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三個妹妹,孟予藍跟著牙婆前往縣城張老爺家。
途中,牙婆嘮嘮叨叨說個沒完,予藍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
她的心全掛在妹妹們身上;天冷,青兒的咳嗽又要犯起,夜里,王府不知道肯不肯讓下人燒爐火取暖?橙兒會不會一言不合就和人爭理論據?墨兒小,景家會不會耐心教導,會不會一個說不通,就棍兒棒子的打起下人?
予藍有好多的不放心,可……她能怎麼辦呢?盡管早熟曉事,她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女孩。
「藍丫頭啊!這張家婆婆年紀大,也不知道能捱過幾年,你認真安分,努力將她服侍妥當,說不定她往生後,張家不在乎一紙十年契約,提早放你出來。」
「謝謝婆婆提醒,予藍謹記在心。」
「你是個好女孩,老天有眼,不會虧待你的。」
若能選擇,她但願自己多被虧待一些,好換取妹妹們的平順安穩。
見予藍不說話,牙婆誤會她心中害怕,開口勸慰︰「婆婆跟稱保證,張家是個厚道人家,不會給人委屈受。」
當初,予藍本想讓橙兒或墨兒到張家去,可是張家嫌她們年齡太小,若非看上她知進退、懂分寸,他們也不想要這個身量不足的小女孩,來家中為婢。
走著走著,迎面幾聲吆喝,予藍牽著牙婆往路邊讓開,免得被車隊給擠散,直到兩頂轎子和粗漢們相繼走過後,她們才重新回到大馬路上。
「你看、你看,那就是鎮上為富不仁的蘇家,連個看門狗,氣勢都高張得不得了!」牙婆不屑,口水一吐,吐盡滿月復不屑。
「婆婆,您說蘇家,是哪個蘇家?」予藍停下腳步問。
「就是前陣子,一場偷竊官司鬧得沸沸揚揚的蘇家啊!尋常寬厚人家,知道家中夫子偷錢,頂多要他把錢還出來、再逐出門就罷,偏偏這蘇家得理不饒人,硬要告上官,好端端的把個秀才給逼得走投無路,結果呢?那秀才在牢里上吊自殺,听說他死不瞑目呢。」
是他們!得理不饒人的蘇家,他們真有理嗎?還是眾口鑠金,硬編派、嫁禍?
「這故事還沒了結呢,這秀才死沒幾天,蘇家二少爺莫名其妙從樹上摔下來,頭先著地,死了!大伙兒都說,準是秀才不甘心被冤枉,回來討命。」
「他們知道秀才是被冤枉的?」予藍停下腳步問。
「誰知道,人死都死了,冤不冤枉還不是全過去了!只不過,听府里下人說,那秀才是個正直人,不會做那檔子事兒的,可能是二少爺、大小姐不甘心被夫子責罰,惹出來的事端,再加上掌家的二姨娘偏私,故意借事鬧事。不過這全是大伙兒在背後私下議論,作不得準。」
「若真是如此,秀才豈不是死得無辜!?」予藍悲從中來。
「所以啦!上天開眼。婆婆告訴你,人要心存寬厚,福澤才會綿長。這蘇老爺娶一房妻、兩房妾,只生了兩個公子、兩個小姐。听說大房賢德溫和,生下一子,可惜不得蘇老爺疼惜,十幾年前,蘇老爺迷上舞樓歌妓,娶進門當二房,他另購屋舍安置大夫人和少爺,沒多久,二房懷了龍鳳胎,他又娶三房進門,十月不到,三房又為他生下一女。話說到這里,這蘇老爺似乎春風得意,事事順……」
「不是嗎?財富、驕子、美妾,他樣樣不缺……」上蒼忘記為人間增添公平。
「不是,你听婆婆把話說齊全。幾年前一場大火,燒死蘇老爺的正妻,原本聰穎活潑的大少爺為救親娘,被倒塌的梁柱壓到,醒來以後,眼楮居然看不見,听說是壓傷腦子。可惜那個孩子,模樣挺好的,從此蘇老爺不再指望他繼承家業,讓他獨自在外地莊園生活,不接他回家同住。
蘇老爺把眼光全擺在二少爺身上,這二少爺、大小姐,性子之頑劣,讓每個大人都忍不住頭痛,家里夫子一個換過一個,就是沒人有本事教會他們讀書寫字。」
性子頑劣……當時,爹爹不該接下這份差事,也就不會惹上殺身禍……予藍垂首,心疼呵!
「這三夫人在蘇家是沒地位的,她個性溫存,沒啥脾氣,由著二姨女乃女乃欺侮,半點不敢吭聲,生個女兒都七、八歲了,傻里傻氣,話說不通,成日憨笑、口水直流。」
「這就是您說的報應?」老天爺的安排讓人不懂。
「可不,再加上前陣子二少爺摔死的事兒鬧出來,人人都說,蘇家沒了長遠。」
蘇家只是沒了長遠,可卻硬生生斷了她們的眼前啊!
失去爹爹,四個姐妹沒有依恃,只能各奔茫然未來,可憐的墨兒才七歲,就要嘗盡人生的生離死別,誰來憐她、同情她?
上蒼若真有報應,她想問問,孟家是做錯哪一條、哪一項,才會淪落到眼前的家破人亡?
「听說,有下人半夜在花園里,看見秀才的魂魄四處飄蕩,他七孔流血,慘不忍睹哦!蘇老爺找來許多道士、法師驅邪,收拾秀才的魂魄……」
爹爹不邪,邪惡的是他們的污穢心!再多道士都驅逐不了他們的滿心骯髒。
「誰知道有沒有用,倒是有個和尚提出建議,他說蘇家大少爺的本命富貴福隆,要是將他迎回宅里,就能保得闔府平安。于是,蘇家四處張羅,忙著迎回大少爺,我猜啊!剛剛那兩頂轎子里,其中一頂坐著的就是蘇家大少爺。說來好笑,蘇府要買丫頭伺候大少爺,居然沒有牙婆敢接這門生意。」掩起嘴,她皺巴巴的臉上笑出一圈圈紋路。
「為什麼?因為那里鬧鬼?」
「這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二姨女乃女乃刻薄成性,三不五時還有打傷、打死丫頭的事兒傳出來,要不是簽下賣身契,恐怕府里下人早跑光了。不然,你瞧,這蘇家開出的月俸比旁人都要高上一些兒,怎沒人要去?都是讓風聲給嚇壞!」
「這樣子……婆婆,我想去蘇家,不去張家,行不行?」予藍突發奇想。
「什麼?藍丫頭,婆婆有沒有听錯?你別多貪那幾文月俸,進蘇家日子不會好過。牙婆我貪財,可也不隨便拿人家姑娘的生命開玩笑。」
「婆婆,您待我好,予藍感激在心里。除了想多賺些銀子之外,我還想到,這回蘇家是替大少爺找丫鬟,就算進府,和二姨女乃女乃也不會有太多接觸,何況,予藍無爹無娘,情況和大少爺相差無幾,同是失去親人,總有一份相惜情。」
「這番話倒有幾分理兒,可是……藍丫頭,你可要想清楚,婆婆幫得了你在外面,可幫不了你在里面,進了蘇府,我就照管不到你了。」
「我懂,您能幫我進到蘇府工作,予藍已感激不盡。」
「好吧!今兒個你先到我家里休息,下午我到蘇家走走問問,另外我還要找人到張家服侍老太太,明天再帶你到蘇家。」
點點頭,她滿眼感激。「予藍要麻煩婆婆了。」
「說什麼麻煩,你進蘇家是給婆婆我賺肥水,只不過,婆婆還是放心不下,藍丫頭,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不考慮了。」這一決定,她將會有十年時間留在蘇府,為爹爹找出真相。
***
再回蘇家,或淺並沒有預期中快樂,離開十二年,他已經忘記這里有他的親人、是他的家。
模索著桌邊,他試圖為自己倒杯水。不方便的眼楮讓他的行動困難重重,這里並不是他熟悉的環境。
「福星、彩兒。」他對門外連喚兩聲,才想起他們留在莊園,沒跟過來。
新的婢女還沒到,所有的人全聚在前廳,為去世的小弟做法事。
水入喉,茶是冷的。他微微皺眉,卻沒憤慨。
從小,他就明白自己在蘇家的地位,他沒想過爭取抗議,甚至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再回蘇家。他習慣了恬適安靜的生活,習慣粗食淡飯,他有他的人生,他的人生和蘇家沒有交集。
也許他曾經為母親不值,不值她花一輩子去守候父親,等待一份絕望感情,但性格溫婉不善與人爭逐的娘親,輕易為他抹去不平。
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他自母親身上學會,人生不需強求,強求只會為自己帶來痛苦,所以他淡然自若,不忮不求。
四年前,一場無情大火,吞噬娘親的生命,也燒去他的視力,才十一歲的孩子,竟也不哭不鬧,安安靜靜承受一切。
母親的磨難結束,他的痛苦開場,他還有長長的一生,難道要這樣子過下去?
喟然,也只能這樣了,一個殘廢的人還能盼望未來?他唯一的遺憾是不能再學醫濟人。
垂首輕喟,十五歲的蘇或淺看盡人情冷暖、世事無常。
蘇永是個藥材商,他不但開設藥鋪,請大夫駐店看診,也將北方上等藥材運到南方販賣,謀取暴利,在短短十年中,家產迅速擴充數十倍。
平心而論,他的經商手腕非常高明,但賺取的每分錢是否都不違心,就沒人敢說了。
然,蘇永的行事態度是這樣,並不代表蘇家世世代代都市儈。
蘇永的父親——蘇振,是一位名醫,他的仁心仁術救活不少老百姓,贏得揚州城的民眾擁護愛戴,也贏得神醫名號。
他創立的仁濟藥鋪,不管窮人富人都可以上門,他救人、編醫書、鑽研藥理、造福鄉里,名聲遠播,日日都有病人不遠千里上門求醫,感恩者致贈的牌匾,可以從東大街一路排到西大街。
但他日夜操勞,不到知天命歲數就駕鶴西歸。
出殯當天,家家戶戶在門口供起四果牲禮和一炷清香,伴蘇神醫走完人生最後一程,出殯隊伍排了近一哩長,感恩的人都留不住蘇神醫的腳步,他在世間留下太多情義。
于是,人人傳誦蘇神醫升了天,成了玉皇大帝的御醫。
蘇神醫死後,繼任的蘇老爺一反父親作風。
他定下規矩——袖袋中沒有三兩銀子的人,別想跨進仁濟藥鋪一步,就算病人只剩一口氣,也只能怪他福薄命單,世間不留。
雖然價格昂貴,但不可否認,仁濟藥鋪里延攬了各方名醫,所以想藥到病除,還是得湊足銀兩,走一趟仁濟藥鋪。
蘇老爺本身不學醫,他認為學醫者非但救不了自己,到頭來兩袖清風,連累家人受苦。于是他將爹爹留下的醫書全封進箱子,不聞不問。
或淺是個早慧孩子,才三歲就能認得千余字,三字經、論語瑯瑯上口,夫子、街坊見了莫不贊聲天才。在玉娘沒進門前,他雖是家中的天之驕子,性格卻不驕縱,不論下人、管事,人人都喜歡他。
一日,他闖進爹爹的書齋,蘇老爺不是文人,這里平日鮮有人進出,他打開多年沒人動過的箱篋,翻出爺爺編的醫書,也不知看得懂不,一整個下午,他就耗在那堆書上,不吵不鬧,直到娘房里的婢女尋來,才找到失蹤的小少爺。
他跟爹爹要醫書,蘇老爺沒反對,丟了一本給兒子,隨口告訴他,念那個東西沒長進,就當閑書念念玩玩就罷了。
沒想到或淺跟著夫子,一字字讀著讀著,居然讀出興味,一個小小的三歲孩童走到哪兒,都拎著一本醫書,逗得大人不禁莞爾。
後來他和娘搬出蘇家,再無緣閱讀爺爺留下的醫書,不過,他陸續跟鎮上的郎中學會不少醫理,奠定了他要學醫助人的志向。
四年前,一場無情火燒去他的親娘,也燒去他的志向,未來對他不僅遙遠,更是茫惑。
北風吹來,他在空氣中聞到梅香,這里離爹爹的書齋很近吧!想起那些個午後、那些讀醫書的快樂時光,他的唇揚了揚。
如果,老天讓他的眼楮恢復光明,他一定要把那幾箱醫書全看齊。
***
予藍隨著牙婆身後進入蘇府。
好氣派輝煌的宅第,這樣的財富權勢想要弄死一個小小秀才,的確是輕而易舉,只不過,人在做,天在看,失去親人不是貧窮人家的專利!蘇家的所作所為,連天也看不過。
咬住唇,她的寬厚大度、溫潤厚道,在父親死後,全數殲滅。
「藍丫頭,昨兒個我跟你講的話,你有沒有記全?」牙婆反身問她。
「記全了,藍兒謝謝婆婆的叮嚀。」
「沒事別去招惹玉夫人,對大小姐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二房不僅難纏,還麻煩得緊,多做事、少開口,十年一晃眼就過去了。」牙婆不放心,把人送進蘇府,她心中有愧有憂。
「婆婆,予藍不是嘴碎女孩,我會把婆婆的話記牢,不敢或忘。」
「那就好,真熬不下去了,托人捎個信給我,你簽的是十年契,不是終身契,還有跟蘇老爺談放人的空間。」
婆婆只是一個陌生外人呵,她都能給足她們幾個孤女關懷,這是爹爹口中常說的「仁」與「愛」,尊重生命、看重別人,這道理連一個沒念過書的婆婆都通達知曉,而家大業大的蘇家……予藍苦笑。
「婆婆,予藍有事相求。」
「說吧!我做得到,一定不推托。」
「要是青兒、橙兒、墨兒有消息……」
「放心,如果她們捎信兒來,我一定馬上找人通知你。」穿過幾個回廊,她們站在一處大廳入口。
「予藍先謝過。」
「那,你在這里等著,我去里面找張總管。」說完,婆婆走入門里。
廳里傳出做法事的雜嚷聲、女人從喉間發出的嘶吼聲,他們正在替「二少爺」做法事嗎?
若傳說是真,報應是真,老天幫了她們姐妹第一遭,接下來,就輪到她出手。爹爹,您睜睜眼,仔細瞧清楚,女兒絕不讓您沉冤不白!一個淒然的冷笑偷偷浮上唇角。
身著素衣的小女生紅著眼楮從廳里沖出來,一不仔細,撞上在門邊候著的予藍,予藍連連後退幾步,最終還是往後跌落地面,小女生有她在前面擋著,反而沒事。
「你是哪里來的賤婢,敢堵在這里擋我的路?」一邊說著,腳用力踢過,在予藍的腰側留下一記青紫。
予藍沒回話,連忙起身退到旁邊。
她就是傳聞中驕傲蠻橫的大小姐?人長得清靈秀麗,但是那股高高在上的驕氣,實在讓人受不了。爹爹怎能忍受這種人近一年?輕鄙的眼神和大小姐對上,她沖過來又是了個巴掌。
「誰準你用這種眼光看我?」
大小姐的個頭比予藍大,她怒氣沖沖地扯住予藍的辮子,予藍痛彎身子。
「發生了什麼事情?」牙婆走出來,後面跟著張總管,三姨娘和二小姐。
「采欣,怎發這麼大的火?今天是你哥哥的法事,你別生氣啊!」三姨娘——宜夫人忙走過來勸解。
「這個死奴才擋了我的路,還欺負我!」她雙手用力推過,又把予藍推上牆壁。
宜娘看見予藍臉上的紅印,心下明白采欣又欺負人。
她陪著笑說︰「采欣,別生氣,她是你大哥哥的奴婢,初來乍到,還不認識你,等會兒我會教訓教訓她,教會她以後不能對你無禮。」
「什麼大哥哥,我的親哥哥死了,他已經躺在棺木里了,那個瞎子才不是我哥哥!」她朝宜娘揚拳,一點不尊重她是長輩。
「是是是,采欣說的都是,不過你娘心情正煩呢,你先回房休息休息,等會兒氣消了,再回廳里陪陪爹娘。」說著,她對張總管一使眼色,總管會意,走向前。
「大小姐,我陪您回房,今兒個上街,我看見有幾個捏得活生生的面人兒,就順道買了回來,我陪您回房看看……」
他們兩人走遠,宜娘輕嘆,回頭看看予藍。「你是藍丫頭?」
「是。」予藍低頭。
「以後少在大小姐面前走動,她是會記恨的。」
「予藍知道。」就是這個記恨脾氣,才讓她針對爹爹嗎?
盡管婆婆口中的話只是謠傳,但予藍已經主觀地認定玉姨娘和采欣。
「你跟牙婆道再見吧,我領你到大少爺房里。」她牽起傻愣愣的女兒,退到一邊,讓予藍和牙婆說幾句話。
「婆婆,您對我做的一切,予藍銘記在心,終生不敢或忘。」
這一說,婆婆不禁紅了眼眶,這孩子比她家里那幾個十七、八歲的孫女兒,都懂事貼心啊!
「你是個曉事懂義的孩子,婆婆對你很放心,只不過為奴為婢,都是身不由己,有委屈多擔著,有苦惱別記恨,一切全是命,凡事看開些,婆婆等著十年後領你出去。」
「謝謝婆婆。」
「去吧!以後有困難找三夫人幫忙,她也是窮人家出身,對我們下人多有一份憐憫體恤。」
轉身,頷首,她隨著宜夫人腳步走去。
「唉……這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
***
走過幾個小園子,穿過幾處樓閣,她將宜夫人的叮嚀一句句記到腦子里。
「或淺是個好孩子,眼楮雖然看不見,仍是一派溫和大度,跟著他不會委屈。只是二姨娘心中有結,尤其踫上家里發生這麼大的事兒,心里難免不舒坦,也許她會處處找碴,你多替大少爺擔著,知不?」
「請教宜夫人,大少爺那邊只有奴婢一個下人?」
「是啊!這是玉夫人的主意,不過你放心,大少爺那里……地方不大,整理起來不會太辛苦,你主要的工作是照顧大少爺,他眼楮不方便,生活瑣事你要多費點心。」
「予藍懂。」
一路走、一路偏僻,人煙逐漸稀少,走過梅花院落後,她來到茅屋面前。
一幢小小的茅屋前種了幾竿修竹,兩畦瘦菊,和前面的大屋園林、小橋流水,有著天壤之別。
大少爺居然住在這種破地方?這位玉夫人的心結還真大!她在擔心什麼?擔心大少爺年長當家,報復親娘被奪夫之恨?
「以前這里是下人住的地方,自從買了西側土地增建房舍後,這里就沒人住了,感覺上似乎有點荒涼,不過,我倒覺得挺好,所以二姨娘提議讓或淺住進這里的時候,我沒反對。」
為什麼?話雖沒問出,但問號已在她臉上勾勒成形。
宜夫人笑笑解釋︰「湘樓是大夫人的舊時居處,從湘樓、書齋到茅屋這塊地方,很少會有人踏進來,住在這里自成一局,你們可以避免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茅屋後面有扇木門,推開門走出去就是大街,進出很方便。再過幾年,你身量長足、會升火做菜了,我就跟老爺提提,在這里弄個簡單灶房,讓你不用繞遠路到廚房拿膳食。」
「宜夫人,予藍可以的。」她月兌口而出。
「你會做萊?」有一分詫異,那麼小的孩子啊!她打心眼里喜歡這女孩,要是自己的女兒也能像她……唉…一
「予藍的娘親身體不好,爹爹在外工作,家事全由我們四個女孩分擔,廚房事為難不了予藍。」
「你真是能干,那……等二少爺的事處理好,我再跟老爺提提。」
「謝謝宜夫人。」
「進去吧!」她握住予藍的手,一起走進茅屋。
「或淺,我幫你帶來新丫頭,她叫孟予藍,還是個孩子,以後你要多關照她,兩個人好好相處哦。」
「三姨娘,謝謝您。」雖然被打斷沉思,他仍不疾不徐,一派溫文有禮。
予藍看著眼前高過她兩個頭的男生,他長得很好看,淺淺的笑、淡淡的眉毛掃出兩彎溪流,他臉上是一徑的柔和,他是個不太有脾氣的人吧!
他的臉和娘一樣,有著太久沒照到陽光的蒼白,過度瘦長的身量略顯病態,仿佛風一來就要往後傾倒。
「我先回去了,否則二姨娘太久看不到我,又有話好編派。」
「姨娘慢走。」相較起剛剛那位大小姐,他的確是有禮得多。
站在正前方,看他一眼,予藍心中有輕鄙,因為他是蘇家人,因為他無力反駁自己的處境;但予藍心中也有憐恤,他和自己一樣,都是受屈的一方。
哼!家大業大又如何?他還比不上自己,至少自己擁有爹娘的全心疼愛——在他們還沒過世之前。
「孟予藍,我可以喊你藍兒嗎?」他主動伸出友誼的觸角。
「不可以,你要喚我予藍,只有爹娘才能叫我藍兒。」她口氣十分不友善。
「你不喜歡我。」眼楮看不見,讓或淺其他感官變得敏銳。
「有奴婢必須喜歡主子這條規定嗎?」
她不懂自己為什麼敢在他面前尖銳囂張。是欺他無能?是為著在他面前安全無虞?還是因為她太篤定他?
「沒有這條規定,不過我希望你不是我的奴婢,而是我的朋友。」
「朋友?」他居然向她索討友誼!?他很寂寞?算了吧,他是蘇家人,永遠也不會成為她的朋友。
「不行嗎?有奴婢不能當主人的朋友這條規定?」他搶走她的話反問她。
「當不當奴婢我不能選擇,但是當不當朋友,我有權利說不。」她固執。
「予藍,你真的只是個孩子?」他發出疑問。
「我十歲了,不能算孩子。」她大聲回他。
「我十五歲了,比起來,你只是個孩子。」
她沉默。
如果她只是個孩子,她應該留在爹娘的護翼下享受天倫,她應該只有歡樂沒有憂愁。貧困的家庭、逢變境遇,讓她無權當個孩子。
「為什麼不說話?」他空洞無神的眼楮對上她。
「我的身體是個孩子,但是心,不能不長大。」話畢,淚落……她好想當個孩子啊!
她的話引出他滿月復愧疚。哪對父母舍得孩子出門遭人輕賤,要不是不能、要不是不得不……她離了家,就不能再當自己是個孩子……
「予藍……我很抱歉。」他急急起身,撞上桌緣,差點摔倒。
她忙走向前,在慌亂中扶住他。
他的手劃過她的臉頰,侵染一片濕氣,站直身,他發覺她才到自己胸前,直覺地,他攬住予藍瘦弱的身子,讓她靠在胸前,傾听他的心跳。
「不要傷心,以後在我面前,你就當個任性的孩子吧!」
予藍搖頭,不要他這樣待她,她寧願他像二小姐,寧願他很壞很壞,寧願他欺她、虐待她,好讓她有充足借口恨遍蘇家人。
撫過她柔軟長發,她的心,他懂。
四年前一場火,燒死母親,燒斷他的親情,當年父親沒接他回家,他心底再清楚不過——一個廢人,當不起蘇家兒子。
十歲的他,不哭、不嚎、不抗議,並非為著懂事,而是洞悉世情,他明白自己必須迅速長大,才能生存于世間。
予藍和他是同一類人,看見她,他看見當年孤獨、掙扎的自己,他打定主意,要護她、愛她,用愛彌補起自己的缺憾。
他任她在胸前哭泣,她的淚侵上他的衣襟,在他的胸口染上一片溫熱,暖暖的氣息自胸口鑽人心髒,在那兒烙下心動。
好久好久……再沒人讓他感覺心動……
那些年,娘在世的時候,常在他胸前哭泣,她不求爹爹回頭看她,卻不能阻止自己不委屈。
娘抱住他,不斷不斷掉淚,不停不停說︰「沒關系,娘有你就夠了,你會愛娘一輩子的,是不是?」從那個時候起,他就習慣當支柱,他為母親撐起一個溫馨世界,為自己支起一片天空。
然……他瞎了,他還能為胸前這個女孩,撐出一個世界嗎?咬咬唇,胸前的溫濕還在。
不管!他一定要為她撐起天空,天空下無風無雨、無悲也無淚。
「我只是個奴婢。」擦去淚水,自爹爹死後,予藍再沒有哭過,這場淚刷去她壓抑多日的傷心和悲慟。
「你不是,你是我的親人,你會嫌棄我當你的親人嗎?」
嫌棄他?仰頭,看上他那張清俊秀朗的臉龐,他的濃眉、他無神的大眼、他寬寬的唇、他柔和斯文的臉龐……她要花多大的力氣去拒絕這樣一個「親人」!
又想哭了,伏進他的胸口,她瘦弱的手臂圈住他的腰。
他很高興,自己又能被人需要,大手用力環住身前的嬌弱。
「別擔心,我會愛你一輩子。」
輕易地,他在她眼前承諾下自己的一輩子。
有沒有後悔?沒有!也許是他太年輕,不理解一輩子有多漫長、遙遠;也許是他太自負,認定自己能保她一世平順;也許他是單純感動,被她的淚、她的痛……
他讓一個不能當孩子的孩子,挑動了多感的心。怎能不疼,怎能不愛?她讓他無望的生命,重新變得重要啊!
「說話要算話。」爹娘都說過要疼愛她們一輩子,哪里知道他們竟半途而廢。
他笑了,伸出小指頭說︰「一定。」
予藍的手勾上他的,多日不見的笑容重新映上她的臉頰。
茅屋是殘破的,北風是淒寒的,幾竿修竹在屋外嗚咽,寒菊只余幾瓣殘艷。但茅屋里,一室春暖,兩個未成年的少男少女,決定倚靠對方、當彼此的一世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