門口稍待一會兒,等他們聊完再進去!

「我不曉得你是怎麼推托的,反正我爸媽那關,我鐵定過不了了。」章于坊拍桌子急說。

「他們是催得緊,不過大哥、二哥剛結婚,我有不錯的借口。」

「可惜,我沒有大哥、大姊,我死定了!」

于坊又急又氣,她不想嫁給哥兒們,可惜那個夢中情人不知道死到哪里去,至今尚未現身,也不想想,再幾年她踏入三十關卡,屆時,她不想隨便亂嫁,恐怕也由不得她。

她的焦慮讓季陽好笑,噗哧一聲,他的良心被狗啃掉。

「你不要以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我百分之百敢確定,我爸媽有足夠說服力,說服你爸媽在年底之前為我們舉行婚禮。」

「如果t這樣……」

「不可以『如果』不準『如果』,婚姻是大事,你不要用這種輕忽隨便的態度看待。」于坊恐嚇他。

「-希望我怎麼辦?」

「拜托你積極一點,把那位蘇大小姐找出來,拖她進禮堂,逼她嫁給你。」

于坊的說法讓季陽一愣。好久了,久到他不再期待-玟來信,她的影像在他腦海間漸漸褪去,他幾乎不再記得兩人之間的曾經。

是什麼堅定他非得和-玟共結連理?

是了,是幼幼的深切提醒。她告訴他不可以亂交女朋友,要專心一意等待-玟,幼幼說她是糾察隊,會時時盯住他,不許他風流。

幼幼的長期叮嚀讓他自己和身邊人認定,他愛-玟愛到不能自己,千年萬年,他會守住思念,期盼重聚。

還愛-玟嗎?季陽自問。多年過去,他沒自省過的心,給不了他一個確定。

不愛?不,那年他們相約愛情,在藍天下,在碧海間;然而,他愛她嗎?感覺已淡……

「想什麼?我在同你說話耶,認真點!」

「對不起,我閃神了。」

「少用笑臉敷衍我。說!你有具體計畫嗎?」

「沒有。」兩手一攤,季陽說。

「你至少想想辦法找到那位神秘情人。」

「美國那麼大,我無從找起。」

他不想找,想法定形,是的,找人的心情在光陰里轉變。

「那,另外找個你喜歡的女人?」

「-自己也說,只能期待夢中情人出現,無法主動制造夢中情人。」

「你和我不同,你是男生,只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娶誰都一樣,你看冠耘哥,隨便娶只張揚鳳凰,日子不也過得好好的!」

于坊的自私很可惡,季陽沒認真她的話,他隨口開玩笑︰「到時我真沒有對象的話就娶-,反正-是最合適的女人,他說我喜歡-,-不討厭我,而且……」

門外,幼幼被石化了,他們討論的每字每句敲打著她脆弱的神經-

玟姊不出現,誰都無能為力,而最痛人心的是,他說他喜歡于坊,她是他身邊最適合的女人,他們……

轉身,她听不下去,高舉火炬的雙手垂下,花瓣劃過地面,留下一道金黃心碎,風來……吹散金黃,掩沒心碎。

口中的酸嘗盡,剩下的是苦澀,吞進肚中的苦,一——啃噬她的心……

季陽的話總繞在她耳邊,他告訴于坊,她是最合適的女人。

這段竊听讓幼幼正視事情,三年了,季陽有權利放棄等待,哪段愛情能對男人要求三年,或者更多?況且,-玟姊並不在他身邊。

當-玟姊不再是他們相處的原因,她將何去何從?

留下來,給予「姊夫」和「好友」深切祝福?

她做不到!既然做不到,幼幼決定拉開距離,學習不和季陽在一起,她不要一旦失去,生活跟著失去動力。

她是務實的女人,當感情不能被幻想時,她聰明地逼迫自己不去幻想。

于是,她突然忙碌起來,彷佛人事主任重用起她,讓她時刻不得空閑。

她處處避開季陽和于坊,時時向自己確定她是員工、他是老板,維系他們之間的,是一紙薄薄的工作契約書。

她試著在他進屋前入睡,不給他機會詢問,也試著將他的身影自腦中驅逐出境。

她成功了嗎?顯然不,當想他、愛他、期待爭取停駐在他身邊分秒,成為生活中的慣性,她想改變慣性,談何容易?

坐到菩提樹下,她想念季陽,明知道他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她還是堅持用思念取代相見。

這棵樹是冠耘先生為小書種下的,小書經常在這里作畫,在這里幻想兩人之間不存在的愛情。小書離開牧場後,菩提樹下空蕩蕩,少了傷心人。

幼幼靠到樹干上,臉貼著粗粗的樹皮,嗅聞著植物芬芳。

回想以前,她和小題常勸小書認清愛情,她不肯听,到最後……不,他們之間走不到最後。

她和季陽之間有愛情嗎?

恐怕沒有。

季陽對所有人都親切,不管是于坊、小書或——,他不是暴躁的亞豐先生、不是冷酷的冠耘先生,他是牧場里最有同情心的老板,所有員工都愛戴他、暗戀他。

听于坊說,他在台北總公司也是這樣,走到哪里,不時接收愛慕眼光。

他終要回到台北的吧!那里才是他主要的工作場所。

綜合所有觀點,他可能是-玟姊的情人、可能是于坊的丈夫,就是與她無緣。

他對她,不過是姊夫對小姨子的愛憐,雖偶爾擦槍走火,兩人之間燃起曖昧,但終究是偶爾,愛情是種常態,不該偶爾出現,對不?

所以,他們之間不是愛情、沒有愛情,她壓抑的部分不叫情。三年了,她否認愛情的次數和憎厭自己的次數一樣多。

「-在躲我。」

于坊的聲音在她耳後響起,回首,于坊大大笑容對上幼幼,而季陽就在她身後五步處。

他們已經「形影不離」了?酸在齒縫間流竄,她分明記得沒吃酸啊!

幼幼搖頭。三年前-玟姊剛離開,她有權要求季陽為-玟姊守情,然三年了,-怎能要求他對一封封不能回的信函忠誠?

不,這種要求太過分!

「我沒有。」幼幼直覺反駁于坊的話。

「要不要我舉例?第一,這幾天,-沒找我學英文,以前我來,-一向霸住我不放,要不是我確定-沒同性戀傾向,我會認為-對我心存愛慕。

第二,我來這里三天,三天中,-沒帶我去模貝殼、沒帶我逛夜市,-的待客之道變得差勁。

第三,吃飯時候-不同我說話、休息的時候-刻意回避我的眼光。說話!我哪里對不起-,讓-這樣對待我?」

于坊一掌拍向她,拍出兩人間的舊情誼。

「別介意,幼幼不單單對-,她對我也愛理不理。」季陽湊過來說話。他坐在幼幼身旁,拉拉于坊也坐自己身旁,一手攬住一人,他給予女人同等公平。

「我沒有愛理不理,我只是……」

只是正視自己的妄想,可以這樣回答嗎?當然不行。

「只是……什麼?」于坊催促她答。

「只是我在計畫未來。」

「未來?」

「嗯,我不能一直留在牧場里。」臨時,幼幼編出借口。

「為什麼不能?」季陽反問,口氣不善。

「總有一天,我會老得不適合勞力工作,我該找個較有發展性的職業。」幼幼說,

「什麼叫發展性?可以做到老死的工作嗎?那麼我告訴-,世界上沒有這種工作可找。」

季陽莫名發火,惡劣的口吻讓于坊怔愣。幼幼的想法沒錯啊!他在不爽什麼?她從沒見過「未婚夫」發泄這種不理性情緒。

「總是……比較……」

「比較高級的工作?-看不起勞工?」季陽的指控,可以用無理取鬧形容。

不過,也由于他的「無理取鬧」讓于坊看出端倪,這兩個人……突然間,她心情大好,想到年底不用被迫結婚,呵呵……心情歡唱。

于坊是樂于分享喜悅的女人,于是她出面打圓場。

「幼幼,要不要听听我的童年往事?」于坊問。

「要。」幼幼說。

「不要。」季陽搶答。

他要就「留不留在牧場」這件事嚴加討論,哪來時間理會于坊的童年往事?

于坊不理他,反正他不是她說故事的對象。

「小時候,我父母親常對我說︰『于坊,-要認真念書,將來接手-爸的公司。』

我不懂為什麼要我接手公司,我又不喜歡當商人,我喜歡彈琴、喜歡跳舞、喜歡當藝術家。

母親說我的夢想不切實際,大部分藝術家經常餓肚皮,她告訴我,總經理、董事長是人人向往的高級職業,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

「問題是-不喜歡啊!」幼幼接口她的話。

「對,但我乖慣了,我習慣照父親的安排走,盡管那個工作老讓我覺得疲倦泄氣,所以,我常來這里,想趁機呼吸自由空氣。」

也所以,她不想嫁給季陽,卻也不敢向父母親挑釁,只能希望季陽變卦,讓她的生命尋到轉折。

「自由是有錢人最缺乏的東西?」

「不是有錢人均缺乏自由,是有錢人的乖巧子女不準自由。」她側眼望望季陽,繼續往下說︰「我放棄藝術,選擇商學院,後悔;我當了經理,成天光鮮亮麗,後悔;我常想,我到底要什麼?」

「-要什麼?」幼幼听得專心。

「我要婚姻,要一個愛我寵我的男人,我要他為我彈琴唱歌,告訴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不必介意事情本身是否夠高級。」

「-想說服我,工作中最重要的是快樂,不是發展性?」

「-沒想過婚姻?」于坊不問反答。

「婚姻?」怎可能,她的擔子太重,人生太罪惡。

「對,一個愛-、疼-、肯寵-寵到無法無天的男人。」她意有所指地瞄瞄季陽。

于坊的暗示,季陽接收到了,他在心里整理對幼幼的感覺。

仰頭望天,是一貫的蔚藍。想起初遇那個下午,想起那顆瘦伶伶的小葫蘆。是不是自那個時候起,他便介意起她的情緒?是否從那時候起,他就想強制她的悲傷缺席?

「一個愛我的男人,是所有問題的答案?」幼幼問。

這個問題,于坊常自問,即便她被塑造成人人稱羨的女強人,她仍不得不承認,內心深處有一個小小角落,有個聲音告訴自己--是的,愛情是她最想得到的答案!

于坊沒回答幼幼,同樣望眼藍天,藍天上,彈著情歌的王子坐在雲端,他在微笑,他還記得她?他會回來嗎?十五年了,一年比一年,她想他更甚。

幼幼的話沒獲得響應,偏頭,她習慣性地靠到季陽肩上。

天藍得耀眼,她的心卻無法澄澈,-玟姊的苦,季陽的情、于坊的婚禮,一件一件,她乏力的心,無法將他們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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