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在他看得見的地方待著。
他練琴,她坐在琴室門口;他看電視,她在沙發邊;他在書房,她便跑到電腦前面……不管他在何處,她都在他的視線中間。
她不會做飯、不會做家事,甚至連最簡單的忙都幫不上,她能做什麼?說實話,他也不曉得,她最大的功用就是安靜、「盡量」不打擾,但事實上,她「已經」打擾到他的正常。
為此,安妮相當生氣,明明說殊雲是來幫忙打理家務,誰曉得,隨著她的進駐,劭-家里多了一個管家──專門來照料殊雲的飲食生活。
氣人吧!她的懷疑根本沒錯,殊雲是有強力背景的瘋狂粉絲,她的目的是劭-,她想引起他的注意力,並在他身邊佔有一席地。
這個確定讓安妮對殊雲產生敵意,她在劭-看不見的地方惡整殊雲,希望她跑到劭-面前告狀,屆時,她以此為由,要求子健和劭-將殊雲調開。畢竟,她和劭-合作愉快,之前,可沒有半個助理能像她做得那麼久、那麼稱職。
惱人的是,殊雲對她的過分,只是淡淡一笑,仿佛安妮是個胡鬧小孩。
「你是白痴嗎?不曉得劭-在作曲的時候,不能被打擾。」安妮指著殊雲的鼻子破口大罵。
「我沒打擾他。」殊雲甜甜笑開,絲毫不受她惡劣語氣影響。
「你坐在琴室里面就是打擾,若是害他分心,影響工作進度,你要怎麼負責?」她咄咄逼人,企圖逼出殊雲的怒氣。
「是,我下次會注意。」
「還下次?不準就是不準!」
「是。」她點頭輕答。
「最好不要讓我發現劭-工作進度變慢,否則我會讓你好看。」
「是。」她嘴角的笑意不曾稍褪。
「你別想痴心妄想,他有喜歡的女生。」她像拿著刺槍的軍人,東刺西刺,企圖把敵方刺斃,卻沒想到不管怎麼用力,都刺上軟綿綿的稻草團。
「是。」
「光辛隻,你就不是她的對手了。」
「是。」殊雲笑著起身,走回房間里,拿出一個紙袋,送到安妮手邊。
「這是什麼?」
「我做的手工女圭女圭,你看看,喜不喜歡?」她誠懇說。
她的態度消滅了安妮大半的憤怒,咬牙切齒,全天下沒人能挑惹她的怒氣?
安妮用力瞪她、深吸氣,見鬼的伸手不打笑臉人。「你那麼笨,什麼事情都做不好,能做什麼手工女圭女圭……」她的聲音消失在乍見女圭女圭那刻。
一個栩栩如生的安妮女圭女圭,穿著她常態性裝備──襯衫牛仔褲,長卷發在腦後松松地綁出馬尾。不能否認,真的很像她,尤其是她咬住太陽眼鏡,斜眼瞪人的凶惡表情,何止是栩栩如生。
「我很羨慕你的生命力,要是能像你,一定很棒。」殊雲自顧自說。
「這……不可能是你做的,你花錢請人家幫忙對不對?」死鴨子嘴硬,她明明看見殊雲手拿針線縫縫補補,明明看見上次她在縫女圭女圭身上的牛仔褲。
「如果有機會,我再幫你縫一個好嗎?昨天,你穿晚禮服的樣子,嫵媚動人。」她沒把安妮的話听進耳里。
「我嫵媚,關你什麼事!」話接不下去,她尷尬地拿著廣告企畫翻來翻去。
殊雲沒因她的話起負面情緒,低頭,又在縫她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你在縫什麼?」
「百衲被。」
她要用一塊塊布替他拼起一方天地,縫進她的心、她的意,縫進她綿延不斷的暗戀情,有一天,她不在了,她的心仍然為他日夜守護。
「百衲什麼?」安妮不懂。
「百衲被。」每接合一塊,她就在里面許下祝福,祝他平安,祝他快樂,祝他的人生出現另一個女子,為他帶來幸福。
「要被子到百貨公司去買就好了,羊毛、蠶絲、奈米被,要多高級的都有,何必縫些破布塊,浪費時間?」
殊雲沒回答,只是莞爾,十指仍忙個不停。
無趣,挑釁失敗,還讓人家的女圭女圭收買,安妮聳聳肩,把廣告企畫放在桌上。「劭-回來,你讓他把企畫書看一看,說子健會找時間同他討論。」
「是。」殊雲收下企畫書,離開沙發,送安妮到門口。
臨出門,突然間,一個用力轉身,安妮指著她,「你都不生氣的嗎?」
她搖頭微笑。生氣……那是她不被允許的權利。
「算了,跟你這種人講話,浪費力氣。」用力一跺腳,安妮帶著她的禮物離開。
回客廳,她繼續縫被子,一針一線,縫得結實仔細,這針吶,將她的款款深情縫入被里,不奢望他看見,只求他感覺。這針吶,由她繾綣愛慕來牽線,不奢盼他明白,只求他平安。
突地,她想起什麼似地,走進琴室,縴細手指在琴鍵上來回滑過,滑經處,串串悅耳音符流泄。
拿起紙筆,迅速記下樂譜詞句。涂涂改改,她花一整個早上,做些無謂閑事,沒有壓力,純粹陶醉在自己的突發奇想里。
劭-進屋,讓迎面琴聲吸引注意力,屏神細听,那是從沒听過的樂曲,極其柔美動人。走近琴室,他靠在門邊,看見殊雲望著五線譜,輕輕彈奏新曲。
如果如果你不介意我願意為你縫一件衣衫
裁剪愛意縫入專心用全線壓出眷戀心情
如果如果你不介意我願意為你做一道好菜
添點思念放入甜蜜用光陰熬煮雋永愛情
想你念你我總是專心一意疼你寵你我從不改變心情
知你懂你我的心底只有你惜你憐你我要你幸福快意
如果如果你很介意我願意隱瞞愛情
笑著對你說沒關系我們之間只是友誼只是友誼
他不曉得她會彈琴,更不曉得她彈得這麼好,盯住她的身影和專注神情,辛隻說對了,她有當偶像歌手的條件。
手微上揚,琴聲終止于指間。
嘆氣,他……他肯定介意吧,所以他們之間只有友情,不存愛情。
抬眉,她望見倚門而立的劭-,倏地起身,尷尬一笑,「我不知道你回來了。」
「你想當歌星是嗎?」他問。
或者她不是瘋狂歌迷,她的接近有其目的,她希望他發現她的才華與能力,進而帶領她、幫助她在歌壇里佔有一席。
這樣的解釋很功利,但能解得出為什麼她非得住到他身邊,和他同寢同居。
搖頭,她不想。
「你很會彈琴不是?」
「慧姨說,彈鋼琴不危險。」她只能從事「不危險」的工作,縫女圭女圭、彈鋼琴、唱歌、種花……她的世界不大,真的不大。
他不懂殊雲的話,什麼叫作「不危險」,她要是真的只能從事不危險工作,何必加入他的生活?這樣義無反顧地加入陌生男子的生命,誰敢用「安全」做形容?
「這是安妮姊要交給你的東西。」她把企畫案遞給他。
他沒接手,定定望她,深思。她在想什麼?葫蘆里賣哪款藥?
「為什麼?」
他決定問個明白,不再對她視而不見。
每個夜晚,不管是不是有風雨,她都到他床邊睡覺,這舉動已成常態。
她老對他說話,一字一句訴說心情,雖然他不回應,但幾次椎心,幾次動容,幾次她熟睡,話仍在他心中繞圈圈。明明不熟悉,她卻一點一滴模透他的心情;分明兩人有距離,她卻自在得如同他是她的一部分。
她怎麼辦到的?劭-不曉得,只曉得幾天幾夜,自己對她存了新看法,也涌出新,想探索她的想法。
「什麼為什麼?」
沒有頭尾的問句,殊雲不曉得該怎麼回話。
「為什麼央求子健,把你安插到我身邊。」
「是這個?」她恍然大悟。「我想看你,想參與你的生活呀。」
說了等于沒說,劭-深邃雙瞳望她,帶點嚴肅凌厲,他想迫出她的真心。
「我的說法不好嗎?」
她沒有被嚇壞的手足無措,有的是淡然恬適,她的態度沉穩自若,仿佛從不受外在環境影響。初見她時,以為她是心智幼稚的未成年少女,幾星期相處,她的成熟教人訝異。
「你的真正目的?」他不要听敷衍說詞。
她笑笑,能有什麼「真正目的」?她不擁有他的此生,下輩子,他已和月月相知相許,目的呵……她憑什麼談目的?
「我很喜歡你,從你出第一張唱片開始,當時你穿牛仔褲和黑色襯衫,坐在大大的三角鋼琴前,微閉雙眼,唱著風鈴花的春天,第一次,我了解,何謂陶醉。那年我才十二歲,爸爸不準我當追星族,我只能在家搜集你的報導和唱片,一次次听、一次次跟著學。慧姨說,我對你瘋狂迷戀,蘇伯伯說,迷戀偶像是種不成熟的情緒。就讓我不成熟吧,畢竟我只有十七歲,十七歲的女生,有權利任性,對不對?」
大眼楮盯住他,瞳孔里有十七歲的干淨清靈,淺淺的笑漾滿甜蜜,她是十七歲卻又不像十七歲的少女。
「你有害怕的事嗎?」她有,他知道,但不想道破,不想道破那些她喃喃自語的夜里,他豎起耳朵屏神凝听。
突然轉移話題,他不覺得奇怪,她也不多作懷疑。
她偏偏頭,決定誠實,她沒有太多時間對他欺騙,然後再花時間一一作澄清。
「有。」殊雲點頭。
「怕什麼?」
「怕死。」
「活的人才怕死,死去的人,不會有半分感覺。」他反對起她之前的論調。
「為什麼?」她不解。
「人類害怕孤獨,無法忍受死亡帶來的強迫分離,死亡讓活著的人痛哭流涕,哭自己的一部分生命隨親人的死亡抽去,所以,我們才會害怕死亡。」
她听懂了,點頭附議。
「不需要害怕死亡降臨,至于悲劇會不會降臨在親人身上?這不是你所能控制的部分。」
他居然在開解她的心情,真是夠了,他干嘛在乎她的恐懼,干嘛介意她是否擔心?她不過是三個月的過客,何必對她投注心情?
「是,我懂了。」微笑,又是蜜人唇舌的甜。
甜蜜滲心,他忘記前一秒鐘對自己的叮嚀,出手,他向她相邀。
照理說,對于他的邀請,她應該有些訝異或驚喜,但經驗教會她把情緒壓縮到最低,不管是快樂或痛苦。
當然,她會懷疑劭-對自己的想法。當然,她想了解在劭-眼中,自己是個什麼樣的女性,更當然,她想確實知道,他是不是喜歡她,一點點。
她沒提出任何問題,沒對他的舉動追究理由,反正不管理由是什麼,總之,他不再像之前,對她那麼明顯討厭。
安心地、信任地,她交出自己的手心。
「不問去哪里?」劭-說。
實話,他也懷疑自己,為什麼對她表達善意,他厭惡她闖進自己生活不是?他對她制造的麻煩惱怒不是?
「不問。」殊雲搖頭。
不論他去哪里,她願意跟隨。
「好,我來問,你想去哪里?」他居然體貼她的心意?更怪!
「去吃麥當勞?」她的要求簡單到讓人想跳腳。
「不,去吃麻辣鍋。」他故意唱反調。
「好。」想都不多想,她忘了上次的慘痛經驗,點頭同意。
拉她出門,騎上快得嚇死人的摩托車,殊雲想自己的心髒一定被訓練得比較「勇健」,睜眼唱歌,唱她練了一早上的曲子。
想你念你我總是專心一意疼你寵你我從不改變心情
知你懂你我的心底只有你惜你憐你我要你幸福快意
如果如果你很介意我願意隱瞞愛情
笑著對你說沒關系我們之間只是友誼只是友誼
最後,他們的車子──停在麥當勞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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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作曲,她織圍巾,音樂聲在中間回蕩,兩人同時享受音樂帶來的心靈寧靜。
討厭的是,不管他推阻幾次,殊雲作的曲子老在他腦間盤旋,明明不想它,他的五線譜里淨是它的符號。
一無是處的女生,在相處近月後,居然發現她處處才能,她織的毛線衣看起來溫暖又漂亮,她做的「劭-女圭女圭」半靠坐在床櫃上方,每每看見,不覺莞爾,像他,真的很像,不管穿著打扮,或表情神態。
她有一雙巧手,也有片干淨透徹的心靈園地,她的音樂和她的人一樣,純淨得讓人愛不釋手。
她愛他,不必言語形容,她在一舉一動間表現明顯,她的眼光總是追隨他的身影,她的專注力總在他身上停駐,她無時不刻偷看他,看得他心煩意亂。
誰說十七歲不是麻煩年紀?
他該對她的舉止深惡痛絕,然,或者是她的笑容太恬靜,或者是她的動作太溫柔,他居然不覺得她的注目令人厭惡,居然不想對她大吼大叫,制止她的眼光侵犯。
劭-的手指在琴鍵上停下,她口中的音樂卻沒停,她重復哼著他剛譜出的幾個小節,一遍一遍再一遍,始終不覺得累。
織好了,她把長長的圍巾拿遠拿近仔細瞧,瞧瞧有沒有瑕疵,沒有,很好。
抬眉,撞上他的專注眼神。
那眼神……是為她?白白的臉頰浮上兩片暈紅,像初霞染上天空。
「我織好了,試試看。」她鼓起勇氣走近,掙扎了兩下,才將長長的圍巾繞上他的脖子,她的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在等待,等待他不耐煩地將自己推開。
但他……居然沒有,多麼值得慶祝的日子!
「我去把它收好。」她快樂得像小鳥,折疊起圍巾,抱到他的房間里。
她算是登堂入室了,不管白天或他缺少知覺的夜里,她進出他的房間,正大光明。更厲害的是,她在他的櫃子里佔了位置,在里面放了她新織的毛衣和背心,現在又多了一條長圍巾。
三分鐘後,她回到琴室時,為他捧來花茶,輕放下。
「辛隻小姐打電話,她說一點半才過來。」殊雲說。
真心話,她不喜歡辛隻和安妮來,她喜歡和他兩個人,單獨在一個空間里,即使不交談、即使各做各的事,重點是「兩個人」和「單獨」。
但理智規勸她必須體貼聰明,辛隻和安妮能為劭-帶來的幸福比自己多,她們能伴他走過的歲月是自己的幾十倍,她不該自私地為了自己的「短暫」,阻隔他的「長遠」。
頷首,他听見了。
「你喜歡安妮姊姊還是辛隻小姐?」她問,口氣里有濃濃的好奇。
他瞥她一眼,沒出聲。
「你不喜歡這個話題嗎?可是我覺得它好重要,因為,她們都對你投入感情,哪一天,你非得選擇傷害某人時,怎麼辦?」
的確憂心,他的態度好奇怪,說他喜歡辛隻小姐?不像,否則他不會一副無所謂模樣;說他不喜歡辛隻,也不像,他和她似乎……關系密切。安妮告訴過殊雲,劭-是極重視隱私的藝人,若不是他應允,沒人可以加入他的生活。
那次安妮追問她,她到底給了劭-什麼條件或說法,否則怎能順利進入他的世界。殊雲笑笑不答,她沒有條件說法,有的是背景和人脈,蘇伯伯替她安排子健哥哥,而子健哥哥替她安排了人生最後一場盛宴。
「你擔心誰被傷害?」
劭-心知肚明,辛隻和安妮都不喜歡她,安妮甚至不只一次向子健抗議。
「都擔心,假使女人的感情投入太徹底,到頭來卻發現得到的和付出不成比例,很容易傷心的。我認為不管是誰,都沒有權利讓旁人傷心。」她下結論。
「要傷心是她們咎由自取。」他從未要求安妮或辛隻為自己投資愛情。
「你要是沒有給予期待,她們怎會對你主動?把責任全往女生身上推不厚道。」
「我從沒給過承諾,她們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我不過是被動反應。」
「這麼說……有一點點自私。」縮縮頭,分明是爭辯,殊雲沒有半分的臉紅脖子粗,沒有提高些許音調,淡淡的說詞、淡淡的態度,義正詞嚴只在字句中間。
「自私是人類天性,她們做出表現逼別人照意願回應,難道不是自私?」誰下規定,你愛她,她不愛你便叫自私?
說法殘忍,卻真實的教人無從辯解。
殊雲語頓,須臾,回答︰「我不能說你錯誤,只能說,你的想法有失厚道。」
「所以,我應該在最短的時間里,和她們保持距離?」他反口問。
「不對,我的意思是……」她咬咬唇,違心話出口困難。
「是什麼?」
「付出真心,用誠意交往,若真的還是不行,誰都沒話說,畢竟你努力過。」
她試著說動他,試著別讓他將感情排拒于生命外頭。
「我有錢、有名、有才華,可惜沒真心。」真無聊,居然對個未成少女討論這種無趣題目。
「你的真心被江子月帶走了,是嗎?」她問。
心震,嚴肅眼神掃向她。
五秒鐘,他冷聲問︰「誰告訴你江子月三個字?八卦雜志?」
不,雜志根本不知道月月的存在,是子健?更不對,月月是他們心中共同的痛,他們有默契地不對外提起。
「我、我……猜的。」她發覺自己無意間出賣辛隻。
說謊!她的心虛全表現在臉上。「你可以改行當靈媒。」他冷笑。
「對不起。」為她的謊言,她道歉。
「我再問一次,是誰告訴你的?」他不是問,是逼供,很可怕的語氣,很嚇人的氣勢與態度。
「對不起。」她願意說一千個對不起,但絕不供出辛隻。
他死盯她,用眼神逼她妥協。
她還是對不起,拒絕說出誰是傳話人。
久久,四目相交,他嚴厲、她抱歉,他迫人、她心虛卻固守立場。用力轉身,他們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