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離婚,我要離婚,听到沒有?你這個廢物男人,既然不能給女人幸福,為什麼要結婚?」
出租車里,蘇真嬋朝姜冠耘吼叫,尖銳的嗓音引得司機頻頻回頭。
對于她的憤懣嘶叫,冠耘司空見慣,不帶半分反應,低頭,他認真看華計算機里的檔案。
結婚後,他和蘇真嬋到美國發展牧場與度假農莊相結合的觀光產業,五年來,他們之間吵吵鬧鬧,戰爭反復上場,蘇真嬋演足他希望在小書身上出現的歇斯底里,可是他卻不耐煩欣賞。
這些年,他勤于工作,第二個、第三個……第十個飛雲牧場在美國設立,現在澳洲政府也在向他招手,希望他過去實地考察,確立合作關系。
可是……揉揉眉心,他累了,只想回台灣,回到他的第一個飛雲牧場,坐在菩提樹下,好好休息。
菩提樹,飛雲牧場有兩棵,一棵靠近廚房,一棵在員工宿舍里;一棵綠意盎然,一棵五彩繽紛。繽紛的菩提樹下,相戀男女相依,那個房間他保留下來,員工宿舍改建時,也沒有動過。
冠耘不準任何人進入,那里是他的秘密屋,每次回到台灣,他便獨自進入屋內,不接受干擾……
「不準你看計算機,工作、工作、工作,你滿腦子只有工作嗎?有沒有我啊!我說要留在美國,為什麼非要把我帶回來?」
啪地一聲,蘇真嬋猛然關上他的計算機,強迫他正視自己。
「-要我把話挑明說?」冷冷地,他抬眉問。
突地,他覺得身旁女人陌生,陌生的眉眼鼻耳、陌生的表情,同床異夢多年,他發現自己從未認真看過她。
「說就說,我怕你嗎?」
聳聳肩,完美的胸線矗在眼前,她確是有本錢吸引男人,比起小書瘦伶伶的身材,只有一張臉,教人愛憐。
「牧場的員工說,要是我不把-帶走,要醞釀全體大罷工。」
他說的是事實,除開蘇真嬋的麻煩難相處外,她和牧場里許多男人都搞上關系,沒結婚的也就罷了,偏偏弄上有婦之夫的經理級人物,讓他對對方的妻子難交代。
他從不在這方面約束蘇真嬋,如同她時時掛在口中的——他給不了她「幸福」,自然沒權利管束她去尋找幸福。
「哼!他們就是怕管,有哪家老板不用管理下屬?」
蘇真嬋以為自己瞞得滴水不透,沒料到對于她的私生活,冠耘了若指事。
「我的員工自律性很高。」
「才怪,那個瑪莉整天用一雙媚眼勾引男人,哪有心情工作?還有你的秘書林旋雅,誰曉得她的工作是釣老板還是當秘書?我倒覺得她長得有幾分像小書,說實話,你是不是假公濟私?」
冠耘不想搭理她,的確,當時從若干應征者當中挑選林旋雅,多少和她的容貌有關,但一段日子相處後發覺,她是個工作能力強、自信滿滿的女人,和小書截然不同,他無法在她身上「假公濟私」。
「不想理我?真懷疑,你娶我就為了把我晾在旁邊嗎?既然你要把我晾著,把我晾在美國不也一樣?我不管,我一定要去美國,不然我們馬上離婚。」她正和美國營業部的經理談戀愛,談得火熱。
冠耘瞄她一眼,他從不去約束蘇真嬋的囂張跋扈,任由她放蕩、任由她無理取鬧,就當是懲罰吧!是他選擇她,後果自己承擔。
「我說話,你听見沒?」
車子進入牧場,熟悉景物回到眼前,這次回來冠耘沒通知任何人,連隨行秘書也沒帶,回國,單純為休息。
付錢,下車,不理會身後叫囂的蘇真嬋,他走到昔日小屋前,取出鑰匙,打開,進屋,鎖門,轉身,菩提樹矗立眼前。
離開台灣時,他在這棵樹上「摘」下一片紅色葉子,存入皮夾內,這些年貼身相伴,每每情緒翻涌,取出葉子,思念……
她說她愛他,她說她受罰,她說——請你記得我。
午夜夢回,這句話在他耳畔輕響。
小書成功了,他記得她五官長相,清楚分明,他沒有太多她的照片,唯一一張,是他收養她時,為辦理證件,去照相館拍的兩-證件照。照片中,十六歲的女孩,雙眼黑白分明,驚惶的眸子里,帶著對未來的恐懼。
他不曉得她怎麼能在他的嚴苛下成長,不曉得她怎能無條件愛戀他那麼深切。
她說要他看清楚,她和文沛鈴是不相同的兩個人。
她們的確不同,她跟了他三年,沒拿到半分好處,他甚至小氣到連個禮物都沒送過她,就是工作薪資,她也比別人低一級。
她始終在付出,一直一直,在小書離開他房間那天,他還在想,要當著她的面告訴她——「不論-像不像-母親,我都決定進行婚禮」。
可是,她居然走了,不辭不送。
他的婚禮沒懲罰到小書,卻重重地懲罰了他自己,是終身監禁,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將小書的畫拿去裱褙,他的背影、孤寂的女孩、日落菩提、天真嬰兒,一張張、一幅幅,全寫滿她的心路歷程。
終于,他認清她的愛;終于,他正視自己的感情。五年來,思念將他的愛蒸得濃烈,可惜愛情已遠離,他沒有後悔余地……
她還好吧?終于找到一個肯為她買下戒指的男人嫁了吧?也好,二十幾年的悲涼日子結束,平順幸福開始。
門板上的敲叩聲驚擾思潮,冠耘的濃眉往上豎,敲門聲停下幾秒,再續叩兩聲。
那不是蘇真嬋,他確定,如果是她,她會拿門板當鼓擂打。
走近,開門。
門外站的是——亞豐的妻子。
小題嫁到台北去,季揚帶幼幼回北部接手世新,留下來的只有亞豐,——曾是個連鈔票都認不清,只會刷卡的富家千金,沒人想過她能適應墾丁這塊鄉下土地,足見愛情力量之偉大。
「大哥,吳伯伯說你和大嫂回來了。」——開口。
「亞豐呢?」
「第二家證券公司開幕,他去台北剪彩,不準我跟,他說我肚子里面有小寶寶,累壞了,他要罵死我,不過,他應該快回來了。」——甜甜笑著。
亞豐的脾氣差,也只有這個笨笨的弟媳可以忍受他。
「恭喜。」
「恭喜?你是說寶寶嗎?對啊,是男生哦!我希望他長得跟亞豐一模一樣,我要把他訓練成阿諾史瓦辛格,從小就讓他練舉重。如果你說的恭喜是指證券公司,那就不用了。」
「為什麼不用?」
「小題說,他錢越賺越多,我會悔叫夫婿覓封侯,以後要關在家里天天唱閨怨。」
冠耘微微一哂。「-找我有事?」
「是有一個秘密,我整整憋三個月了,幾次打電話給你,都是大嫂接的,大嫂好凶,我嚇死了,趕快把電話掛掉。小題罵我不應該亂害人、亞豐不準我多管閑事,連幼幼都不贊成我說出去,可是啊……可是,我還是覺得,你有權利知道。」繞半天,廢話比秘密多。
不過,她的廢話解釋了冠耘的疑惑。這陣子,蘇真嬋常接到無聲電話,賴他搞外遇,原來是——的杰作。
「有什麼秘密想告訴我?」
「可不可以……你別告訴亞豐、小題和幼幼,說是我泄露給你的。」
「好。」
他答應得爽快,——帶著壯士斷腕的慘烈表情,踮起腳,攀上他的脖子,附在他耳邊說悄悄話,為怕大月復便便的孕婦摔跤,冠耘的手扶上她的腰。
「大哥,小題在台北看見小書,她在盲人按摩院工作,生活過得不錯,她有一個小男孩念幼兒園,長得跟你很像,我們一致同意,他是你的兒子。
「小題怕小書認出她,告訴小書說她是傅太太。對了,我們合資開一家按摩院,重金禮聘小書進去里面工作。小題說她變得更漂亮了,雖然眼楮看不見,喜歡她的男人不少……」
她看不見?為什麼?怎麼弄的?為什麼她會到盲人按摩院工作?孩子?一個像他的男孩子?——的秘密震撼了他的知覺,他的世界頓時天翻地覆,疑問在他心底醞釀-酵。
她離開牧場後發生什麼事情?他以為她已經得到幸福,為什麼、為什麼……
「——,-在做什麼?」
亞豐的吼叫聲自後面傳來,——全身肌肉緊繃,攀在冠耘身上的手瞬地放下,第二秒,眼淚開始狂飆。
她緩緩轉身,梨花帶淚地走到丈夫面前認錯︰「對不起,我把秘密告訴大哥,請你不要生氣,我好害怕你生氣,害怕得肚子好痛……」
話沒說完,她的眼淚已經澆熄丈夫的怒氣。摟住她,現行犯認罪,法官只好從輕量刑。
「好了,不哭,下次不可以多管閑事。」亞豐話說完,——立刻破涕而笑,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知道小書的下落,為什麼不告訴我?」冠耘拉住亞豐問。
「告訴你做什麼?好讓你再次出現,搶走小書得來不易的幸福?」這回,所有兄弟姊妹決定聯手,維護小書的幸福。
「你怎麼知道我會搶走她的幸福?因為你們心知肚明孩子是我的,就認定我會自私地將孩子帶走?」冠耘又問。
「孩子是小書的,與你無關,至于你的問題,我必須回答你,是的,我們的確這樣認定,因為對小書,你的表現自私到我們無法認同。」
「我和小書的問題不該由你們來決定。」
「大哥,人是經驗的動物,你和小書之間,沒有過任何一次經驗,能讓我們支持你,所以,我們認為她有權留住孩子。」一個盲人養大孩子,需要多少勇氣毅力?他們絕不讓大哥的出現,將一切破壞殆盡。
「你們全數投票站到她那一邊?」
「是的。」
「為什麼?」
「因為你不愛她,只想傷害她。」
亞豐的話讓冠耘全身一顫,原來,他表現得比自己以為的更殘忍,苦笑……全是他自找。氣喪,他問︰「她的眼楮怎麼了?」
「對不起,我什麼消息都不提供。」扶過——,亞豐迅速離開。
「你們都錯了。」冠耘自語。
五年時間足夠他認清自己的感覺,也足夠讓他算清楚,無聊的自傲自尊讓他失去多少珍貴。
如果小書過得平順快樂也就罷了,他會衷心給予祝福;但她並不,上蒼再次把機會交到他手上,他沒道理不把握。
是的,這回他要贏回她,贏回兩人的幸福。
風吹,菩提葉沙沙響起,他們的愛情,出現正向響應。
听說黃花風鈴木開花時期,滿樹金黃,風一吹,瓣瓣鮮女敕落地,點綴滿地主目春。
小書已經很久沒見過顏色,中學的美術老師說過,她是色彩精靈,總能調配出最美麗的色澤。
可惜,她是賭運奇差的賭徒,花了八年,她賭輸愛情,而短短十個月,她賭掉她的視力。幸好,這回她作了足夠準備,為了孩子,她不能再出現半分閃失。
走出牧場,她一路到北部,以為離得遠遠的,便不再懷念。
找到住處後,她戴起墨鏡,逼自己適應失去光明,她報名盲人按摩,要在最短時間內學會一項謀生技藝。懷孕七個月時,她正式失明。
也許她面容姣好,也許她手藝精巧,總之,找她按摩的顧客很多,生活不至匱乏。
另一方面,紀耕是個很乖的男孩子,他既敏感又聰明,從小他就比同齡孩子來得安靜,所以熟識的老顧客,不介意她把孩子帶在身旁工作。
這兩個月,小書的生活更形改善,熟客傅太太新開一家按摩院,雇用了她,傅太太給的鐘點比原先那家高兩成,這對小書來說,是好事一件。
四點,小書拄起手杖,走著兩個月來早已熟悉的路徑,她要去接紀耕。
傅太太替紀耕找到附近一家有名的貴族幼兒園,透過傅太太的關系,紀耕和她的兒子小予成為同班同學。
才上學幾天,紀耕就能拿著卡片告訴媽媽,他認得不少中文字,小書發誓,要賺夠錢,讓紀耕將她無緣念的書念齊。
「姜紀耕、姜紀耕小朋友,媽媽來了,請到校門口。」遠遠的,拿著麥克風的年輕老師喚人。
每次听到這個聲音,小書習慣性揚起笑意。
她可以想象紀耕的快樂,他正從沙坑里爬出來吧!抖落一身沙,抓起書包,奔向母親;或者,他正快速溜下滑梯,存了滿肚子的話,準備告訴媽咪。
「小樺老師好。」
「姜媽媽,-怎麼知道是我?」老師詫異。
「我認得-的聲音,甜甜的,老師,-很年輕吧!」
這些年,她學得最多的是與人應對,她懂得夸獎、懂得把話說完美,而且,諷刺的是,她居然是在眼楮看不見後,才感受到被人尊重。
「姜媽媽真會說話,慧慧老師愛死你們家紀耕,走到哪邊都帶著,四處跟人家炫耀,說紀耕是她的得意門生。」
「謝謝老師對紀耕的疼愛,我眼楮不方便,沒辦法教他太多功課,要仰賴老師們多幫忙。」
「放心,我們會的。」
和小樺老師交談問,紀耕已沖到門口,他抱住媽媽說︰「媽咪,嘴巴打開。」
小書照做,甜甜的糖果蜜了她的心。
「怎麼有糖?」
「慧慧老師給的,我認識了五張字卡。」
「你好棒!可是,糖被媽咪吃掉,紀耕怎麼辦?」小書問。
「我口袋還有啊!」
才四歲,他就懂得對母親說謊。低頭翻翻口袋,他假裝掏出糖、鄭重地揉揉舊糖果紙,假裝打開糖,然後假裝含進嘴里。
這幕落入老師眼里,忍不住鼻酸泛濫,這種孩子,誰舍得不疼不愛?
「好了,媽咪要工作,跟小樺老師說再見,我們回去,好不?」
紀耕照做,他向老師比了個噤聲動作,然後揮揮手。
「不可以,要抱抱才可以說再見哦!」
小樺老師蹲,把紀耕摟在懷里,伸手,幾顆糖果送進紀耕口袋,同樣地,對他做個噤聲動作。
紀耕笑了,濃濃的眉彎成兩道圓弧。
一路上,他有數不清的話要對母親說——
「媽咪,上學很好玩。」
「是啊!小時候,媽咪好想上學,每天看著村里的小孩子去上學,心里真羨慕。」
「-媽咪不給-去嗎?」
「我的媽咪很窮,養活我很辛苦。」
「-媽咪不上班嗎?」
「有啊,她很努力賺錢,可是運氣不好,賺不到太多錢。」
「-媽咪呢?」
「後來她工作太辛苦,去世了。」
紀耕听到這里,不再應話。
「怎麼了,紀耕,怎不跟媽咪說話?」
「媽咪,我不想上學。」
「為什麼?你剛剛說上學很好玩的。」
「我不上學,-不要上班。」
小書懂了,多縴細敏感的孩子呀!她蹲,摟住兒子。
「紀耕,听媽咪說,我會好好照顧自己,不讓自己死掉,我知道沒有媽咪的感覺很糟糕,我那麼愛紀耕,舍不得我的小紀耕失去媽咪,你好好念書,將來長大當個有用的人,等你有能力,就能照顧媽咪了,好不好?」
「好,以後我上班,賺很多錢給-念書。」
「一言為定!」
「我長大後,不要加班,每天晚上都陪。」
「好啊,我們一起看電視。」她在笑,兩顆淚水偷渡,悄悄地自墨鏡後面滑下。
「媽咪,不要哭。」
紀耕拿下小書的眼鏡,用圍兜兜擦去母親的淚水。
「你弄錯了,媽咪不是哭,是笑。」
接在「兩顆」之後是「兩串」,在兒子面前,她不用擔心自己的眼淚是否刺眼,毋庸煩惱自己的哭相像誰。
「笑不可以掉眼淚。」紀耕說。
「誰規定笑不可以掉淚?」她丟出難題給兒子。
紀耕搔搔頭說︰「沒有人這樣啊!」
「我創新呀。」小書只能在兒子面前任性,除了他,再沒人願意包容她的任性。
「-又在說怪話。」
擁住兒子。誰說她賭輸了,失去一雙眼楮,換得一個貼心兒子,是多麼劃算的事!
小書不知道,他們的舉動全落入行道樹後,那個黑衣男子深邃的眼瞳中。
小書不同了,她笑得自然真心,不再小心翼翼,以前只用頭頂對人的她,也學會揚起下巴,態若自然。
跟在他們身後,冠耘近得幾乎嗅到她身上的氣味,沒有人工芬芳,是自自然然的馨香。
「媽咪,早上傅媽媽問我,今天下課要不要到她家玩?」
「想去嗎?」
「有一點想,一點點不想。」
「哪一點想?哪一點不想?」
「我喜歡他們家的大狗,傅阿祖會叫司機開大車子,帶我和小予去買烤香腸。」
「了解。那為什麼不想?」
「我想陪。」
偏過頭,冠耘看見小男孩的臉龐五官,心底一陣激動。不用驗血、不用證明,一個縮小版的姜冠耘活生生在眼前。
「陪媽媽工作很無聊的。」小書說。
「不會。」用力握握母親的手,陪媽咪他永遠不嫌無聊。
「你還是去吧,記得,好好照顧小予,他是弟弟。」
「好。」
「晚上,等媽咪下班再去接你。」
「好。」
拉拉兒子的手,收起手杖,兒子當領航員,小書全心信任。
邁開大步,冠耘超越他們,回頭,小書的笑容拉住他的腳步。
是眩目、是驕傲,他從沒看過她這種表情,以往他控制她控制得輕松如意,現在……恐怕未必。
「媽咪,有叔叔在看。」
這種情況不稀奇,他的媽媽很美麗,走到哪里都有人看。
紀耕的話讓小書低了低頭,人生當中總有難以避免的習慣,就像不對男人招搖這點,她讓「他」訓練得徹底成功。
「餓不餓?」小書問兒子。
「不餓,我們點心喝玉米濃湯。」
「那我們直接回到店里。」
「好。」拐個彎,走近按摩院,未進門,小題便迎上前,抱起佷子,她急急忙忙往外走。
「紀耕,我們先走,傅阿祖在車上等我們。」小題說。
「傅太太,紀耕麻煩-了。」小書客氣。
「不麻煩,下班時,我叫我老公繞過來接-,一起到我家里吃晚飯。」
「不好吧……」
「不準不好,-那麼瘦,人家會以為我虐待員工,就這樣-,拜拜。」
小題快人快語,原本她要從幼兒園一並接走紀耕,可是小小紀耕有脾氣,一定要母親來接。
來匆匆、去匆匆,小題這個老板娘當得比誰都輕松。
小書微微笑,走進店里,向會計小姐打招呼,安靜坐到自己的工作室中,等待客人。
隨後而到的冠耘在她身後進入按摩中心,向會計小姐表明有人介紹他來找姜小書按摩後,他被領進小書的工作室里。
換上衣服,他躺在椅子上,眼看小書向他走近,淡淡的微笑,淺淺的酒窩,那張臉美麗如昔,她的笑總帶著憂郁,至今,不褪。
「先生你好,請問貴姓?」
沉吟須臾,冠耘不想打草驚蛇。「姓于。」
「于先先你了,我們開始好嗎?」
走到他身後,小書的手落在他的肩頭。不過輕輕一搭,觸電般,小書猛地縮回手。
怎麼回事?她不了解這種感覺,工作多年,不曾如此,她是專業的按摩師啊!漠然寫在臉上,她不懂。
偏頭望她,冠耘火大,她不曉得自己這號表情很誘人嗎?
萬一,他是壞人怎麼辦?她那麼瘦小,只要有心,隨時可以把她架上床欺凌!該死的小題,開什麼按摩院?難道不會限制女客才能上門嗎?
賺錢、賺錢,傅恆賺給她的錢不夠用,連小書也要拐下海替她撈錢?他的遷怒很可惡,但他不認為自己有錯。
「對不起。」掩飾自己的失態,小書深吸氣,在心中默念十下,再伸手,進行下一個工作步驟。
「你在這里工作很久了?」強壓憤怒,冠耘盡力用平和的口氣問她話,他要知道所有關于她這些年的生活點滴。
該死的亞豐、季揚和小題!打死不告訴他小書的一切,連傅恆、幼幼也和他們同氣連聲,他只好親身扮演私家偵探,偷偷跟蹤小題,不過兩天,他找到小書的工作地點。
他的聲音讓小書再次震驚,惶惑布滿臉龐。
是他!那是他的聲音、他的觸感、他的……小書微微發愣。
「先生姓于?」她需要再次確定。
「是。」
「家住台北?」
「是不是到這里的顧客都要接受過身家調查,才能開始按摩?」冠耘回問,他不想再編出一套有關身世的謊話。
「對不起。」真糟糕,她不該連連出錯,忘記對方是客人,需要的是服務和真誠。
姜小書,鎮定-!他們不過有幾分相似,如果真是他,看見她在這里工作,恐怕劈頭就是諷刺嘲弄,或者冷冷說——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的答案呢?」
「什麼?」她恍神,總是,他的聲音響起,帶給她聯想若干。
「我問-是不是在這里工作很久了?」
「我從事這行五年,最近才轉到這個新環境。」小書回答得中規中矩。
「-一出生就看不見?」
冠耘的問題讓小書松心,沒錯,他不是「他」,他不會這樣子問話,小書深吸氣,刻意把微笑掛上。
「不,是一場意外。」她輕描淡寫。
「意外?可以談談嗎?」他想誘哄出她更多話。
「我想……」
小書想拒絕,但冠耘比她高明,把話踩在前面。
「我是一個小說家,到處尋找題材,我認為-會是個好故事。」雖是求人,他的語氣充滿霸道。
「我不是個好題材。」
「試試看。」是命令,但語調添上溫柔。這是一個全新的姜冠耘,一個願意放段,追回愛情的姜冠耘。
小書微笑,若她果真對陌生人說故事,那麼她肯定發瘋了,那根本是不應該。
可他的溫柔語調、誠摯態度,勾引起她的,她有對一個聲音像他的男人說話,訴說她的苦、她的悲,即便他不是「他」。
「好吧,我盡量試試。」她放棄堅持。
「故事從哪里開頭?」
「從我怎麼弄瞎自己說起吧!有一回晚上,我走在路上,被機車騎士搶劫,當時拉扯力量太大,我摔到馬路旁邊,大概是撞到頭吧!醒來的時候,已經三更半夜,全身狼狽,衣服破了、頭發散亂……」回想那夜,她心有余悸。
「沒有路人發現-?」對于她的遭遇,冠耘心疼。
「當時我在屏東,接近墾丁的一個牧場,那條小路平日除了觀光客,很少人經過,何況是晚上。」
那是幾時的事情?為什麼他完全不知情?搶劫、受傷,他沒有任何一份屬于這樣的記憶。
「晚上出門很危險,-居然一個人出門?」
他的口氣急切,充滿焦郁。
小書停下動作,朝他的方向望去。
冠耘驚覺自己表現過度,忙緩下口氣。
「對不起,我太融入劇情了。」
他的解釋讓小書釋懷。
「我想,你是個好作家。當時我急著替我的壁畫上色,沒想太多,包包拿了就出門,回程時才踫上事故。」
「家人見-沒回家,不擔心?」
冠耘的疑問勾起小書的傷心。擔心?是吧!當時她是這樣認定,認定他會關心、擔心,認定他們之間漸入佳境,可是……是她會錯意了,他只是忿忿不平,之後,他告訴她,他們之間必須過去。
嘆氣,小書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後來呢?」
「之後的兩三天中,我開始有短暫失明的現象。」
「然後……」
「然後我離開牧場,醫生告訴我,若當時開刀,我有八成機率復原。」
照她的話推斷……冠耘回想起來,是那夜吧!那夜他在牧場大門前等待,他心焦憂慮,他來來回回在門口徘徊,直到她回來,她的狼狽讓他認定心中猜忌,于是嫉妒取代關心,他甚至一口氣決定婚姻,決定將她自生命中排除出局。
錯了!全盤皆錯!離譜的錯誤將兩人推向萬丈深淵!
「為什麼當時-不立刻開刀?」
「我發現自己懷孕,麻醉劑會傷害胎兒,我要孩子,不考慮開刀。」
「孩子生下後呢?-動手術沒?」
「成功機率變少了,不到五成,我沒有太多的資本下賭注,萬一失敗呢?沒有錢、沒有視力,我還有一個孩子要養,與其如此,不如假裝手術失敗,留住錢、留住工作,慢慢習慣在黑暗中生活。」
輕輕喟嘆,對于光明,她不再奢望。
她的無助,淨入他眼底,酸酸的,是難解心情,他的懊悔,她再也看不清。
小書多麼害怕黑暗,初跟他時,她總是徹夜難眠,他以為她要心機、以為她在策畫未來,要不是開燈那夜,她睡得安穩,他猜不到她的恐懼。
壓抑不舍情緒,他要知道更多。
「-一個人眼楮看不見,又要扶養孩子,不害怕嗎?」
「當然害怕,尤其是黑暗,總會讓我想起母親去世那晚,剛開始,我會模索,找到一堵牆靠著、偎著、支持著,默默流淚,在心中默數數字,後來孩子出世,孩子的哭聲提醒我,我無權恐懼,我必須堅強,才能帶著他生存下去。」
小書眉頭微皺。路是走出來了,坎坷卻仍在眼前延展,她不知道辛苦是。多麼長久的事情,但她的小草性格力挺她,要她穩穩前進。
兩人面對,沉默不語,該工作的雙手,陪小書沉浸在回憶問。
「孩子的爸爸呢?」
半晌,他問出一句,這句話同時吊高兩顆心,懸著的心擺擺蕩蕩,一顆是懺情,一顆是艱澀。
「他-棄你們母子嗎?」他再度催生她的答案。
「他是個好人。」吞下哽咽,小書搖搖頭,拒絕回憶。
她竟然用「好人」來形容他?冠耘頭一次理解無地自容是什麼感覺。
「他再好,都是個不負責的男人。」冠耘批判自己。
「夠了,我的故事結束,接下來我們的故事開始,盲胞小姐為了賺錢,要動手為小說家服務……」
小書的話提醒冠耘。是啊,悲劇結束,他為什麼不能開啟另一章喜劇?
沒錯,之前他們的故事寫壞了,這回他要彌補所有錯誤,盡心用力,從頭開始鋪陳兩人之間。
她想要愛情,他給!她想要他的心,他送!她想要婚姻,沒問題!她想要的一切一切,他無條件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