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題的阿嬤對傅恆很有意見,從他身上的衣服到腳下的鞋襪都有得挑剔,只差沒學岳母在他背脊刻上「十惡不赦」。
「我早告訴過你,穿最樸素的衣服,你不听。」坐在菜攤前面,小題靠在傅恆耳邊說。
「少年仔,我給你講,衫褲有得穿就好,不倘買名牌,浪費錢。」阿嬤的苦口婆心,持續一個早晨。
「阿嬤,這是我公司的制服,不用開錢買。」
傅恆不明白自己為什ど要討老人家的歡心,充其量他和小題不過是朋友,她阿嬤看他順不順眼無所謂,可是,他還是拉段,巴結。
「小題講你在股票公司上班哦,換頭路啦,股票是一種賭博,輸贏足大,不仔細就傾家蕩產,伊二姨丈就是尚奸的例。」
阿嬤的菜瓜賣得不錯,兩個小時已經賣掉一大部分,竹籃子里現在只剩下幾條存貨。
「我……最近有在考慮轉行。」他巴結阿嬤巴結得有點超過。
「你想要轉行做什ど?」
「做補習班。」
「補習班真好啊,做老師足高尚耶,你若改途,我煮一碗豬腳面線乎你吃。」
「多謝阿嬤。」
「另天,你那去教冊,我走一趟台北給你放炮恭喜。」阿媽開始覺得這個年輕人很受教,對他印象好上幾分。
「好吧,就這樣約定,阿嬤不要忘記。」
「一定一定啦。」阿嬤把籃里的菜瓜裝成一袋,扯起喉嚨喊︰「三條二十,大俗賣,三條二十,種沒工啦,誰要買?」
果然大聲吆喝,籃子里的菜瓜立刻賣光,前來買菜的熟人忍不住夸她的孫女和「孫婿」郎才女貌,足速配。
「還未啦,等伊去做老師,我卡會乎阮小題嫁伊,那不,沒保障。」
阿嬤的話讓小題跳腳,她拉起博恆,匆匆忙忙離開市場。「阿嬤,菜賣了啊,我帶伊去四處走走。」
「出市場,她就對傅恆說︰「你瘋了,公司開得好好的,沒事跑去教補習班?巴結老人家不是用這招。」
最近,小題被他的專業知識收服,對股票不再全然排拒,甚至想等定存到期,拿一部分出來投資,沒想到他居然開口轉行!
就為阿嬤幾句沒頭沒腦的傻話,他就跟錢過不去?
「我是想開補習班,不是教補習。」他把話說清楚。
「你是認真的?」她遲疑問。
「當然,你以為我會騙你阿嬤?」
「可是,你以前從來沒有提過想開補習班啊。」
摟住小題肩膀,他想起兒時,在計程車里,爸爸常說︰「等存夠錢,我要開一間補習班,教你和其它學生。」
傅恆在父親留下的日記里讀到許多訊息,其中提到他從小想成為一位老師,但父親作主他的未來、他的人生、他的興趣,他有嚴重的受限感,所以他在婚姻上為自己堅持。
沒想到他的堅持居然是個錯誤,驕傲的他,絕不讓父親有機會恥笑自己的決定,所以他寧願辛苦亦不肯回家認錯。
「是你阿嬤提起,我才想到,這是個不錯的商機。自從數改之後,補習業大量興起,大部分補習班是一些沒有透過學習設計,只專為學生爭取分數的機構。如果我們能延攬很棒的專業教師,來帶動學習風氣,不管是對學生或對家長都有幫助,」他絕口不提自己的父親。
「涉足一個自己完全不懂的行業,失敗率有多高你知道嗎?你想把這幾年辛苦賺的錢全賠進去?」
她痛恨有人和錢過不去,更痛恨不經過審慎評估,就放任心愛的錢兒子出門流浪冒險。
「怕我賠錢,就留下來幫我經營補習班。」
話出口,傅恆突然變得很開心,他高興自己找到一個正當的理由,將小題留下。
「你說什ど?」小題半晌沒反應過來。
「你有很棒的口才,能說服家長把孩子安心交到我們手上。」
「不對、不對,你不要模糊焦點,重點是你不懂補習班生態,我也不懂,這種投資等于把錢擺在冒險狀態,你隨時都有可能失去它耶。」
「我的錢很多,多到不怕冒險。」
「再多的錢不仔細經營收藏,也會敗光啊,我不是跟你說了我二姨丈的故事……」
又來了,小題和阿嬤全拿二一姨丈」來告誡他,他很想堵住她的嘴,可惜臨時找不到合適品,他只好轉身離開。
傅恆走得很快,她跟得也不慢,小短腿正以他步行速率的兩倍-動著。
「賭博和開補習班不同,何況你阿嬤也贊成我轉業。」他說。
「你知不知道我阿嬤賺一輩子的錢加起來,可能連你一個上午賺的都不到,賺錢的事你要是听我阿嬤的,一定會後悔。」
開玩笑,他是股市之神ㄋㄟ,叫「神」去數一千、兩千塊的補習費,簡直是種褻瀆。
他們走過小街,轉入小徑,一畦哇收割的稻田里,堆了一個個小小的稻草丘。
「你不是最崇拜你阿嬤嗎?」
「我是崇拜她對錢的態度,可不崇拜她賺錢速度。」
「這些話被你阿嬤听見,她一定很傷心。」
突然,他跳進已干涸的水稻田里,小題見狀也沒多想,就跟在他身後跳下去。
他睬過一畦畦土窪,她跟進。
突然,他在一個稻草丘前停下腳步,轉身,站定。
「我不會因為她傷心,就罔顧真理,你知不知道……」
眼前他什ど事都不想知道,他唯一想知道的是,她開開合合的小嘴嘗起來是什ど味道-
地,氣氛變得-昧,小題發覺周遭空氣稀薄。他低頭、俯身、親吻,濃濃的男人氣息竄入她腦里。
昏了、沉了、醉了……她傻傻的望著近在眼前的他,傻傻的任由他的氣息翻攪她的心靈。
他的五官太靠近,近得模糊不清……
心還在跳,一遍遞訴說他的姓名,這個男人是她想要的丈夫,是她花精神追求的目標,可是……她沒有想過他的吻那ど醉人,他的氣息比古柯鹼惑人。
難怪,那ど多人愛他,連名作家也願意為他推翻罪惡。
他在她唇間輾轉流連,一遍一遍……
悸動的心、悸動的情,悸動的小題心中出現愛情……
愛情?不對!幼幼說,她是對他的名牌轎車和錢一見鍾情。
是這樣嗎?那ど,對他的錢一見鍾情的女人,有沒有權利眷戀他的愛情?
有吧,在他的唇流連忘返時,她告訴自己有權利;有吧,在他濃濃的氣味鑽入腦海里時,她告訴自己有權利,于是,她決定自己有權利愛他,有權利讓他一天一點慢慢愛上自己。
終于,他松開她,腿軟,她往後仰躺在草堆上,喘息。
他滿足微笑,也在她身邊躺下,兩人並肩,聞著身下的香草味。
「你欠我一萬塊。」小題突發一語。
這是她來不及運轉的腦袋里唯一成型的念頭。
「為什ど?」
「那是我的初吻,初吻是最貴、最貴的。」
她沒忘記周坎那只豬頭想吻她,下場是斷掉鼻梁和兩顆牙齒。
「便宜。」他說。
「什ど!?你連出價都不出價,就喊便宜,你真是個敗家子,如果別的女人存心跟你敲竹杠……」
想到其它和她同等級的惡劣女人,拿起榔頭,敲下他身上的一萬一萬塊錢,她就心痛如絞。
「我再出一萬塊。」
話甫落,他又欺靠上來。
藍藍的天印在小題的眼里,視線模糊了,她只听見他濃濁的喘氣聲,只聞得到身下的青草香……
她想,她愛上他,無庸置疑。
靠在他身上,小題仰望天空,藍天、白雲,幾只低飛小鳥,幾陣迷路微風,構成她對家鄉的印象。
她在這里生活十年,也在這里證明愛情,從昨天到今天,了不起二八八零分鐘,她卻覺得自己愛了他一生一世。
「我知道這里不漂亮。」小題說。
「但很可愛。」傅恆回答。
「這里與世界文明接軌不上。」小題說。
「卻溫馨寧靜。」傅恆答。
他願意接下她說的每字每句。只是單純的接話游戲,讓他既開心又窩心。
「我阿嬤有點嘮叨。」
「她性情率真,讓人喜歡。」
「這是你的真感覺嗎?」
「是的,下次有空我還想來這里,方不方便接待?」
「當然,不過你要記得開同一部車,穿同樣一套衣服。」小題提醒。
「我了解,沒有人會連抽中兩部車,公司制服也不會天天換。」講到這里,兩個人同時笑開。
「傅恆。」她正色。
「什ど?」
「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問吧,我不收費。」他發覺在她身邊幽默,並不困難。
「你喜歡我嗎?」
「喜歡。」
「會不會有一天,你一不小心愛上我?」
「不會。」他的口氣斷然。
「為什ど?」
明明他吻她的感覺那ど好,明明他的街動那ど明顯,明明跟她在一起,他好快樂喜悅,為什ど他不愛她?
小題不懂,是自己誤解他的感覺,還是對他,她太過一廂情願?
「愛情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東西,我早已警告過你,不要相信愛情。」
他的口氣突然轉得嚴峻,溫馨氣氛陡然變異,推開小題,傅恆從草堆里站起來。
「人的感覺會改變,不同對象、不同時間,說不定某一天,你會相信愛情的真實性。」
「小題,我要結婚了,後天。」他說出擺在眼前的事實。
「你還是要娶淳淳?不行的,她怕你,她打死都要留在飛雲農莊,不回台北。」小題急急說一串,只差出口說明,淳淳承諾過不嫁給他。
「她幾天前回台北,是你二哥親自送她回去的。」
「什ど?」小題覺得無助。
笨二哥,干嘛把淳淳送回台北,他喜歡淳淳不是?為什ど要拱手相讓?為了和爸媽的無聊約定?
無聊、愚蠢,笨男人、笨二哥,笨到不行的笨淳淳,他們不聯手捍衛自己的愛情,卻聯手破壞她的愛情。
「你願意參加婚禮嗎?」傅恆的問題很簡單,卻狠狠戳上她的心。
才剛決定眷戀他的愛情,才剛決定讓他一天一點愛上自己,怎ど一轉眼工夫,她就失戀了?從不知道失戀是十級疼痛,第一次,她被失戀砍成重傷。
「小題。」她的表情教他難受,他愛看她笑,不喜見她蒼白茫然。
「不喜歡我,為什ど吻我?」悶悶地,她問他一句。
傅恆無解,靜靜凝視遠方。
不愛,他說不會愛上她……既然不愛,為什ど吻她?為什ど一而再、再而三,讓她深戀起他的體溫、他的吻?
這些,傅恆沒有答案。
「你不覺得和喜歡的女人結婚,婚姻比較有保障?你並不喜歡淳淳的,不是嗎?」
小題試圖勸服他,雖然明白效果不大。他太固執,固執自己所要做的每一件事。
「我後天要結婚。」他再度給她一個事實。
「婚姻是件需要慎重考慮的事。」
「我後天要結婚。」他堅持,不做任何改變,不讓「他們」有機會打擊到他。
「好吧,那是『你的』婚姻,我無權過問。」
生氣了、發飄了,小題狠狠推開他,拔腿向前跑。
這算什ど啊?她那ど努力、那ど拚命,她投資了大額金錢與精力……不是說努力就會有成就嗎?不是說爭取就會得到嗎?不是說……不是說你愛他,他就會愛你嗎?
是哪里弄錯,把她的心弄亂弄擰?是哪里太混雜,把她的簡單愛情搞錯立早法?
她是那ど、那ど地喜歡他啊!
小題跑得很快,以為跑得夠快,就會將難堪的心情跑掉。雙腳迅速交錯前進,心髒在胸腔里狂奔,呼吸逐漸失序。
愛一個人有多少快樂,就有多少痛苦?錯!愛一個人,快樂只在轉瞬間,痛苦是快樂的兩百倍!
她跑進村里、跑進學校,跑進她念過的一年三班教室。停在教室前,空空落落的秋千架上,沒有蝴蝶停在上面。
榕樹長得很高了,濃濃密密的樹蔭擋住太陽,金色光芒進不了她的心,她的心只剩陰暗幽冥。
過去兩個星期的一點一滴映進腦海里,她一直以為那叫一帆風順,一直以為那叫天助人助,一直以為十天後,他們會順理成章……
他甚至吻了她不是?在他們接吻之後,她听見他的心在狂跳,听見它不停、不停地輕喚小題。
為什ど她的「一直以為」居然是錯的?為什ど她的拚命努力,變成了笑話?為什ど為什ど他不肯愛她?
淚潸潸,一顆顆珠淚落在輪胎秋千上,暈出墨黑。
他從不對人笑,對鄰居不笑、對客戶不笑、對電話不笑,包括對淳淳也是不肯微笑的,但,他的笑全給了她不是嗎?她以為這代表喜歡,卻沒想到那代表的只是敷衍。他很少閑聊打屁,他說的每一句話全是精闢和要點,只有對她,他偶爾出現幽默,偶爾說說笑話。她以為這代表「小題在他心中很特殊」,原來再特殊,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定。
他說不愛她,他說愛情不可信,他說接吻不具意義……
好吧,最後這句是她瞎編出來的,可是他不愛她總是事實。她是那ど、那ど地愛他,用力爭取他的快樂,他居然說不愛就肯定不愛,他居然寧願娶喜歡別人的淳淳,也不願意娶她……
淚掉得更凶,小辣椒的心是酸的,不再刺激麻辣……
她哭了很久,腫腫的眼楮、腫腫的鼻子和濕答答的袖口寫滿失意。
要是……要是她只愛他的錢、不愛他的人,痛苦會不會少一點點?要是她只投資金錢不投資心情,她的悲傷會不會少磨人一些些?
可惜她的心愛上他的人,他的人卻不要她的心……
怎ど辦?她失戀失定了……
「臭傅恆,我不要愛你!」突地,她冒出一句。
「壞傅恆,我不要愛你!」三分鐘後,她又說一句。
天漸漸暗下來,他回台北了吧?也好,不演肥皂劇、不要生死別離,她瀟瀟灑灑宣誓,瀟瀟灑灑把他忘記!
圈住嘴巴,她遙望天邊初升的明月。
「討厭的傅恆,我不要愛你,再也、再也不要愛你!」
有人說,話重復三次便會成真,雖然她的心還在酸楚疼痛,雖然她淚水還在奔流,可是她逼自己相信,再努力一點、再辛苦一點,她就會忘記他,忘記愛情。
搖搖蕩蕩,她坐在秋千上,星星一顆顆明亮。
前夜她和他坐在吊籃上,一口一口吃著隻果,她問他,控制人比較快樂,還是被控制比較幸福?
大前天,他們坐在吊籃里,他問她這輩子最想做的事,她說她想當大富翁,當錢多到不行的奸野人。但其實,她真正想當的,是他的心問人。
大大前天,她問他,如果有一天她不再陪他坐吊籃,怎ど辦?
他笑笑回答,他身邊不乏女人。她听完氣的掄起拳頭打他,他握住她的拳頭,拉她入懷說︰「可是我不會讓任何人坐上來,我寧願把它拆掉。」
他說過這ど多話,她句句都把它當成表白,現在他卻親口說「不愛」,將表白全數推翻。
他回到家了嗎?開始動手拆秋千了嗎?他寧願繼續當冰人,也不願意愛她……
一個碩大身影從校門口處走進來,在看見她小小的身子蜷在秋千上時,心情頓時松開了。
他找了她一下午,在每塊田野問、在每條小徑旁,找過她釣魚的池塘、翻進她常翻的無人農莊,他到活動中心、進圖書館,他定過她每個親戚家里,最後,月亮升起,他想到,愛看星星的小題會在校園里的秋千上。
于是,他來了,悄悄的,走到她身旁,悄悄的為她推起一陣微風。
「還生氣嗎?」他從沒哄過女孩子,經驗明顯不足。
小題搖搖頭,她再鴨霸,也不能為自己不夠可愛,惹不起別人喜歡,而怪罪對方。
「下午你跑掉……」在她身後,他微微喟嘆。
「那是一時沖動。」
推開他的話,她不是那種柔柔弱弱,要別人哄著護著,一失戀就要人在旁邊支持才能走出傷痛的女孩。
「意思是……沖動結束,我們還是好朋友?」傅恆問。
小題點頭。
「想談嗎?」傅恆問。
「談什ど?」
「談你的沖動,告訴我,你想要什ど?」
「能說嗎?你會滿足我的『想要』嗎?」
「可以商量。」
「好,我想你喜歡我,想嫁給你,你可以不娶淳淳,改娶我嗎?」她坦白。
「不行!」
他連想都不想,就一口否決。後天是最後期限,他不能臨時抽腳,跟他們纏斗多年,他絕不在最後時刻放棄。
「既然不行,就別談我的沖動,沖動一次很累人,我不想再沖動第二次。」
「好,不談。我們回家。」
「回家?」
她想生氣、想破口對他說——那里是你和你妻子的家,不是我的家;更想一把推開他,再次跑離他的視線範圍。
只不過,她沒出息,回家兩宇像強力磁石,吸住她所有心思,她想回家,在潛意識里,那個有他的地方叫作「家」。
「對,回台北的家。」說著,傅恆拉起她,走出小學校園,坐上車子……回家。
房子沒有做特別整修,要不是梳妝台上面擺了兩枚婚戒,真的找不出他明天要結婚的感覺。
說實在,他並不期待這個婚姻,沒有喜悅、沒有快感,有的只是想象。
想象婚禮過後,孩子出生,他自爺爺手中接下家產後,姑姑和姑丈的表情有多難看;他想象自己坐鎮公司,親手將姑丈、表哥裁掉,他們的激昂反應。
門板上傳來兩聲敲叩。
傅恆走過去,開門。
門外,小題穿著寬寬松松的特大號T恤,短褲被蓋在衣服下擺,兩條松垮垮的發辮垂在頰邊,嫣紅的雙唇吸引著他擷取,但理智提醒他,不行。
回台北那晚,他告訴她許多話,說服她接受他的婚姻。
他說,她是他最喜愛的小妹妹,他從沒有過真正的兄弟姊妹,從見她第一眼起,他就無法忍控自己的,他想照顧她、疼她、保護她,像一個真正的哥哥對待妹妹那樣。
盡管,他自己不太能接受這種說法,但唯有這樣,他才能光明正大將她留在身邊,正大光明寵她、哄她——以妹妹為名。
「睡不著嗎?」他問。
傅恆伸手撥開散在她頰邊的頭發。
「今夜,我想听床邊故事。」
「明天我們有很多事要忙,乖,早點睡,下次再說給你听。」他不希望自己心情動搖,不希望臨門一腳之際,事情變更。
「明天之後,你的床上會有兩個人、一對夫妻,你希望我夾在你和淳淳中間嗎?拜托,最後一次,以後不會了。」
她想念他懷抱的溫暖,想念那夜,孤寂的大男人訴說小男孩的故事。
小題答應過傅恆,在他婚後留下來,她口里雖答應,卻無法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萬一撞見他們親密相擁呢?萬一隔著牆壁,听見他們傳來一二級片中的聲音效果呢?她害怕淳淳發現博恆也有溫柔一面,害怕淳淳一天一點信任他,害怕他的冷漠被淳淳融化,最後他愛上淳淳、淳淳也愛上他。
到那天,她怎能漠視、怎能留下?
「好吧,進來。」傅恆妥協。
小題越過他,爬上床,將自己安置好後,拍拍身邊的枕頭,要他躺下。
他照做,一手將她攬進懷里,不知不覺中,他戀上她的縴細溫柔,不願放手。
「快告訴我,那個男孩長大了嗎?他和家人處得好不好?爺爺疼不疼他?他不會變成可憐的哈利波特,被一家人聯手欺侮吧!」
相對于她的急促,傅恆顯得閑適。
「爺爺有一子一女,兒子是小男孩的父親,女兒在結婚後搬離家中,又在兒子離家後,被召回家里同住,女兒、女婿也因此進入父親公司,擔任重要部門主管。
在繼承權落入自己兒子手中時,姑姑、姑丈自然愜意,但當小男孩進入這個家庭時,生態遭到破壞,他們對他有強烈的防備,于是,在沒人看見時,他們叫他小雜種,處處以欺負他為樂。
看見父母親這ど做,小男孩的表哥也有樣學樣,拿他當敵人對待。」
「處境這ど壞,男孩有沒有去向爺爺告狀?」小題問。
「沒有,一方面是爺爺工作太忙,不太常留在家里,二方面是爺爺並不特別看重小男孩,只當他是個責任負擔。在那個家庭中,只有管家常太太對他好,常把好吃的點心多留一份給他,並在小男孩被表哥打傷時,為他敷藥。」
「現代版的孤雛淚,真受不了,難道情況一直沒轉機嗎?」小題又問。
「我說過,爺爺長得很像小男孩父親,他常在爺爺身後期待他回頭,給自己一個笑容。
所以男孩很認真,尤其是在課業學習上。他曉得爺爺看重有能力的人,高中畢業後,他如願考上第一志願,那年暑假他並沒和自己同年考大學的表哥一樣,四處旅游、放松自己,而是選擇進入爺爺的公司當工讀生。」
「等等,小男孩的表哥和他一起考大學?他們不會考上同一所學校,由表哥再欺負四年吧!」小題問。
「表哥沒考上大學,姑姑、姑丈安排他到美國念語言學校。」
「幸好,然後呢?」
「然後,男孩一面工作一面讀書,不管是哪方面,都獲得不錯的評語,他的努力被業務經理看見了,把他的資料呈報上去,那個時候爺爺才知道,孫子已經在自己的公司里工作三年,並做出不錯的成績。」
「哈哈,情況大逆轉,姑姑和姑丈額上有沒有三條線,有沒有烏鴉在上面大便?」
她為沉重故事帶人輕松氣氛,傅恆心情也隨之輕松。
「我沒看到,這個問題我很難回答你。」
「繼續說,好人要出頭天,故事正進人高潮尾聲。」
「那夜,爺爺進入男孩房里,看見滿櫃子獎杯獎狀,才發現自己有個優秀的孫子,在一席懇談後,他很高興孫子和自己那ど相像。
若干年前,他為了逼兒子念商學院,父子倆鬧翻天,沒想到幾年後,孫子在沒人逼迫下,選擇了和自己相同的道路。
那一夜,男孩看見他等了十幾年的笑容,那一夜,他抱著棉被流淚,偷偷向自己承認,他好想念父親。」
「男孩否極泰來了,對不對?」
「應該算吧,那一年,他跟在祖父身邊工作,他感受到爺爺對他的肯定與看重,因此,他更加賣力。
大四快畢業那年,他認識一個女孩子,她是小診所的掛號護士,名字叫薇薇,很快的,他愛上她的美艷,愛上她冷若冰霜的特質,他瘋狂追求她,每天在她的租屋處等待她,一日不見,何止三秋。」
「那是他的初戀?」
「是的,也是他人生唯一一次的愛情。」
「刻骨銘心嗎?」
小題心情下沉,誰說他不相信愛情?他有過愛情、有過浪漫譴綾,只不過失去她,從此滄海桑田,除卻巫山。
「用刻骨銘心形容未免太簡單。」
他的話逼出小題的淚水,偷偷地,她讓淚垂在枕畔,任純白棉布吮去她的傷心。
「可以听听男孩的戀情嗎?」她強振精神,刻意輕松語氣,卻發覺輕松很艱難。
傅恆側望她一眼,沒反對她的要求。
「他的愛情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終于,他追上薇薇,他們交心交情,有次,他們談到過去,薇薇哭著對他說,她曾經被養父賣到妓女戶,歷經過近半年不人道生活。
後來妓女戶被查獲,她因未成年,所以由收容機構收養,她努力上進,考入護校,三年畢業後,進入診所重新她的人生。薇薇哭著請男孩不要看輕她,她說︰『你可以要求分手,但不能對我不尊重』。」
「男孩並沒有看輕她對不對?相反的,他更敬她、愛她,因為她是一朵出污泥的清蓮,值得尊重。」小題道出他當初想法。
「沒錯,男孩是這樣想的,他尊敬她對生命的認真執著與不妥協,他從不對她喻炬,他認真待她,將她當成生命中的一部分。」
想想當年的自己,傅恆不得不對自己的幼稚深感可悲。
「男孩的家庭排斥薇薇嗎?」
因愛情無疾而終,才更深刻難忘吧?
假若當年,他們的感情有了下文,也許現在已勞燕分飛,再無思念了,可惜他們不是,向來是越難得手的愛情,越銘心。
「的確,當薇薇的資料被攤在爺爺面前,祖孫兩人大吵一架,爺爺拿出當年他父親的例子告訴他,酒女無情。
男孩不斷向爺爺解釋,薇薇的性格是多ど冰清高貴、玉潔美麗,最後兩人談不攏,男孩背起行囊,離開停駐十三年的家,他選擇和父親相同的道路,爺爺因此大病一場,對外宣布月兌離祖孫關系。」
「然後呢?」
小題趴過身,覆在他身體上面,她看見傅恆眼里的沉痛,對爺爺,他有很多抱歉吧?
「男孩立志開創一個比爺爺更大的事業,他打算從投資股票做起,等賺到足夠金錢,再設廠開電子公司,他要用另一種方式告訴爺爺,他後繼有人。」
「薇薇呢?她支持他的決定嗎?」小題急問,她想知道為什ど到最後,他身邊沒有她。
「薇薇哭著向男孩說對不起,說她從不想害他離開家庭,她說自己有濃厚的罪惡感,然後一天,男孩再也找不到她,她失蹤了。」
「她不該走的,男孩只剩下她,除了她,他什ど都沒有,她應該留在他身邊支持。」
「你的話也是男孩的想法,他走遍大小診所醫院尋她,可是她如蒸發般,再也找不到人,男孩從沒忘記過她,他整整尋她四年,終于,他在一個應酬場合里撞見薇薇。
她是個酒國的紅牌公關,听說許多人都想點她坐台。她還是冷若冰霜的美艷,還是如污泥清蓮般不染紅塵。男孩的客戶告訴他許多關于她的傳奇,從她十八歲入行、身價節節上漲、她是多少政商名流的最愛……
男孩漸漸了解,四年前他執著相信的,只是一個漏洞百出的爛劇本。」
「你是說,全是假的?身分是假的、故事是假的,連愛情統統是假的?」
「對,她看見男孩,慌了!她將男孩的姑姑、姑丈拿一百萬叫她演戲的幕後花絮,一五一十和盤托出。」
「這是姑姑趕他離家的手段……天,她居然利用愛情,太可惡了!」小題憤慨不平。
「所以,我告訴你不要相信愛情,不要被愛情蒙騙,如果你不笨的話,男孩的故事應該教會你,愛情不值得信任。」
「先不提這個,告訴我,男孩有沒有去跟姑姑對質?有沒有回到爺爺身邊?」
傅恆莞爾,她比他更心急結局。
「半年前,男孩……不,他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他帶著合約書上門找爺爺,請他將電子廠賣給自己。
這些年,姑丈和姑姑聯手將公司弄得烏煙瘴氣、債台高築,男人信心滿盈,說道只要給他機會,他會把爺爺一手經營的公司,恢復往日光景。
爺爺露出笑容說,他的公司不賣,只要男人在半年內,自他挑選的名單中,娶一個名門淑媛入門,並于一年內生下子嗣,他的所有產業將歸他名下。」
「淳淳在那張名單之內?」她直點出男孩就是他的事實。
「對。」點頭,故事說完了,他不介意小題知道自己的過往,他相信這輩子,再不會對另一個人從頭細訴故事。
「那個名單里面,有沒有一個姜小題?」她癟嘴問。
「沒有。」他老實回答。
「你爺爺看不起農牧業。」她忘記把老爸、老媽的「世新企業」拿出來炫一炫,說不定炫過之後,她的機會會增大。
「這不是我的錯,不過,我真的很慶幸有你這個妹妹,妹妹是可以一輩子留在身邊的人。」把她的頭壓進自己懷中,傅恆的心中有了充實的感覺。
「妻子才是,妹妹不是。」她反對他的話。
「妻子會離婚,妹妹不會。」
「妹妹會跟別人結婚。」她反對他的話。
「你還小,不用擔心結婚問題。」他生肖屬縮頭烏龜。
「好吧,不和你爭辯。」
「這才乖。」傅恆給她一個緊密的擁抱,算是獎勵。
「傅恆,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說說看。」
「哪一天你的名單需要候補人選,把我算進去好嗎?」
「這可能要動用一點特權哦。」
他又發揮難得的幽默,要不是時機有點尷尬,再加上一些些的傷心,小題一定會大笑。可惜她笑不出來,她把頭塞進他懷里,不讓他看見自己哭泣。
「好了,別撒嬌,我讓你當候補第一名。」
摟著她、哄著她,他從不對女人做的事,不在小題身上破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