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漫長五年過去,他的人生走過第二個空白期。
撫著手中的鑰匙圈,那是安妮轉交到自己手上的東西,看到它,他記起所有事情,那張屬于小女孩的稚氣臉龐,那雙望著麥當勞的眼神里寫滿,是她,殊雲居然是那個可愛到讓人想捏捏臉頰的小學生。
他記得,她的制服干淨潔白,兩個小小手心貼在麥當勞窗前,仿佛里面賣的是神仙美饌。他走近,說要請她一餐,她看見自己,對食物的轉換成崇拜表情。
那年,他才出道,尚未嘗到走紅滋味,根本沒想過,小學生會對自己迷戀,他把崇拜解釋成她感激他的慷慨。沒想到,才拉起她的手,她的臉色轉為蒼白,然後在下一秒鐘昏倒。
他手忙腳亂,叫來救護車將她送到醫院,救護車上,他坐在她身邊,看著眉清目秀的小女孩緊蹙雙眉。當時,他端詳她的五官,猜想,將來長大,小女孩會是個大美人。
她握住自己不放,劭-解下鑰匙圈,代替自己讓她握在手心。進醫院,在家屬來到之前,他守在她身邊。
殘忍的是,醫生估算那次的病發,她撐不過。說不上的心疼在胸口-濫,明明陌生,他卻對她有了無比心憐,他觸觸她的發、親親她的額,在她耳邊低語,要她勇敢堅強,要她努力睜眼對明日的太陽微笑。
後來,通告時間到,他不得不先離開,隔日再到醫院,據說家人已連夜將她送往國外醫治。
他給她的鑰匙圈是月月送的,她省下兩個月零用錢,請師傅為他打造,在第一次發片記者會上送給他。
他們彼此重視這份禮物,月月恐嚇過他,說自己不在身邊的時候,劭-要一天看三次鑰匙圈,想念她,所以鑰匙圈送人,月月自然要大大發脾氣。她刻意不和劭-聯系、刻意和男同學去看電影,她用冷漠懲罰他將她的禮物丟棄。
劭-忍耐了幾天,最後沒辦法,他等在門前,等月月和男同學出游回來,強拉她的手,用摩托車將她載到後山,把小女孩的故事說給月月听。
故事听過,月月的淚珠在月光下晶瑩,她哽咽問︰「小女孩很漂亮嗎?」
「嗯,她大大的眼楮骨碌碌轉動,長長的頭發披在肩後,粉女敕的臉頰圓潤,只差一雙翅膀,否則就是貨真價實的天使。」他說。
「她一定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巡視過世界,自然要回轉天堂,向天神報告。」
當時,他們以為殊雲已經死去。
「天使?」他低語。
月月笑說︰「太棒了,我們和天使有交情,將來你或我提早到天堂報到,就可以去拜托天使妹妹飛到人間,替我們探探彼此的消息。」
「嗯,請她以鑰匙圈為憑,走到我們面前,告訴我們,對方在天堂過得好不好。」他接續月月的戲言。
「我要請她帶話,告訴你,就算我不在身邊,你都要開心過日子。如果可以,我會拜托她,請她代替我好好照顧你,陪你幸福開心。」
一語成讖,月月死了,殊雲出現?
是月月請殊雲帶話,所以殊雲對他說──「我相信靈魂輪回,她將再度回到你身邊,因為那麼濃烈誠摯的愛情啊,不是每個男人都給得起。請你別自苦、別憂郁,否則月月在天上會不安心,她一定希望你做自己,希望你好好享受生命。」
果真如此?殊雲是月月派來照顧他、陪伴他幸福開心的天使?
不知道,亂了,若殊雲真是他的天使,怎能來去匆匆?若殊雲是他的天使,沒道理,她離去,留他徒然空虛。
他恨她,恨了整整五年,從她離去那日開始。
她說,不過在他身上試探人生所有可能性;她說,他給不起豪宅,了不起給一棟隱居木屋;她說,走過浪漫夢幻,她願向現實投降……這樣的女人,怎能名為天使?
不,她不是。他的天使死了,在他送她搭上救護車那日,在他把鑰匙圈留在她掌心同時。
可悲的是,他居然愛上她。嘆氣,他的手在琴鍵上滑出幾個音。
殊雲的估計是對,仇恨帶給他力量,這些年,他淡出演藝圈,除了年度演唱會之外,他不再參與任何出片計畫。
事業重心轉移,他從餐廳到飯店經營,從股市到度假村,劭-在全世界擁有幾十個度假聖地,每年為他帶來的豐厚利潤,早已足夠他買下一座座豪宅,他上紐約時報專訪,不再是為著他的演藝身分。
他請得起無數企業菁英,他總在宴會里,對著年輕男人猜想,那里面,誰是殊雲的丈夫。
放下酒杯,走到窗前,再過三個月就是聖誕節,當年,殊雲是在這樣的九月進入他的生活,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十二月……那年克難的聖誕樹常在記憶間,盡管他恨她,卻恨不了那段經歷。
年近三十,回憶淡了,是老了嗎?
生命中,深愛的月月漸漸褪去顏色,可恨的陶殊雲卻一日比一日深刻,為什麼?他解釋不出這種現象,是因為恨比愛更難教人放下?
鈴響,管家開門,迎入子健和安妮。
安妮氣鼓鼓地把雜志丟到桌面,怒道︰「你看──‘安妮擄獲劭-心,賓館十二小時實錄’,簡直該死,這種無中生有的事也能寫得出來!」
「不算無中生有,那天你的確是和劭-一起進賓館,一起在十二個小時後離開。」子健涼涼說話。
「閉嘴!還不都你害的,沒事跑到賓館鬧,這下子可好,我和劭-跳到黃河都洗不清。」安妮瞪他一眼,怒氣騰騰。
看眼雜志,劭-無可無不可,這種報導傷害不了他什麼。
「你們什麼時候宣布結婚?」劭-問。
「看她-,她比較喜歡當你的助理,不樂意當我的妻子。」子健無奈,他的確是吃醋才鬧出這次事情,他明知好友無心,也明白安妮對劭-死心,但盲目的愛情,常教人盲心。
事情經過很簡單,他在賓館里喝醉酒,劭-載安妮進去尋人。
守過一夜,子健酒醒,和安妮言語不合大吵一架,安妮沖出旅館,劭-怕她出事,在後面尾隨,竟惹來這樣一大篇報導。
「元旦演唱會上,我宣布退出演藝圈,從此以後你再沒借口挑釁安妮。」劭-笑笑,徹底退出是很多年的想法了,這次,他打算落實。
看一眼劭-,安妮嘆氣。
她高估了自己,不過兩年,她就對「無怨無悔付出」失去信心,她做不到不求回饋,做不到愛情總是撞上牆壁,于是她回身,看見子健──一直在身邊默默守候的男人。
快滿五年……她和殊雲約定的日子將近。
殊雲還活著嗎?不知道,子健試過各種方法從他舅舅口中套問殊雲下落,總是得到相同答案──殊雲死了。
殊雲真的死去,或只是信守承諾?她故意不出現,她讓劭-死心,她努力成就自己和劭-的戀情,只是呵……無法堅持到底的人是自己。
「真的,你確定?」子健訝異,他以為劭-為月月,會堅持當一輩子的歌星。
「是的。」
劭-拿到子健老家鑰匙後,在里面整整住了三十天。
面對月月的舊物,他思念、他回憶,他在里面對月月訴說心情,是看開嗎?不知道,但他的確得到某個程度的釋放。
「我很高興你做出這個決定。」子健說。
「我要做自己。」這是某個女人對他說過的話,他剽竊。
「安妮,你失業了,乖乖嫁給我吧。」子健挑眉說。
安妮沒回答,反而轉頭面對劭-,若干沉思,她不確定應不應挑起話題,那麼久了,該讓真相出籠嗎?抑或繼續下去,假設事情是他所認定那般?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否則子健又要跑到賓館喝得酩酊大醉。」劭-打趣。成了朋友,他和安妮的相處,更覺容易。
「劭-,這件事,我擱在心頭五年了,我想,不能再對你隱瞞。」安妮凝重,話才出口,心靈相通,子健馬上知道她想說些什麼。
「安妮,別說。」
子健搖頭,這五年,劭-過得很好,沒有頹喪、沒有失志,沒有沉溺在死亡的陰影中日日自責,比起月月剛死那段,子健不得不承認,殊雲的安排的確拯救了劭。
「還沒結成夫妻,就有了共同秘密?」劭-笑笑,沒有太大反應,身為商人,多年磨練,他更趨成熟穩健。
「我覺得隱瞞真相對殊雲不公平,對不起,我答應過不在你面前提起殊雲,但是,我總覺得虧欠她。」提到殊雲,安妮眼眶泛紅。
「什麼意思?」
蹙眉,劭-表情轉為嚴肅,以為再影響不了自己的人物……哪里曉得,不過一個輕言提及,心情翻騰。
「沒有婚禮、沒有企業聯姻,殊雲用謊話騙你,她讓仇恨支撐你走過傷痛期。」
安妮低眉,病房交心的那日回來了,她看見無私的殊雲,看見蒼白的面容映上蒼白枕頭,看見將死的少女一心一意設想愛人的未來幸福。
她輸了,從那刻起,安妮明白自己大輸,她做不到那樣的犧牲,那種專心愛戀並非她所專長。
「把話說清楚!」劭-吞下沖動,銳利的眸光掃向子健。
光一眼,他就曉得瞞不住了,劭-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喟嘆,子健決定和盤托出。
「殊雲死了。」
「你說什麼?」彈起身,他不相信自己所听見。
「舅舅帶殊雲來的時候,明白告訴我,如果找不到適合的心髒,殊雲只剩下六個月生命,往後每次病發都將縮短她所擁有的六個月。殊雲對家人說,在你身邊、和你朝夕相處,是她活著的最後心願。
對她而言,這樣的心願很危險,沒有親人時時照顧,而你對她畢竟陌生,哪里曉得她需要怎樣的保護。記不記得那位安靜的趙管家?事實上,她是殊雲的特別護士,她真正的工作不是打理家事,而是照顧殊雲的臨時狀況。」
突然間,記憶涌現,沒錯,殊雲說她害怕死亡,是他告訴她,死亡不可怕,被留下來品嘗孤獨的親人才難熬。
殊雲說,她羨慕別人能跑能跳,能開心大笑、能放聲痛哭,但她不行。她問,如果她死了,他會不會做一首歌,唱他的心、她的情。殊雲還說,如果她是月月,她希望活下來的他幸福順利。
天!她說無數話,句句影射自己將歿,他卻連半句都沒听進心底。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恨她,整整五年啊!
「那天在小木屋里,你和殊雲爭執過後,她發病。在醫院里醒來時,殊雲說,她相信劃開傷口,流了血、結過痂,你會慢慢痊愈,怕的是,膿包裹在肉里,一天一年不消褪,隱隱抽著、痛著、恐懼著。
她說月月是你胸口結不了痂的傷口,你的心日夜翻騰,走不出悲慘空間。如果她注定傷你,那麼她要做你的開放性傷口,只消幾天就能遺忘的傷痛。于是,她選擇讓你恨她,不願意你傷心。」
頹然坐倒,劭-連苦笑都做不到。
殊雲成功了,成功地讓他恨她,成功地支撐他走過每一個令人厭惡的日子。
「你們怎麼知道她一定會死?說不定她運氣好,說不定她找到心髒,手術成功!子健,快帶我去找你舅舅。」
他激動地沖上前,握住子健手臂叫嚷。
以前他也認定過殊雲死于十二歲,可她活下來了,在五年後加入他的生活。是了,殊雲的運氣比別人好,殊雲比一般病人勇敢,殊雲是上天眷顧的小天使,上帝會把所有的運氣加注她身上。
「即使動手術,成功機率不到兩成,殊雲放棄了,她不認為自己能活下來。」安妮哽咽說。
「她不是醫生,憑什麼做手術評估?走,帶我去找蘇伯伯。」劭-迫不及待。
「這件事我問過舅舅無數次,舅舅給了我同一個答案,他說殊雲死了,死在五年前的手術台。」
子健用力揮開劭-的手,不該說的,將過去的事情重新掀開,對誰都沒有好處。
「殊雲說,早晚她和月月會成為你的回憶,回憶或者甜美,卻不能陪著你共度人生,你需要一個願意為你無怨付出的女人。
她同我約定,就算奇跡出現,她存活下來,也保證在五年內不出現,讓我安心追求你的愛情。我失敗了,我不是殊雲,做不到全然奉獻,我需要男人回饋我的愛情。但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她要你幸福,那是她的最後願望!」安妮說。
緊握的拳頭泛紫,青筋暴張,紊亂的心情,紊亂的思緒,紊亂的他抓不著方向。
怎麼可以死?他寧願她活著,寧願她和陌生男人在地球一端共處,他情願恨她一生一世,不願意她死啊!
自責、悔恨。他恨自己沒將她牢牢抓在掌心,恨自己沒在最後日子里,陪她走向恐懼。他恨了她五年……整整五年……知道他的恨,她怎還能走得安穩?
抓起鑰匙,顧不到子健和安妮,劭-逕自沖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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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品花店開張了,五十余坪的店面內,三十坪擺鮮花、冷凍櫃和工作台,十坪規畫成女圭女圭屋,擺滿殊雲親手縫制的小女圭女圭,後頭還隔出十坪大小空間,給小雨滴和水水玩耍休息。
四個小媽媽忙進忙出,初蕊的插花證書不是假的,開張不到兩個月,門庭若市,加上聖誕節到了,殊雲的手工女圭女圭大賣。
靈涓的網路行銷奏效,接下不少公司Party訂單,而羽沛柔軟的聲音是最佳銷售員,成功經驗讓四個沒賺過錢的女人感動到極點。
聖誕節前夕,她們從早忙到午後,根本沒時間吃午餐。
靈涓和初蕊駕著新購的小貨車出門送花,接下來還要轉往三個會場做布置,這下子,晚餐恐怕也得省下來。
羽沛留在店里包扎花束,大家都讓初蕊訓練得很有些手藝了,至于殊雲,從早到晚裝禮盒、包裝,預先縫制好的近百個女圭女圭,幾乎銷售一空。
「殊雲,水水在哭,我進去一下。」羽沛說。
「好,我可以應付。」
接手花束,殊雲把編打好的粉紫色法國結綁到花束上。
「我真希望喂他們安眠藥。」捶捶肩膀,羽沛無奈。
「那可不行,把他們喂笨了,將來怎麼念博士?」收下錢,她接手下一個客人挑選好的鮮花。
羽沛進屋,又有幾個客人上門,她沒時間抬頭,把所有的專注全放在花束上面。
「添兩枝天鵝絨好嗎?會更浪漫哦!」殊雲建議。
「天鵝絨很貴嗎?」
抬眼,顧客是個大學生模樣的男生。「不用錢啦,我送你,卡片在那邊,你自己挑選。」
殊雲笑笑,要讓靈涓知道了,又嫌她這個千金大小姐不懂得做生意。
黃褐色花束系上金色絲帶,年輕男生把卡片送到她手上,殊雲為他把卡片插好,笑逐顏開。
是一份初成愛情嗎?男孩的期盼、女孩的心,多麼美麗……曾經,她擁過這樣一份心情與期待,曾經她陶醉在自以為是的愛情里面,幸福愉快……
聖誕節對劭-而言,是個痛苦節日,他在聖誕節失去天使,他恨她,所以天使揮動羽翼飛向遙遠天國,連他親手為她做的聖誕樹也不肯要了。
天才暗下,滿街霓虹燈閃爍,百貨公司里不時傳出輕快的聖誕歌曲。那年湖邊,天使清亮的嗓音唱著同樣的歌兒,叮叮當、叮叮當,鈴聲多響亮……
不自覺地,走在大馬路上的劭-唱起聖誕歌,是殊雲愛唱的那一首。櫥窗里,琳瑯滿目的禮品包裝精美,引誘人們的購買欲,他沒有,因為,他有了滿滿一抽屜的禮物。
劭-女圭女圭、毛衣、背心……全是天使親手織的,那些年,害怕看見它們,生怕自己看了更添仇恨,于是牢牢鎖進櫃底,今年,他把它們翻出來,擺在最顯目的地方,一有機會,就穿上它們、披上它們,再不,就望著它們喃喃低語。
為什麼做這些,是為了贖罪嗎?還是為了弭平遺憾,遺憾自己錯失天使的愛情?
不知道,他單純地想這麼做,單純地想把殊雲的心意披掛在身上,單純地想在大馬路上晃晃。也許,今年她被派了新任務,她將陪聖誕老人駕雪橇到世界各地分送禮物,那麼,當她在台北上空停駐時,說不定會看見他,看見他穿著她親手織的毛衣,站在接頭品嘗寂寞。
很無聊的想法,快三十歲男人了,沒有道理幼稚,他畢竟不是十七歲的少女。
翻出劭-女圭女圭的那個下午,他看了又看,撫過它的手、它的頭,他撫觸女圭女圭每一個部分,想像著殊雲坐在看得見自己的地方,垂頭細細縫合,想像著她忙碌的雙手下,心情如何?
她是快樂的嗎?或者憂心忡忡?
她任性地在最後一段生命加入他,卻又懊悔自己的任性帶給他傷害,寧可編織謊言,教他憎恨卻不至心碎。是怎樣的玲瓏心,怎樣的愛情,讓未成年少女執意堅定?
她的確是月月口中的天使,也許真是月月派她來告訴自己,要幸福。
和子健安妮談過的下午,他駕車飛往小木屋,手制聖誕樹還在,只是綠意不再盎然。他沒釣魚,因為想起為魚請命的殊雲,他成日漫步在樹林里,與世隔絕,不同章伯伯交談,不走出有人的世界,他細細回味自己的人生。
真相帶給他的沖擊不比月月的死亡少,只是近三十歲的男人應付失意,比十九歲的大男生容易,他沒有掉淚、沒有嚎啕大哭,從外表看來,和平日沒有差別,但,他心知肚明,不一樣了,再也不會一樣了。
回到台北,劭-封閉心情,決定遵照月月和殊雲的心願,也許不再擁有幸福,但他要平安;也許很難再快樂,但他要順利,要月月、殊雲在天上不為自己憂慮,也許找個女人結婚、也許生一堆孩子,完成人類一生該完成的事情。
隨便了,反正是隨便,他已經無所謂,誰說沒有愛情,生命不能繼續。
告別歌壇演唱會將在元旦舉行,演唱會結束後,他將離開台灣,前往美國定居,在那里用一個商人的身分過日子,他相信自己會很忙,忙得沒時間追憶往昔。
是的,平靜無波,他的心再掀不了波瀾,人生?不過爾爾。
台北街頭所有燈都亮起來了,輝煌燦爛的平安夜展開,處處笙歌,處處熱鬧,戀人的心在今夜交織出美麗樂曲。
突地,他停下腳步,吸引他目光的是櫥窗里的「劭-女圭女圭」,他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就坐在床鋪上頭。
為什麼這里有劭-女圭女圭?為什麼是同樣的款式、同樣的衣服?春水被攪和,心情難平定。
下意識地,劭-用力推開玻璃門,當他看到工作台前的殊雲時,震撼得無法移動雙腳。
是她,真的是她!他看得清楚分明,不會有半點差錯。她居然沒死?她得到奇跡?她熬過六十天、熬過兩成機率?
天!他生病了,他得了急性心髒病,強烈的心律不整,呼吸不順,壓住他胸口的不是大石塊,而是數不清的激情感動。
她笑容依然停留在十七歲,甜得漬人心,她的動作依然溫柔斯文,像個標準的大家閨秀。她還是好慷慨,四處送人東西,她仍然美麗,美得耀人心情。
才一眼,他的思念熾烈,他想沖上前,狠狠抱住她,確定她不是一抹幽靈,不是上帝派來的天使,翻過身,便飛離他的生命。
他想擁她在懷中,告訴她,是了是了,他愛她,那是五年前來不及承認的事實,他想親口對她說,對不起,你從來不是月月的影子,我很清楚。
但……千萬別嚇著她,也許她的斬心髒沒那麼好用,也許她一樣比常人需要更多的照顧和小心。
緩和點,她是那麼容易受驚害怕的女人,忘記了嗎?坐上他的摩托車,她兩只小手臂總是死命圈緊自己。
別駭著她,沉穩些,盡管你想說的話有無數多;別駭著她,給她微笑,給她陽光,慢慢把她拉回你的生命里︰記牢,別對她粗魯了,愛她需要更多的小心翼翼。
十分鐘,他整整站在門口十分鐘,用十分鐘來整理情緒夠不夠?當然不夠,能的話,最好給他一整天,可是好抱歉,他的耐性不足,他想擁她、抱她、親她,告訴她,恭喜恭喜,恭喜你再度得到首肯,進入我的世界,而且這回,沒有任何期限。
想說的話太多,他不確定自己該從哪里開口。
于是,他走到櫥窗邊,取下劭-女圭女圭走到工作台邊,等待前面一個客人付完鈔票後,把女圭女圭送到殊雲面前。
「對不起,這是非賣品……」殊雲笑著抬頭,看見劭-同時,笑容僵在嘴邊。
不準哭,不能哭,你忍耐了三個多月,在台風夜一場大哭後,你向自己保證,再不為愛情傷心流淚。
笑啊!陶殊雲,你說只要他幸福,你便值得,你說他的快樂是你人生最大追求,求仁得仁,你應該喜悅快活。
她在笑,甜得化不開的笑容,但淚水滑過鼻翼,串串燙上他的心。
無能為力了,他沉穩不來、緩和不來,劭-粗魯地將她擁入懷抱。
她的體溫、她的心跳、她發間的香味,明明時隔五年,他卻熟悉地感覺,舊事只發生在昨天。
「為什麼不賣?」他在她頭頂上方問話。
「因為……」她在他懷問回答。
「因為他是你最愛的男人。」沒等殊雲回話,他做主她的答案。
「為什麼說謊?」劭-又問。
「因為……」一團混亂,她的腦袋里裝滿漿糊,漿糊里面,劭-的眼楮、劭-的鼻子、劭-的嘴巴,劭-的劭-,全部都是劭。
劭-再度搶答︰「因為你想當開放性傷口,不願做結不了痂的沉-?笨蛋,你不知道我得了血癌嗎?這種病,不管是外傷內傷,都很危險。笨蛋,為什麼手術成功,不回頭找我,讓我們五年……蹉跎……」
他為什麼統統都知道了呢?是蘇伯伯告訴他,是安妮姊說的,還是他的推理能力比人強?「因為……」
「因為你要給我和安妮機會?笨蛋,我為什麼要和子健的未婚妻有機會?她是她、我是我,你在安排別人的生活時,有沒有想過別人的意願?」
什麼?安妮姊是子健哥哥的未婚妻?到底是哪里弄錯?「可是雜志上……」
「你不知道什麼叫作八卦嗎?沒有證據的事情叫作八卦,懂不?我沒有要和安妮做什麼,她給不了我愛情,我允不了她幸福,我們是八竿子打不在一起的男女。」
「對不起。」
不給她說話空間,劭-一句接一句講。
「知不知你有多殘忍?起碼月月讓我在她身旁守候到最後一刻鐘,起碼她讓我不至于有太多悔恨苦痛。你呢?你躲我、你存心不讓我快意,你明知道那些話會傷人,卻還是要欺騙我,讓我違心說些荒謬言論。」他越說越大聲。
「對不起。」
「你說要我自在,可是你故意離開,叫我怎能自在?你要我快樂,但你不在,我找不到快樂泉源,你帶走所有資源條件,卻要求我做一大堆做不到的事情,豈不可笑。」
意思是……她是他的快樂泉源?怎麼會?她只是月月的影子,一個影子能為他帶來快樂?不對、不對,她應該好好厘清他真正的意思。
「對不起。」她習慣道歉。
松口氣,劭-停下叨叨不休,把她推出懷間。
他仔仔細細審視她,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鼻……一張簡單素淨的臉居然能帶給他那麼多、那麼多的感動。
嘆氣……他的心從天空平安降落,她在他眼前、在他手心間,他有真實感覺。
「我好喜歡你,陶殊雲。」他輕語。
什麼?她幻听了?他說喜歡陶殊雲,不是說「月月的痕跡」讓他好喜歡?是嗎?他真的喜歡她,他眼角的濕潤是貨真價實的,並非虛偽?
「你在哄我,因為你曉得我生病。」殊雲試著找到合理解釋,否決他的「喜歡」。
「我不哄人,不管男人或女人。月月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愛她,天長地久,但這不與愛你相違背,我喜歡你,也許再多一點努力,我會愛上你。我不知道成功機率有多大,說不定只有六成,請問,這樣的谷劭刮,值不值得你再次付出感情?」
他要她付出感情,爭取六成的成功率?這意味,他願意試著接受她的心?真的是這樣嗎?在她以為希望破滅時,希望再生?亂了、昏了,是不是她從早上到現在沒吃東西導致血糖降低?可……血糖降低會不會出現幻听幻覺?
仰頭,多看劭-幾眼,她想確定自己不是罹患幻想癥。
「為什麼不說話?」她發傻的表情又恢復十七歲模樣,同樣的單純,同樣的傻氣,同樣的教人忍不住愛憐。
「其實,你不必擔心我,我的病好了,不管有沒有愛情,我都可以活下去。」
「我說一大篇話不是為了擔心。」他生氣了,一點笨會讓人愛憐,一堆笨會讓心急男人發瘋。
「那是為了什麼?」
「因為我喜歡你。」
「等等,我可不可以花點時間整理你的話?」殊雲搖頭,企圖搖掉腦袋里亂七八糟的思緒。
「好,我等你整理。」劭-看她,一瞬不瞬,這回,他再不教她離開視線範圍。
「首先,你生氣我騙你要結婚卻跑去住院的事?」
「是的,不過我原諒你了。」抓起她的手,下一秒,他又擁她入懷中。
「然後你說你愛月月,但不和喜歡我相抵觸?」
「沒錯。」也許有一天、有一份好心情,他會跟她說與月月之間的約定,說天使以鑰匙圈為憑,為對方帶來幸福喜樂的故事。
「你允許我愛你,允許我為愛情努力,而且還給了我六成的成功率?」
「對。」他親口證實她的整理。
哈!她在他懷間笑開懷,對一向要求不多的殊雲來講,這是天大禮物,就算成功機率只有三成,她都會拚了命去試。
殊雲嘆氣,圈住他的腰,把頭埋進他懷中。那個冬天回來了,他們去買美勞材料,他親手為她戴上口罩,他拚命取笑她的傻模樣,一聲一聲,笑進她心底,烙印。
是聖誕老人送來她的聖誕禮物嗎?謝謝上帝、謝謝恩賜,這輩子,她再不會要求更多。
「知不知道,我的運氣一向不錯。」丟掉滿腦子的亂七八糟,殊雲抬頭對他說。
「怎麼說?」劭-說。
「我連兩成的機率都贏過。」她說得認真誠懇。
「了解。」點頭。所以他說她是幸運兒,說她是上帝眷顧的天使。
「這次我可能會贏。」
「祝福你。」
「我會努力和你一起愛月月,因為她在你心里,而我太貪心,我愛你,也要愛你的全部心情。」
「很好,我想我們取得某部分的共識。」
擁住她,夠了,話到這里已經足夠;摟住她,夠了,他的快樂自此開啟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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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萬名觀眾涌進演唱會現場,霓虹燈、螢光棒四處閃爍,音樂震耳欲聾,舞群揮汗熱舞,觀眾如痴如醉的喝采。
這是谷劭-的告別演唱會,有三家電視台取得轉播權,無數記者站在台下,閃光燈沒有片刻歇息,這將是明日的頭條新聞。
突然,舞台暗了下來,全場觀眾噤聲,他們靜待劭-的下一個表演。
穿著白色禮服,身後有一對翅膀的天使,捧著一盞小小的燭火走上舞台,一個、兩個、五個、十個……幾十個小天使走上舞台,小小的火光映著可愛的容顏,他們的笑容比楓糖更蜜人。
鋼琴聲響起,似涓涓水流、似輕瀑劃過,串串流水般的音符醉人心。
投射燈照下,光暈落在演奏者身上,三角鋼琴前,谷劭-一身黑色禮服,十指在鍵盤上彈奏,輕輕地,歌聲響起。
如果如果你不介意我願意為你縫一件衣衫
裁剪愛意縫入專心用金線壓出眷戀
如果如果你不介意我願意為你做一道好菜
添點思念放入甜蜜用光陰熬煮愛情
想你念你我總是專心一意疼你寵你我從不改變心情
知你懂你我的心底只有你惜你憐你我要你幸福快意
如果如果你很介意我願意為你隱瞞愛情
笑著對你說沒關系我們之間只是友誼只是友誼
他唱著歌,小小天使手捧燭火和著音樂在舞台中央四處繞,他們走著走著,偶爾不小心撞上,輕脆笑容揚起,甜甜的笑,染上觀眾席。
慢慢地,他們走向舞台右側,在歌曲結束後,悠揚的管弦樂團奏起婚禮的祝福,燈光亮,小天使吹熄燭火,換上一籃籃玫瑰花瓣,他們牽起一個女生,白紗禮服裙擺上瓖滿白色海芋,她沒有拿捧花,只抱了一個制作精美的劭-女圭女圭,掛著笑,她隨小天使們走到舞台中央,淺淺笑開,她的美麗教台下觀眾驚艷,不約而同地,掌聲響起。
另一束燈光亮起,劭-站在舞台左方,手里同樣拿了劭-女圭女圭,緩緩走到殊雲身旁,牽起她,走向前方,靜待掌聲停止後,他開口︰
「剛剛那首歌是陶殊雲小姐做的,不成熟,但婉轉動人,我一直懷疑,她不是專業人士,為什麼可以做出這樣的歌曲,後來我了解,因為這首歌寫的是她的心聲。
我身邊有些朋友知道,十九歲時,我的初戀情人死于車禍意外,我一直以為,失去她,這輩子我再不能找到新戀情,我認定,心死了再無復活可能。但殊雲推翻了我所有的理論,她讓我看到春天,對生命再度燃起熱情。我感謝她,也感謝她為我做盡所有努力。
我對她說,愛上她只有六成可能,她告訴我,她的紀錄是戰勝兩成,今天我想……我想她已經贏得我的心。」
話說完,小天使朝他們撒花瓣,一片一片落在他們的身上、他們的發梢,點點粉紅,紅了他們的戀情。
掌聲、小天使的歡笑聲,聲聲雀躍,舞台上巨幅照片放下,那是十七歲的月月,她的笑容璀璨、她的眉毛彎彎。
愛人,是愛他喜悅,愛他快樂,愛他永遠幸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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