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住從脖子到胸前的大小紅斑,那個……是不是腥紅熱?
應該不對,她只有「猩紅」沒有「熱」,那麼……是紅斑性狼瘡?
紅斑性狼瘡是會死人的怪病耶,她听說過,紅斑性狼瘡的形狀像展翅蝴蝶,自己身上這堆,比較像……草莓……
哦,懂了,應該是水土不服啦,她剛換新環境,自然比平時容易累、容易生病長疹子,這是正常現象之一。
短短幾句,她安撫了自己的不安心。坐回桌前,她拿起便條紙涂涂寫寫,摺起一只小小豬。
紙條上寫著——
藍色新衣藍色眼鏡
我是藍藍天空里的小白雲
風一吹吹到巨人窗前
問一問你需不需要春天
附帶說明,她又有了新衣、新眼鏡,雖然她不明白昨天的眼鏡跑到哪里去。
門開啟,在她的經驗里,這時間進門的不外乎是送飯小姐,所以,當她抬頭看見郭立青時,有短暫怔愣。
匆匆走到她面前,他不確定,她還能保持多久的清醒。
「你醒了?」他問。
「嗯。」點頭,她傻傻的表情嬌憨可愛,甜女敕嬌美的聲音,隱隱地,催動他的心。
「我有事想跟你談。」
直接切入主題,這是他行事標準,絕不把時間拿來做無謂的迂回。
「可以,但是……」
「但是什麼?」
他有不耐煩,等她,他已經等得夠久。
他的不耐煩帶給黃蓉一絲熟悉,望住他的眉眼,她假設,他們很熟——
「但是什麼?」
再問,他的耐心全用在她身上了。
盯住立青,她歪頭,考慮著話出口,會不會傷人太重。
「你不會生氣?」她猶豫。
「說。」他言簡意賅。
「什麼話都可以?」她小聲問。
「對。」
「請問……」
她的話在「請問」後又斷掉。
火苗漸漸上竄,該死的女人,連句話都說不明白,頭腦差、愛睡覺,一定是豬來投胎。
念頭轉,狠話跟著噴出︰「豬!」
听見他的咒罵聲,黃蓉眼楮瞠出大圓圈,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啊!
「你不想講,就由我來說!」立青終于按撩不住。
她被他吼急了,一串話飆出口︰
「請、請問,我們認、認識嗎?你為什麼跑、跑到我朋友家?為、為什麼知道、知道我的乳名叫作小豬?」
她、她、她……吃他穿他用他,居然不認得他?什麼時候這里是她朋友家?作夢哦!
她的話里,只有一句稍稍耐听——她果然是一只豬。
「你說我們不認識?!」
雷鳴般的怒吼,震動了天花板上的水晶燈。
沉重的鼻息噴向她額間,她嚇得全身寒毛直豎,陰森感逼向她,恐懼卷起雞皮疙瘩,黃蓉頭皮發麻。
「不用靠那麼近,我、我看得到你。」
新眼鏡上臉,她的視力在正常範圍內。
「很好,看清楚,我是誰?」
他的黑眸暈出兩個大黑洞,仿佛下一秒就要將她吸入其中。
「對、對不起……可不可以給個提示?」
惡狠狠地瞪住黃蓉,她是上帝派來毀滅他的。
「提示一,床是我的。」他指指她的右手方。
難不成他是房間的原主人,她佔去他的床,所以現身討回?不、不會吧……農歷七月到了,她眼底充滿驚嚇。
她听過醫院里的傳說,老人死在病床上,從此認定那張病床是自己的家,之後再有新病患住進來,他就現形,把新病人嚇跑,或者把新病人活活嚇死……嗚,這里不是醫院,她怎麼會踫到?
「你是?」
「對,我是。」他一口氣承認。
「鬼先生,很抱歉,我不知道床是你的,對不起,請你不要抓我去當替死鬼,以後我早晚三炷香祭拜你,還給你燒蓮花金好不好?」她說著,眼淚從眼鏡後方流下。
她居然說他是鬼?多厲害的聯想力,也許他該找到金氏紀錄替她報名——全世界最蠢女性。
不曉得是比例問題,還是戴在臉上的凹透鏡關系,她流出來的眼淚和她的個子一樣,玲班嬌小、可愛巧妙,可愛得他想低頭替她吮去。
但她叫他「鬼先生」,他若真低頭替她吮去淚滴,說不定她以為他要吸取她的陽氣,當場給他昏倒。她好不容易清醒,千萬不能把她送回周公家里。
吐盡滿月復怨氣,在她面前,他總是挫敗。
斂起怒濤,他壓抑。
「我不是鬼,我是踩壞你的眼鏡、把你拎進汽車里的‘人’。」不給提示,他直接提供答案。
「你是寂寞的巨人先生?」她喜出望外。
寂寞的巨人先生?幾時起,他有個又酷又炫的新外號?
「對不起,之前我沒眼鏡看不見你,不過你那麼高,我應該認出來的,世界上有幾個像你這麼高的巨人呢?」她拍拍自己的頭,笑罵自己。
「侏儒小姐,我叫郭立青。」
他不是巨人,他的人生忙得很,沒時間品嘗寂寞,皮笑肉不笑,字從齒縫間蹦出來,一顆一顆,像西班牙跳豆。
「是小豬啦,不是豬乳,我不愛喝牛女乃,連優酪乳都不喜歡,對了,我叫黃蓉,我本以為你想送我去眼鏡行?!沒想到你那麼好客,把我送到你家來。」她笑說。
不喝牛女乃?她的矮不冤枉。
「這里是飯店,不是我家,我向來不好客,是你睡死了,而眼鏡行不收留半死顧客。」他冷臉道。
黃蓉偷眼望他,目光滑過他剛陽輪廓,在他臉上尋找寂寞。他不快樂嗎?為什麼總愛沉著眉,總是氣呼呼?
「這樣啊,真是太麻煩你了,有空的話,可不可以再麻煩你一件事?」她得寸進尺。
「說!」
「送我回家。」
「沒問題。」他一口氣答應。
「那我們走吧!」說做就做,黃蓉跳離沙發。
等她回去,可有得忙了,她要打電話告訴艾情夫人,她沒和蔡萬金見到面,可不可以退還她的兩千塊錢,或者要求艾情夫人重新研擬計劃,把她送進蔡萬金的生活圈。
「還不能走。」他拉回她。
「為什麼?」
「這里是屏東,況且,我明天有會議要開,等開完會,我再帶你回台北。」
「屏東?這樣啊。」她的意見很少,不管是對任何人。
「明天中午之前,我工作結束,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帶你游覽墾丁,這里是南台灣的度假樂園。」
他難得大方,對于女人,他的時間一向給得很吝嗇。
「好啊。」她樂開懷,白白的牙齒露出嘴唇外。
「前提是,你必須在明天中午前清醒。」
「我盡力。」點頭,她願意努力。
「眼前有件要事,要和你談。」終于,他走入主題。
「很重要?」
「非常重要。」他態度認真嚴謹。
「很重要的事,可不可以請你直接和我爸媽談,再不然找我哥哥姐姐也行,我只能談簡單的事,不能談重要的事。」她對自己有幾分自知之明。
他了解,若自己有這等笨親人,他會提出相同建議。
「不行,我們直接談。」
這是兩個人的事情,不需要無關的第三者加入意見。
「你堅持?」
「我堅持。」
「好吧,我先听听看,若是很難決定的話,我回家問問爸媽意見。」
「不行,只能由你自己做主。」他的規定嚴厲。
「嗯、嗯……」
她想回答「那你就別講了吧」,可他的眼神駭人,鐵鉗似的大手壓在她手背正上方,她哪敢出口拒絕。
「我要你當我的情婦。」終于順利出口了。然他沒想過,黃蓉接下來的回答讓他再度挫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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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種職業?」歪歪頭,她盯住郭立青看。
她單純,但她明白,情婦是正妻的敵人,雖然這時代已經很少人去撻伐第三者,但她仍然不曉得如何界定這種身份。
他發覺她在「深入思考」時,習慣歪脖子,有空他該走趟養豬場,觀察是不是智商低劣的動物體,想事情時必須歪脖子。
「你這樣想也行。」點頭,他不反對她。
「薪水好嗎?」
既然他同意她往這方面推想,她就用求職者的心態同他對談。
「不壞。」
「不壞到什麼地步。」
「比上班族好很多。」
「所以是高級行業?」
「每個人價值觀不同,難下斷語。」他給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行業分級很簡單啊,像我大哥那種毒品工作叫作低級,姐姐被驅逐出境那種算比較高級。」
東拉西扯,她只盼把兩人從「情婦」話題中帶開,畢竟這話題……尷尬。
冰眼鎖住她,原來她出生于問題家庭,難怪智商問題大,這叫後天性智障,他在書上看過。
突然間,他慶幸起她的笨,否則早被兄姐帶進黑社會,從事黑色行業。吸毒的吸毒、褫奪公權的褫奪公權,他簡直不想把笨豬送回她的原生豬窩。
「你父親呢?」
「跟大海為伍-,他老待在海邊不回家。」
同意!若他生兩個喪權辱國、祖上無光的爛小孩,他也會選擇待在海邊。
「你母親呢?」
「我媽是閨中怨婦。」她回答。
沒錯,上有不肯面對現實的丈夫,下有不長進的孩子,再好的女人都會變成閨中怨婦。
立青驟下結論︰「你還是當我的情婦吧。」那個家,無論如何不能再待了。
又來?她以為成功把話題引開,沒想到他記憶力超乎想像的好。好吧,要談就認真談,總之,情婦她是不做的。
「不要,當過情婦就不能嫁人,媽媽教過我,婚姻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職業,我希望自己和大部分女人相同,有一個丈夫、兩個小孩,平凡安穩過日子,我不追求刺激和愛情,我要的是平順。」這些話,媽對她和姐姐講過無數遍。
「閨中怨婦的話不能听,你應該听听朋友的意見。」偏偏,她媽的話,該死的正確。
「為什麼要听朋友的?」黃蓉問。
「因為友直、友諒、友多聞。」他隨便塞借口給她。
「你解釋錯了。」她糾正他。
「我解釋錯?」
「友值有亮有多文,是說你交到‘值’錢的朋‘友’,前途就會‘有’光‘亮’,能得到很‘多’‘文’錢,和听朋友的話沒關系。」她指導他。
天啊!她的國文老師應該去撞牆。
「你是在污辱中國老祖宗的智慧,還是在污辱我的頭腦?」
「我才不污辱任何人呢!你沒听過‘糞土之牆不可污也’嗎?連涂大便的牆壁都不能污辱,怎麼可以隨便污辱人?」
仰天長嘆,聰明睿智的郭立青被一只豬打敗。
「總之,我不當情婦。」黃蓉補上結語。
室內出現靜默,他看她,眼楮從龍眼變成火龍果,慢慢的、慢慢的茁壯碩大。
很怕,她的膽子只有老鼠大,他怎可以用眼神威嚇她,心驚膽顫、魂飛魄散,黃蓉倒抽氣,試著從他手心下方抽出自己的手。
他文風不動,縱使她費盡力氣,也拔不回自己的五根手指頭。
立青炯炯有神的黑眸望住她,一聲不吭,光氣勢就教她抖個不停。
最後,打破尷尬沉默的,是她腸胃間傳來的咕嚕聲。
很好,他退一步,他用對待「豬」的方式同她溝通。「我請你吃大餐,你當我的情婦。」
「可以一邊吃,一邊考慮嗎?」她祭出緩戰牌。
為表現自己的寬大,郭立青同意。
他叫進兩份龍蝦大餐,甚至點了瓶頂級紅酒,雖然她很沒品的告訴他,墾丁紅茶和她家巷口賣的紅茶味道不一樣,他笑笑不介意。
終于,她吃飽了,他問她同樣的問題,而她還是給他同樣的答案。厲不厲害?他居然被豬欺騙了!
按捺住火氣,大腳跨進浴室里,立青試圖用冷水安定自己,他從A數到Z,再從Z數回A,終于,他確定自己有足夠的能力面對黃蓉時,走出門。
沒料到,不勝酒力的黃蓉攤在沙發問,瓶里的「紅茶」全空了。
火氣從鼻孔冒出,一陣接一陣,再多的菊花茶、仙草茶,都撲滅不了正在蔓延的燎原大火,他大步走向沙發,狠瞪她。
「丑!」
接在評語之後,他拔下她鼻梁上的丑眼鏡——售價兩萬七、他親自挑選的眼鏡。
同樣的動作、同樣的拋物線,他很敗家地把眼鏡扔進垃圾桶里。
月兌去她的衣服,替她淨身洗發,他的動作駕輕就熟。而在清洗黃蓉的時候,他的怒氣也一分分減退,捏捏她柔女敕臉蛋時,他甚至溢出一聲笑。
料理好兩人,並肩躺在床上時,他順手拿起黃蓉摺的小豬,打開,簡短的字句躍然紙上。
輕輕地,低醇嗓音讀著小豬的新作品︰「藍色新衣藍色眼鏡,我是藍藍天空里的小白雲,風一吹吹到巨人窗前,問一問你需不需要春天。」
看著她嬌憨睡顏,親親她的額、點點她的鼻間,立青莞爾。他低頭對她說︰「我要你當我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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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好真實,她跟巨人躺在海灘上,暖洋洋陽光當頭曬,他在親她……從額頭到眼皮,從鼻梁到嘴唇,哦哦哦哦……香艷刺激。
她一直大叫︰「不要、不要、哦不要……停。」
他的配合度是百分之兩百,他不停、她眉眼眯眯。
直到兩人身心舒暢到不行,喘口氣,她偷偷睜眼——幸好,海灘上沒有別人,只有漂亮的貝殼加水母,還有海馬……干海馬?干的?!
她迅速從床上跳起來,看看左、看看右,幸好,是昨天的飯店,沒有干海馬和香艷鏡頭。
吁口氣,拍拍不大的胸脯,黃蓉趴回床鋪。
春夢耶,她居然作春夢?!爸媽老擔心她長不大,會作春夢,大概是轉大人的第一步,下一步,她將開始夢遺、看黃色電影、,買成人雜志和,最後正式告別童年生活。
咧開嘴、捧起月復,她開心大笑,她滿意自己的性幻想對象是巨人,往後她真嫁給蔡萬金,要行夫妻之事時,她就可以閉著眼楮,幻想他……嗯……哦……咦……啊……嘶……
把手表放到鼻子正中央,十一點半。
啊,他昨天說要帶她游墾丁,她得趕快起床梳洗。東模西模,黃蓉四處模索新眼鏡,十分鐘後,她放棄。
她很容易適應新環境,在小腿撞過五次後,她學會在房里來去,行動自如。
十二點二十三分,門打開,她眯緊眼,努力辨認門前那團模糊,問一聲︰「你是巨人?」
「我不叫巨人。」
是他!他的吼叫聲很親切。
「我知道,你是郭立青嘛,昵稱表示我們感情好啊,像我啊,就很喜歡听你喊我小豬。」
豬頭豬腦的笨小豬,讓人光明正大罵了,還開心成那樣。
「巨人、小豬,小豬、巨人,听起來不錯耶。」她又說。
哪里不錯?她是巨人豢養的小笨豬嗎?不過豢養……這個詞匯挺有意思。
立青沒說話,盯住她,他實在看不慣她眯眼、兩道眉皺成線,拼命想看清他的丑樣子。
趨前,他把新眼鏡戴到她臉上,這支眼鏡車馬費不算,要價十六萬三,是他要專人從台北搭飛機送下來的,可戴在她臉上還是丑得緊,唉,他又想把眼鏡扔進垃圾桶里。
「要不要出去玩?」他問。
「我要。」
開玩笑,她等很久呢,等到半夜還夢見她和他在沙灘上,嘻嘻……玩那種不要停的游戲……
臉紅半圈,垂涎櫻桃掛在樹梢,促使他的攀升。
「要不要當我的情婦?」老話重提。
是選擇題嗎?出去玩、當情婦,不當情婦、不出去玩?
噘起紅紅小嘴,半低頭,兩只可憐兮兮的小豬眼瞧他,黃蓉軟聲問︰「我可不可以一邊玩,一邊考慮?」
想再欺騙他一次?他不笨,當然不行。
但是動作違反他心意,在兩只小豬眼巴巴地望住他時,立青立即點頭同意。
好吧,看在豬是弱勢團體,每年還要受害于口蹄疫,不對她好一點,豈非缺乏天理。
他從不對女人心軟,然而踫上黃蓉,他的「Never」變成「Ever」,這算不算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去換衣服。」
丟過一套新裝——又是特例,他從不在女人穿著上面費心。黃蓉打破他對女人的無數原則,而且速度快得驚人。
「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好。」
抓起衣服,她迅速沖入浴室里。
立青站在客廳,環顧四周,散落在桌上、沙發上的餅干包裝……令人發指。
骯髒!女人不都愛干淨嗎?哪個人像她,東西拿了四處丟、四處放?簡直是垃圾制造廠。
瞠大眼,他的沙發居然有餅干屑,再不了幾個鐘頭,將搬進一窩螞蟻,在此處安居樂業,這女人簡直是……
「豬。」他大喊。
浴室門半開,小小的腦袋探出門外。
「巨人,你叫我嗎?」
他閉眼,喘兩喘,回頭。
「以後不準在沙發上面吃餅干。」他咬牙切齒。
「胡說,餅干不在沙發吃,要在哪里吃?」她輕笑反駁。
「到廁所吃。」他隨口敷衍。
「在廁所吃東西很臭耶!你真當我是笨蛋啊!」她關上浴室門,把他的恐嚇當笑話看。
說錯話了,他應該命令她,不準在家里吃餅干,半張嘴,才要喊出另一聲「豬」時,他看見垃圾堆里的小紙魚。
翻開魚月復,幾個字句瞬地消滅他所有怒氣。
我不愛情婦,不喜歡短暫性名詞。
我愛當朋友,長長久久永永遠遠。
二者任選,我選擇當巨人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