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青不確定自己身處何處,眼前一片漆黑,彷佛,雙眼還蒙著布,淚水不停歇;彷佛,她的委屈仍然一層一層,圈得她無力抗衡。
「我沒走,我在這里。」她低聲呢喃。
她的手觸上煜宸的臉,夢中現實,她尚未分辨。
「不管你看得見或者看不見,我都在這里,不離棄。」采青像為自己說話般,囈語迷離。
然她的話卻教煜宸心驚。是嗎?她和自己作了相同的夢?夢中他看不見,她就在咫尺間,他卻誤以為她已走遠……
采青的臉觸上他末刮的青髭,淚流滿面,心中悸動自睡夢中延續……
她攀上他的肩,抱住他,摟住他,用盡全力要教他相信,她沒離開,他的小魚兒沒去訪仙,沒去追尋自由。知不知呵……她的自由要有他相伴,才具意義。
她的淚、她的夢代表了什麼意義?代表前世他們有緣有分,代表此生相聚不是意外巧合?
不!他不信怪力亂神,不信前世今生,他只相信自己,和自己所能夠掌控的一切。身體僵硬,他直覺後退。
他的直覺動作喚回采青意識。
對,她不是小魚兒,她是皇帝親封的育貞格格、-遠侯府的二夫人。
那麼……身前男子是誰?驀地,心髒緊縮,她慌張推開煜宸,整個人縮進床後頭。
「你是誰?」
順手,她抽起發簪,護在自己胸前。
「-以為我是誰?」輕鄙一笑,他迅速恢復正常。
旋身,煜宸走到桌邊,燃起燭火,光線映上她的滿臉驚慌。
「除了我,-認為誰該站到-床邊?」再問一聲,他咄咄逼人。
「抱歉。」
采青不曉得自己為何說抱歉,收起發簪,她努力回復沉穩平靜。
「听說-足不出戶?」
這里沒有特定的婢女,他刻意不讓任何人同她建立關系,但所有下人說法一致,說她安分到無從挑剔。
「你的要求,不是?」她反問。
采青下床,離他三步遠,即便他們已成親近月,但對兩人而言,他們畢竟還是陌生。
「-那麼听話?」他靠近,故意不讓她躲進安全距離。
「這是侯府家規,怎能不遵循?」仰頭,她用氣勢替自己加分。
她听不听話,他清楚得很,何必在深夜特來相欺?
「很好,對于-的謹守本分,我該給予獎勵?」他欺近,臉湊上她的,企圖在她臉上尋到驚慌失措。
偏偏,她不教他如意。
「我習慣謹守分際,不習慣暗處欺人。」采青拿他的話回答他。
很好,她記取他的每句話,真不知道他是該夸獎她的乖巧听話,或是小心她的擅長記恨?
「很好,繼續保持-的好習慣。」煜宸說完,不再開啟話題。
兩人相對,情況有些詭異,三更半夜,他來這里,單單要她「保持好習慣」?
咬咬下唇,采青開啟新話題︰「我想請問,你對阿瑪……」
「-想知道我會不會再去刺殺他?」她甫出口,他便猜出她的心事。
「是的,你會嗎?」她打開天窗說亮話。
「他是我岳父。」
「這件事,並非你情願。」她點出實情。
「我迎-入門是事實,皇上面前,我允諾放下仇恨也是事實。」這句話,他口氣間存了憤恨。
所以……阿瑪安全了?采青松口氣,動作很輕,但他看分明。
「-不用那麼開心,將來只要他有把柄落在我手中,我不會顧慮這層親戚關系,該彈劾的,我一條都不會放過。」他恐嚇。
「若肯放下偏激,你不難看清,我阿瑪不是個壞官。」
「-用什麼來界定好與壞?別告訴我他不貪污這一項,睿親王太富裕了,根本不需要去貪求金銀……說到這點,他對-這個女兒似乎不那麼慷慨。」
他走到她妝台前,打開抽屜,空蕩蕩的櫃子里,沒有胭脂水粉,只有一柄木梳,和幾個粗糙拙劣的飾品。
「你在乎我的妝奩?」她反口問。
她不以此自卑,她自書上學習到,人的價值不在于外在表相,而是取自于內心,或者她沒有珠寶來裝扮美麗,但她志節高尚,誰都貶抑不了她。
「不,我在乎的是-在-阿瑪心目中的地位。」他要睿親王因女兒被虧待而受苦。
「我親娘是婢女,身分低微,我的出生對全家人而言,是個不該存在的錯誤,很抱歉,我在阿瑪心中,談不上地位。」她實說。
「難怪……」
他失算了?並不!一個八小姐,他已成功讓睿親王府成為人們茶余飯後的笑談。
「但我不認為自己身分不及其他姊妹,不管如何,我是阿瑪的骨血,而我和其他姊妹相同,深受母親疼愛。」
「-的母親還在?」
「不,她很早就去世,但她一直都疼我、照護我,我確定。」
「-又知道死人的感受?」他輕嗤一聲。
「生死隔開的只是形體,隔不開思念與眷戀,就算父母親人不在身邊,我相信,在另一個世界,他們仍為我們懸念。」
「那有什麼意義?」
「當然有,無助的時候,娘會在心底鼓勵我;踫到挫折時,她會對我說,別害怕,堅持下去,生死分不開親情。」她企圖說服他。
「-想傳達些什麼?就算-阿瑪害死我爹娘也沒關系,反正他們會在另一個世界,對我默默關心,反正生死分隔不去親情懸念?笑話!」他的口氣嚴峻。
話到此,兩人談出僵局。
「我沒這個意思,甚至……我不確定,阿瑪是否真正害死過誰。」采青說。
「好一個『不確定』,我可以明白告訴-,不確定的人是-阿瑪,他不確定我父親是否通敵,便判他腰斬,判我家上下七十余口流放邊疆,我非常非常『確定』,不管是否昏庸、不管是否愚昧,-阿瑪真真實實親手害死不少人。」他對她吼道。
天,她怎從未听說過此事?原來,他們兩家居然存在這樣深的仇怨!
他的恨有憑有據、有道理、有緣由,她怎能期待兩人之間有所轉園改變?怎能盼望他的怨懟就此打住?
不可能的,換了她,她也不可能善待仇人之女。
所以,她受的一切全是應該,不冤呵……
「你為爹娘平反了嗎?」采青急問。
「是的,我殺死當年設計我爹的敵邦將軍,抓住陷害我爹的官員,還原當年的通敵真相,皇帝追封我爹為一等撫遠公,要睿親王捐五萬兩為我爹建造廟堂供人膜拜。
知道嗎?我唯一沒辦法討回公道的人是-阿瑪,他有皇帝撐腰,我動不了他半分-說的沒錯,我爹娘雖去世,卻時刻在我心底鼓勵我、驅策我,他們要我摘下-阿瑪項上人頭,祭拜無辜亡靈。」
提起恨,他面目猙獰。
「你說,我阿瑪花五萬兩銀子,為撫遠公建造廟堂供人膜拜……」
他截下她的話。「誤殺人,捐五萬兩銀子便算了事,要是我殺死-,也給-建座祠堂,-可願意?」音調低抑,他正在控制自己的怒氣。
「我沒有這等價值,倘若真要殺個人才能平息你的怨恨,動手吧。」
引頸,采青賭他本性中,理智勝于沖動。
「-以為我不敢?」
煜宸狠狠抓住她的手臂往後扭,他不在乎她的疼痛,真的!
「殺死我,不需要多少勇氣,只要你確定,我的性命能讓你人生不再缺憾,你的仇恨就此煙消雲散,我相信你敢。」
采青無畏,清靈的瞳眸望住他,一如多年前,她的心未曾受過污染,即使所有人都待她不公,她亦不怨。
就這樣,四目相交,她不說話、他也不出聲。
煜宸細盯她的臉,回想他們的初相見,想她的篤定和教人心安的性情;而采青,她仍然費力氣應付那份解釋不來的熟悉。
她喜歡他,不需要任何證據與確定,她屬于他,從初識那天起,她便認定,只是……復雜杵在他們中間,教她前進不得,後退不能。
久久,他撂下話︰「說對了,-的確沒有價值,殺一百個-,也抵不了一個睿親王。」
松手采青,不顧她的踉蹌,昂首,煜宸大步離開。
好吧!他承認自己太無聊,無聊到跑進全府最偏僻荒涼的院落,找人麻煩。
從那夜,他們吵過一場不算架的架之後,又是十余日不見面。
這些天,他詢問下人,得知采青的生活步調沒有任何改變,彷佛那夜的事情不曾發生。
今日上朝,煜宸和睿親王在江南賑災的議題上,有不同意見,雖然他心下明白,睿親王的提議不啻是個好方法,但他還是說服皇帝采納自己的建言。
這場勝利讓他很開心,開心到想飛奔至采青身邊,看看她的表情。
沒錯,這種行徑太幼稚,但他就是想幼稚這一回合。
一回侯府,匆匆走入後園,這次是大白天。
第一次,他發現自己的後花園,居然長出幾竿竹子,怎麼一回事?橫眉豎目,她想把這里改造成她的睿親王府?
沒敲門,他大步跨進她房間,采青正在下棋,專注太過,居然沒發現外人入侵。
煜宸以為迎著自己的,將是一臉倉皇的采青,沒想到她連抬眉都缺乏意願。
湊近她,他想嚇唬她的,卻沒料到自己居然教棋盤上的局勢吸引去。
他的過度靠近,教采青發現,身旁有人,她沒舉目,輕語︰「午膳放在桌上就行了。」
煜宸不回答她的錯認,拿起白子在右上角放下,這子替白棋攻出一條生路,采青訝異,這才抬頭看來人。
這一眼中,有敬佩也有欽羨,卻沒有他設想中的驚惶。
「這一步,我想了很久。」她以為再解不開來。
「-的黑棋過度自信,也許一開始,-就設定了白棋輸、黑棋贏。」
什麼跟什麼,他來這里的主要目的是挑釁,才不是來向她解說棋藝。
「或許吧,人們很難不主觀,從落下第一子起,我就認定白棋勝不了這場。」采青承認,主觀的確局限住她。
「現在呢?」煜宸問。
「豁然開朗!白棋多了幾分機會,但,我仍然不認為它有機會贏。」
「是嗎?」煜宸淡淡一笑,坐到她對面,接手白棋攻勢。
采青舉黑棋,封鎖他攻殺出的活門。
煜宸再落一子,東一子、西一子,不過一炷香工夫,白棋贏得最後勝利,輕喟,采青收下盤中棋子,認輸。
「你的棋藝很好。」采青說。
「我師傅喜歡下棋。」靜元師父能文能武,在他手下,煜宸學到不少事物。
「你很幸運,有專人指導。」采青的話不帶酸意,純粹羨慕。
雖說贏過這場,煜宸心知肚明,他贏在她的措手不及,嚴格來說,她的棋藝不在他之下。
「沒人指導-下棋?」
「下棋是我自棋譜上學來的。」這些年,她的月錢幾乎全買了書。
「-沒有師傅?」
「小時候有一位,不過,他只教我認字,之後,我所知道的事情全由書本上得到。」
打開櫃子,采青向他展示滿滿的一櫃書,那是她的寶藏,專專門門屬于她一人。
「-喜歡看書?」他走近,翻翻里面的書冊,種類很雜,各種書都有。
沒辦法,她不能出門,只能托府里雜役小毛子替她出門買書,小毛子不識字,總是隨書店老板挑選。
「嗯,那是我為數不多的興趣之一。」撫模書本,這里的每冊,她都看過無數次,從不懂到讀出興致,她在知識學習間得到盎然趣味。
「為數不多的興趣?是嗎,除了下棋,-善長丹青、刺繡,听說連命理都懂一些。」
她未免過謙,即使他刻意防堵,刻意不讓下人同她建立感情,但她的博學多藝,還是教下人們深感佩服。
「都是從書上學來的,談不上專長,我的時間多,長久磨下來,總會磨出一些功夫。」采青謙遜。
「-喜歡看書,可以到書房去挑,里面有不少好書。」
搞什麼,他是來讓她難堪的,誰教他允了她一條路,教她無聊的日子多了幾分愜意?
「真的嗎?」她不敢置信。
快樂躍上眼簾,她當然快樂呀!這里沒有一個小毛子能為她出門購書,再說……他的家規里面,二夫人沒有月錢可領。
她的喜悅快意,倒教他不好意思收回成命。
「真的。」他悶悶回答。
「太好了,我可以請人替我領路到書房去嗎?」
他大可惡意回答,不行!有本事就自己模到書房里,但是,這種話他實在說不出口,原因是……她眼底的快樂,那份快樂有強烈傳染力,染得他的心情也跟著蠢蠢欲動。
「可以。」他又悶了,他肯定中毒,才會一次、兩次,不斷違心。
「太感激你,我會好好保護書冊,看完,原書奉還。」
感激?不過是借幾本書,有什麼好感激!她的感激襯出他的刻薄,煜宸不語,轉身窗邊,眼望窗外。
今日朗朗晴天,幾竿綠竹在秋風里搖曳,竟不見蕭瑟秋意。
采青走到他身後,見煜宸的視線停在窗外綠竹問,他為這個不高興?
上回,管園圃的雜役走進院子里,慌慌張張四下尋找,她好奇,問了聲,雜役回答說,他買給妻子的鐲子遺失,找半天都找不到,采青從櫃里尋了一個相贈,為感激采青,工人方為她植上幾棵竹子。
「你為竹子不高興?」采青問。
「沒有。」轉身,他面對她。
「那就好,我很喜歡竹子,從小就喜歡。」竹下有她對母親的回憶,有她的童年,她的人生難得開心,而竹子囊括所有部分。
「喜歡就找人栽上,沒人限制-不行。」話甫出口,他又後悔了。
這是第二個禮物,他明明為挑剔而來,卻接二連三遞出善意,他到底在做什麼?
「謝謝你,有它們就夠了。」她不貪心。
「隨便。」兩個字切斷連續,他們又是相對無語,為化解尷尬,采青主動尋找話題。
「紫鴛夫人是個不錯的主人。」
「-去找她了?」他反口問,本就不開的眉頭,更加糾葛。
「沒有……」采青直覺分辯。
他是擔心的吧?擔心她到前頭欺負紫鴛夫人,擔心她為嫉妒傷害他心愛女子。
不會的,他錯看她了,她不是事事愛掌握的女子,雖然,她希望他喜歡自己,如同她喜歡他,但她不強求,更不至于要手段欺人。
「我只是看見小茹對紫鴛夫人盡心盡力,我想,夫人對小茹應是寬厚。」采青解釋。
「-妒嫉了?」嘴角微揚,他以為自己終于踩到采青的痛處。
「我?」
「-妒嫉自己從睿親王府帶來的人,寧願服侍紫鴛,也不願留在-身邊。」
「小茹喜歡熱鬧,陪我留在這里會悶壞的,見她在夫人身邊那麼開心,我自然替她高興。」
采青對所有人都淡薄,唯獨對小茹,她真心拿她當姊妹相待,盡管個性南轅北轍,畢竟她們從小一塊長大。
「-的話全屬真心?」
「是的,跟著我是委屈小茹了,若非你將她調到夫人身邊,我考慮過,是否送她回王府。」
「紫鴛待她很好,這些天,她們形影不離,我想她們建立了不錯的主僕感情。」
「這樣很好……」點頭,采青松心。
「-呢?」
「我……我怎樣?」她不懂他的意思。
「沒了小茹,不嫌寂寞?」他在等她點頭,滿足自己的惡意。
「我不怕寂寞,大部分時候,我喜歡獨處。」
「為什麼?」
「不知道,也許是習慣,也許覺得……」
「覺得如何?」他追問。
「覺得應付別人的眼光很累。」她說出真心。
「-常應付別人的眼光?」
「並不常,不過每個回合都讓我備覺辛苦。」
「-是怪人。」
「小茹也常叨念我,尤其對我不肯踏出家門這事,特別不解。」
曾經,娘帶她上街,卻踫到進廟里拜佛的姨娘們,她們旁若無人,當場給娘難堪,娘委屈受盡,噙淚認錯,當年采青年幼,以為上街是重大錯誤。這事在她腦里烙了深印,自那次後,她再不願意離開自己的竹籬小屋。
安全、平靜,是她極力追求的目標。
「-沒出過家門?」煜宸反問。
「我對世間繁華不感興趣。」
驕傲抬起下巴,她不卑賤,不給人任何機會看輕。
「是嗎?」他拉起她的手,二話不說,領她出屋。
「做什麼?」
采青直覺抽回自己的手,無奈他的力氣太大。
「試試。」他惡意地朝她笑笑。
隱約,不祥在采青心中浮起。
「試什麼?」她試了又試,怎麼都要不回自己的行動自由。
「試試-對繁華世界有多麼不感興趣。」
終于,他找到整弄她的方法,煜宸為自己的聰明感到開心。
滿街來往的人們讓她頭暈,身上翠薄的衣裳數她泛起陣陣寒栗,多久了,她有多久沒見過人群?
縮肩,每一步都是不願意,若非他的手拉住她的,她老早逃之夭夭。
假裝看不見她的心慌,假裝這趟出游他很開朗,煜宸刻意把她東帶西帶。
他一下子同小販喊價錢,一下子對著攤上東西指指點點,他看得出來,采青非常不自在,與人們隔離太久,她連微笑都顯得僵硬。
「姑娘,要不要看看荷包,這是京城里有名的玉箴坊繡工,要不是您運氣好,可踫不上。」
小販把東西送到她面前,采青想躲,卻躲不開對方的熱情。
「不用了,我娘子的繡工比這個好上千百倍,這等粗劣東西她看不上眼。」他故意把話說得難听,故意讓采青去接收別人的白眼。
「沒有……我沒……」
煜宸不等她同人解釋,硬把她拉進玉器鋪里,大大方方對她說︰「-挑幾項喜歡的首飾,外面有個熟人,我去打聲招呼。」
說著,他搶身出店鋪,采青追他出門,才一瞬,便不見煜宸蹤影。
采青左右探頭,不敢離開玉器鋪,深伯他回來踫不到自己。
「夫人,這是今年新款,許多官家小姐都喜歡,您要不要試試?」
怎麼試啊,她身上連半兩銀子都沒有,頭昏的感覺越來越重,她惶惶不安,手足無措。
搖頭,她不答話。
伙計擅長察顏觀色,忙換上另一批貨色。
「這些玉成分雖不及剛剛那批好,不過雕工精巧,很受小姐喜歡,要不要拿起來試試?」
「對不起,我只是想等人,不想買玉。」采青老實說。
「您這不是尋我開心,鋪里是買賣東西的地方,可不是等人處,要等人,-何不找家茶鋪子,坐下來安安心心等。」
被搶白一頓,采青回不了話,她低頭走出店門,卻不敢離開太遠。
采青不知,店小二的話全教在門外窺視的煜宸听進耳里,說不出口的火氣熊熊冒起,分明是他要她難堪,為何她真難堪了,他又覺不耐?
郜煜宸!你到底哪里不對勁,她是你的敵人仇家,怎地,她被搶白幾句,你就心憐不舍?
不舍?他居然對她不舍?他瘋了嗎?一甩袖,他對自己生氣,忿忿不平地往回家方向走。
而采青站在玉鋪門口,引頸張望,盼著煜宸早早回轉,可人群往來,始終不見煜宸身影,她越等越慌︰心焦意亂,不安的心在胸口狂跳。
腳酸了,肩垮了,她仍直直站定,深怕他尋不著自己。怎麼啦,他遇到事兒了嗎?為什麼還不快快回來,她等得心力交瘁啊!
是不是臨時有事?是不是他忘記她還在此地等待?
她做了假設,一個一個,然她假設不出一個合理借口,讓他有權將她放在陌生街頭。
就這樣,她四下探望,在玉鋪前不斷徘徊,直到日落西山,暮色浸染天空,直到附近商家一戶戶關上店門。
眉垂下,緩緩地,采青屈膝,縮在玉店門口。
她懂了,他不會回來,他存心要她委屈……
他想拋下她嗎?他想她求助無門、走投無路嗎?
不!他不敢,再怎樣,她都是皇帝親封的格格,再恨她,他都不敢拿全家人的命對抗聖旨。
是的,他不敢,皇上要兩家前嫌盡釋,無論多麼不甘,他都不能把仇恨表現得這般明顯。
萬一……他敢呢?
萬一……為父母遺命,他情願賠上自己呢?
他趕在大婚前先迎趟紫鴛入門,執意與王命相對抗了不是?
他冒險人睿親王府,鼓吹她逃開皇命不是?
他還有什麼事不敢,誰又能嚇阻他的恨?
越想越頭痛,千百個小人在她腦間撞擊,她沒想到,他竟仇恨自己至此,不惜付出天大代價羞辱她呀!
怎麼辦?面對這樣的婚姻和夫君,她還能怎麼辦?
夜更深,從中午到眼前,采青滴水未進,舌忝舌忝干涸雙唇,她執意不離開,是他要她在這里等的,那麼她就等,等到他良心不安,等到他察覺自己的舉動過分而幼稚。
幾聲貓叫,兩名買醉男客相伴,拖著蹣跚步履走近,他們拿起燈籠朝采青臉上照去,-眼,垂涎大笑。
「這是哪里的好貨色?從哪家妓院偷跑出來的吧!」穿青衫男人,不安分的眼珠子在采青身上飄來飄去。
「我敢說,整個上京都找不到這麼漂亮的姑娘。」另一個撫撫胸口,心癢難搔。
「咱們交了好運,把她帶回去,好好樂上一樂。」
說著,他們趨近拉扯采青。
采青摘下簪子,猝不及防地往來人臉上刺去,嗤地,深深的一道見骨傷痕劃過,對方痛得哇啦大叫。
「臭婊子,-做什麼?」
青衫男子火大,伸手拉扯,他扯下采青一只袖子,眼見巴掌就要往她臉上甩落,采青不示弱,她拾起地上石塊往對方頭上砸去。
「媽的,這個小辣椒夠嗆,我喜歡。」
錦衣男人沖來,雙手張開,摟住采青,她掙扎半晌,掙不月兌他的懷抱,只好張開嘴猛咬。
她拚死咬痛對方,他猛拉她的頭發往後扯,采青怎麼都不肯松開口,用力再用力,終于她嘗到血腥氣味。
錦衣男再顧不得什麼,張開拳頭往她臉上擊去,砰地,重力撞擊,采青不得不松開嘴,幾個踉蹌,撞到牆角。
「走吧走吧,這個女人惹不得。」青衫男人說。
「老子看上-是-的福氣,賤!」說著,錦衣男子一腳踹上,正中采青月復部。
她不呼喊,蜷縮起身子,兩行清淚滑落。冷呵……她冷得好嚴重,半邊臉頰麻痹了,耳邊嗡嗡作響,額頭的痛已算不得什麼。
想起煜宸,淚刷下,他會回來嗎?還是索性以此為借口,編派她七出罪條,遣她返家,教阿瑪顏面掃地?
是嗎?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心驚!她扶牆站起。
若真是如此,那麼她該回去,不管如何,她都得窩在侯府,死守那里,不教他有借口休棄自己,不教阿瑪同他對立。
勉強起身,扶著疼痛欲裂的額頭,她努力張目辨識……
路在這里?不對,是前方吧……
片刻,她放棄了,沒辦法,她不認得路,她辨識不來方向。
再次縮回牆角,仰望天空,今夜無月……烏雲掩住它的豐華……
想他,采青滿腦子想的全是他,他的冰冷、他的嚴肅、他的冷酷、他的輕鄙,這麼多、這麼多個惡劣的他,怎地,她一想再想,竟是想出滿懷情意?
她病了、癲了、狂了?
她該怨他、躲他,該同他保持距離的,怎地,她還是心心念念,想著他會不會後悔,會不會轉身尋她……
真是情愛教人不能自已?真是愛了人便身不由己?怎麼辦,這樣的她連自己都無能為力……
雨落下,從——到滂沱大雨,采青仰面迎向冰涼雨水,盼著這場雨洗淨她的心,洗去心里的人影,也洗去……她無望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