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比我大兩歲,但往往看上去,倒像是我的弟弟。我一直比他老成持重。他太愛玩,太沒正經,太時髦。
女朋友太多。
媽媽常笑道︰「真不曉得之驥到什麼地方去找來這麼多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像美女展覽會似的。」
最奇怪的是,她們都听他的話。
之驥做人沒有遺憾,他性格開朗,天天到父親公司去兜個圈子,陪父親的業主打球吃飯,然後晚上找個漂亮的女友,開部錚亮的車子,找個好地方吃飯,就是這樣。
母親有一陣子很擔心,怕之驥會一直這樣下去,「以後怎樣辦呢7」她問。
以後還不是照這麼辦,舞照跳,飯照吃,不知多少男人一直玩,玩得成精,直到八十歲壽終正寢,我微笑地安慰母親︰「什麼事也沒有,別害怕。」
「他要是像你就好了。」媽媽說。
「現在好。」我不加思索的說,「不然家里多悶。」
這是真的,家庭成員性格越有異越好。
在之驥眼中,我才是一個怪人︰不會享受,不懂得追求女孩,平常連話都不多一句。
不過我們是相愛的。
「跟爹學做生意多好,你竟跑去教一份書。」
我不以為然,只是微笑。做生意是很難的,非得天文地理吃喝玩樂無所不通來討好雇主,還要有精密頭腦,更要懂得那一行,機會稍現即逝,如果把握不緊,原形畢露……
我性格不近。
而哥也並不是人材,他太愛玩,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
爹無疑是其中佼佼者,加上三分運氣,他在商場上也頗有名氣,他也很為此驕傲,時常說︰「近年來第一等能干的人是商人,第二等是科學家,第三等輪到政治家。」
咱們家有很多名言。
像大哥,就老說我︰「之駿竟跑去做學校講師,真不可思議,坐在土人當中賺花生米那麼一點薪水。"
很令人受不了。
說多了母親心志頗為動搖︰「之駿,如果沒有更好的工作,爹的公司總是收容你的。"但爹公司有那麼多專業人才,我頂多獲得一份陪吃飯的工作。同陌生人打交道拍肩膀,那簡直是痛苦的,我並不懂得。
之驥又愛問我有女友沒有。
「沒有。」我說,「女孩子連看都不要看我。」
「你得打扮打扮。」
我擦擦鼻子,忍不住笑,怎麼搞的,要我們打扮?不是女孩子才扮得花枝招展來吸引異性注意力?
「笑什麼?之驥曉我以大義,「動物中都是雄性的毛色最美。」
「但,但人是萬物之靈呀。」
「同你根本說不通。」之驥不悅,「我替你介紹女孩子,你借我的衣服穿好了。」
兩人穿起類似的衣裳,像一個模子里倒出來似的,母親看著笑眯眯。
之驥叫我去把頭發也理他那樣子。
我駭笑,我才不要,再時髦下去都要變成流行歌星了。
這樣興致勃勃出去,卻很少有收獲,因為女孩子們眼尖,很快看出我是次貨。
我也不介意。那些女孩子不合我胃口。
之驥最能干的是令人無法知道他愛的到底是誰。
「都愛,女孩子那麼美那麼可愛,是上主最偉大的創造,各人有各人的好處,說都說不出來。」他眉飛色舞。
風度是有的,從來沒有哪個女孩子恨死他,他處理得很好,也沒有爭風喝醋的事發生過。他並不闊綽,但很豪爽,大禮他送不起,但一些零零碎碎的首飾他是不小器的。
最主要是他有一套軟功︰什麼人愛吃什麼零嘴,看哪類電影,喝咖啡放幾塊糖,他都一清二楚,在適當時候使將出來,無往不利。
女人仿佛是很簡單的動物,受他催眠。
這樣的人,忽然宣布要結婚,家人是很受震驚的。
昨天晚上他公布了這個消息。
我不信他。
他磨著媽媽要看她的珠寶,想挑戒指。
看樣子很認真。
媽媽不肯,「你先把那女孩兒帶回來我瞧瞧。」
「我周末就帶她來。」之驥說,「你讓我看有什麼像樣的禮物。」
「我自然會給見面禮。」
之驥笑,「那我才放心。」
飯後我們吵著要知道那女孩的細節。
之驥一一說出來︰「十九歲,家中獨生女兒。」
「嘩,」我說,「這麼小,人家會以為他是你女兒,你還得等她大學畢業。」
母親笑說︰「別打斷他,讓他說下去。」
之驥說︰「念大學?念大學來干嘛?好好的女孩子,都是在那種地方學壞的,男男女女擠在一起吸毒品,大被同眠,什麼做不出來?」
我點點頭︰「原來這是你給大學教育的新定義;」
「我不準她念大學。」
我又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咱們回復到原始時期,家里快多個童養媳。」
這次連父親也不幫之驥,「你真想清楚了?」
「再清楚沒有了,包管你們一見她就喜歡,真似一朵蓮花般。」
父母倆半信半疑。
周末那女孩子來了。
真的很美,真的似一朵花。年輕,嬌女敕,漂亮,大眼楮的小鹿。
可惜實在太小了,尚未成形,整個人如一張白紙般,純潔絕對純潔,但卻也是如白紙般乏味,看久之後,怕悶得慌。
她什麼都不懂,正是需要人呵護,連茶杯都得放在她手中,我不行,我會怕累。
爹爹暗暗搖頭。
那女孩子怯怯的什麼也不大說,躲在大哥身後,一下子就告辭了。
她一出門,媽媽就說︰「好是好女孩,只是太小了。」
「是心理問題,我知道有許多十九歲的女孩子已似人精,」我說,「不知為什麼這一位似不吃人間煙火。」
「驥兒到什麼地方找來這個孩子?還說要結婚呢。」
匪夷所思,小說中人物跑到現實生活來特別可怕。
我覺得不便發表太多的意見,因為這個女孩子將來可能成為我的大嫂。
我說︰「不過她長得這麼美,這個年頭,無名美女已經不多,五官略為整齊的,都想到電視台或歌壇去出風頭。她又乖,一只小綿羊模樣,似乎我們應當為之驥慶幸。」
母親听了這番話,仔細想想,覺得很有道理,點點頭,略為放心。
之驥也只能娶這樣的女孩子,他在外頭久了,有經驗的女子哪肯同他結婚,又都知道他並沒有什麼錢。
小女孩才哄得轉,婚後生兒育女,他的能力不夠,還有父親呢,急什麼,那女孩不會吃苦。
呵,之驥要結婚了。
「婚後是否還同我們住?」母親問。
他說︰「當然,不然住哪里?」他怎麼搬得出去,也不想為開門七件瑣事來煩。
父母親很滿意,有供必定有求,他們兩家都好。
母親咕噥︰「之駿也住進來,就熱鬧了。」
我笑。
母親訕訕說︰「我去瞧瞧,有什麼首飾適用,得拿去重瓖。」
我回宿舍。
沒想到之驥會來找我。
整個宿舍的女講師紛紛向他投去注意的神色,頗驚他為天人,之驥外型哄死人。
我說︰「你怎麼來瞧我?」
「不可以嗎?」他笑,「來看看你那些仙人掌長得怎麼樣。」
「不,之驥,你是不會那樣做的,你一定有事求我。」
他坐下來,面孔上出現一種尷尬的神色來。
我很納罕,怎麼會?他一向理直氣壯,做事很少猶疑。今日是為什麼?
「之駿,我想你幫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我再度疑惑,他有何事求我?我與他在生活上成兩個極端,根本完全沒有關
系,他有什麼事要我幫忙?
「是我做得到的事嗎7」
「你絕對做得到。」他略略松弛。
「代你去考試?」我取笑他。
「不。」
「那麼請說。」
他猶疑很久。我們兄弟倆生平第一次在這種處境下相對。
我心中疑團越來越大,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
他終于開始︰「之駿,我在外頭,有一個女朋友。」
我放下心來,原來是風流債耳。
但我的心即時又吊起來,「可是在外頭生了孩子?」
「沒有!別胡說。」
我吁出一口氣。
之驥忽然說︰「這年頭,還有誰肯為男人生孩子?如果她有了孩子,我馬上同她結婚。」
「她是誰?」我問。
「一個女人。」
「我未曾想象過她會是一個男人。」我笑。
「之駿,我要你去見她。」他拉緊我的手。
我問︰「為什麼?你應自己去告訴她,你要結婚。我相信她不會心碎而死。」
「她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
「你不逼她,她不會厲害。」
他啼笑皆非,「之駿,你知道個屁!你連女朋友都沒有,你不知女人可怕。」
「再可怕也是你甩她,她還沒有你可怕。」
之驥不出聲。
過一會兒他說︰「這件事你可以幫我。」
「好,我幫你去派帖子給她,只有一個?比我想象中好。」
「只有她一個已經夠頭痛了。」
啊叫我去見一個三頭六臂的女人。
他自口袋里模出兩件東西,其中一樣是一條門匙,另一樣是一只鑽戒。
「這是干嘛?」我問。
「兩樣都交給她。」
「門匙我明白,但戒指?」
「賠償。」
「算了,如果她真如你說的那麼厲害,這不能滿足她,如果她沒有你說得那麼可怕,你可以把它留下來討新歡的歡心。」
「之駿,你倒是個厲害腳色。」他白我一眼。
我取起戒指,一粒並不大的鑽石,是舊刻,並不光亮,但瓖工古樸精致,不可多得。
「去年我們到歐洲,在翡冷翠一片珠寶店看見它,當時沒立定主意買。」
于是他最近特地去買了它,想藉此叫舊情人心軟,不跟他為難。
「你到底愛誰?」
「我?」之驥笑,「我最愛我自己。」
「那當然是,但兩個人比較起來,你愛誰?」
「蓉蓉比較適合做妻子。」蓉蓉是那小女孩子。
我很詫異,「那小女孩怎麼持家?」
「主持大局有母親,我們家需要一個可塑性強,听話、標致的媳婦,你認為不是?」
「另外那個女子,她叫什麼名字?」
「七弟。」
「什麼?」
「她母親直生了六個女孩,到她是第七。」
「她多大年紀?現在還有人生這麼多?」
「比你大一兩歲,約三十了。」
「你與她走了多久?」
「之駿,我只是叫你把兩樣東西送給她,看,你送抑或不送?」
「我去我去。」我說,「恕我好奇過度,只是我們,一向不知你有同居女友。」
「看!」之驥像是被刺傷了心,「之駿,我每晚都回家睡覺,我可沒有同人同居。」
他仿佛打算與我吵架,以怒氣來掩飾真感情。哪一種感情?是懷念還是那一點點悲哀?
我不打算再問下去,就快連兄弟都沒得做了。
「早上九時至五時她都不會在家,你替我買四打玫瑰,連同請帖以及這兩件東西,一起送到她家去。用鎖開啟大門即可。」
「不用見她?」我撮起一道眉。
「見她干嘛?」他朝我瞪眼。
這倒容易。「好,」我說,「明天我就去。」
既然這麼容易,他自己為何不去?
我不好意思再問。一場兄弟,連這些小意思都不肯做太不像話了。
他留下一個地址,走了。
有幾個女同事隨即來探听︰「那是誰?」
我說︰「那是個女人見了最好退避三舍的男人。」真的,有那麼遠躲那麼遠。
第二天我照他給的地址找上門去。
我並且照他所說,買了大束玫瑰,把整個身軀遮掉一半。
我先按鈴,等候,按完又按,腿都酸,過了足足廿分鐘,才用門匙開進去。
地方是好地方。
公寓大而寬敞,家具不多,但很舒服,有露台,看得見海。
果然沒有人。
我看到一只大瓶子,把花插進去,加水,放茶幾上。
然後把戒指、帖子、門匙全放花瓶腳下,我打算離去。
但因為太陽好,而露台那麼寬大,我忍不住在那里站一會兒。
待我轉頭時,看見一穿毛巾浴袍的女子站在客廳中央,正注視我。
她顯然已經站在那里良久,並且不是自外邊回來,換句話說,之驥的情報完全錯誤,屋主人根本一直在家,她可能在浴間,听不見門鈴。
我的情形比一個賊被當場抓住略好一點。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
她頭上也包一條大浴巾,大概是剛洗完頭。
我喜歡在家洗頭的女人,她們比較懂得生活。
有些男人不喜女人坐麻將台子,我則不喜女人坐剃頭店。
她有一張時下流行的時髦長方形面孔,一雙好眼楮,因為大而圓,所以很神氣,也可以說有點凶。
她是誰?七弟?再明顯沒有。
但不似大哥口中那個厲害的、要纏住他的女人。
厲害的女人不是這樣子的,厲害的女人,看到男人,會得媚眼如絲,渾身酥倒,不管有沒有發展性,先把他嗲倒了再說。
我覺得我們兩人中必須有人開口。
我說︰「我是之駿。」
她點點頭,「一看就知道你們是兄弟,像得不能再像。」
聲音很平靜,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也沒問我是怎麼來的。
「我去換件衣裳。」她說。
我自己找張沙發坐下。
半晌她出來,毛巾已經除下,穿一套極淺色湖水綠上身兼長褲,看上去十分舒服,像是吃著一客薄荷冰淇淋。
她吁出一口氣,「這是什麼,白玫瑰?好好。」
她也坐下來,忽然看到那只戒指,怔住,放在手指上,沒有戴上,轉來轉去,半晌,也不言語,很久很久,忽然把指環向我拋擲過來。
我一抄手接住,冷不防她這一招。
「還給他。」
我覺得她應當收下,何必蠍蠍蜇蜇。
但我不是她,當事人才知道感受,像我們,針不刺到肉,怎麼知道痛。
我把戒指套在尾指上,無聊而做作地伸出手,像一般女人欣賞鑽石般看著,為了解嘲,不知為之驥還是為我自己。
七弟微笑。
「你比你弟弟好。」她說。
「弟弟?不,他是我哥哥。」
「哥哥?之驥是你哥哥?」她欲語還休,大約是覺得不適合在這時候對之驥置評。
在這種時候還有什麼好話說得出來,倒不是純為風度,而是說了亦沒有用,我是之驥的弟弟,我永遠得站在他那一邊。
七弟很聰明,她也許有多話的時候,但多的話永遠是無關重要的話。
我覺得我很了解她,比之驥更為明白她,以及有交通。
但我還有什麼理由久留?我的任務已經完畢。
我站起來,她便起身送客。
她頭發濕漉漉地束在腦後,露出精致的額角。她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我不明白之驥擇偶的條件,為什麼是她,而不是她?有什麼標準?花多眼亂,一瞬間揀錯可怎麼辦。
但他的女人都很突出。
注定的,之蹬注定要走桃花運,生命中充滿愛情。
我嘆息一聲。
「再見。」我說。
她點點頭,合上門。
我沒有立刻走。在她門外逗留了一會兒。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之驥也在此留戀過。
站了約十分鐘,只得離開。
我喜歡這女人。
但之驥不這麼想,他怕她,並且擔心。
晚上他來不及的親自跑了來打听。
「戒指不肯收。」我還給他。
「詛咒!」他說,「我有得麻煩。」
「之驥,我看不會有什麼事的,她是一個很合理的女子。」
「你懂什麼!」
「之驥,我還沒與你算帳,你明知她在家,為什麼不說?」
「我實在是怕她。」
「她沒有什麼可怕呀。」
「她是那種極陰毒,極工心計,微笑著把你身上肉一口口咬下來的人。」
我不悅,「人家一句壞話都不說你,你身為男人卻說人家壞話。」
「將來你會知道。」之驥仍然那麼緊張。
「將來,她與我們還有什麼將來?」我失笑。
「我怕她會在我婚宴中出現。」
「你放心,她才不會。」
「你怎麼知道?」
我看向窗外,我不但知道,我可以保證。
「我還是旅行結婚算了。」
他要帶那小女孩到什麼地方去?什麼地方都不要緊,反正對她來說,都是新鮮的、愉快的。
難怪之驥說得這般興致勃勃。
我說︰「她是個標致的女郎。」
「……」之驥正在說到蜜月,听見我做如此評論,立刻斬釘截鐵的說︰「當然,我的妻子,必須是個絕色。」
我微笑,「我不是說她。」
「說誰?」他詫異。
「七弟!」我說。
「別再提她好不好?」他一臉不高興。
我開始有種感覺,被拋棄的是之驥,不是七弟。
是了,像得很。是之驥給我的一種印象,是他先下手為強,但我發覺真實的故事不是這樣的,漸漸水落石出,之驥表現得太在乎。
「他們說只有沒有信心的男人才會娶小女孩子。」我向他擠擠眼楮。
「這個孩子,」他的手指直指到我鼻子面前來,「將是你大嫂。」
我哈哈笑。
他將我書台上的筆記全數掃在地下,誰也不懂他干嘛生氣。
第二日我出城去辦事,做到下午,有點累,到快餐店去喝杯牛女乃打氣。
你猜看到誰?
七弟。
她坐在一角,狂喝可樂,兩手捧一只魚柳包大嚼,雙頰鼓漲,吃相如一個小孩。身邊放著公事包,身上一套那種很貴的、會得縐的西裝裙。頭發干了,仍束在腦後。
我不明白為什麼之驥要把她說成一個厲害的女人。
我立刻取著我的牛女乃杯子過去。
她見到我,讓出半邊座位。
把食物吞下肚子後她說︰「有時候可樂真可救賤命。」
我看看表︰「下班了?」
「下班?開玩笑,我還有一檔會要趕,此刻才四點半,到六點半今日工作或許可算結束。」
我搖搖頭。「太辛苦。」
「別亂講,吾愛吾工,吾愛吾忙。」
口不對心。不然又怎麼辦,訴苦給陌生人听乎?
「在什麼地方?我送你。」
她雙眼看看天花板,「樓上,廿五樓。」她擦擦嘴。
接著自手袋中模出嘴唇膏,說聲對不起,便略略補一補妝。她有性感的嘴巴。十多廿年前流行過銀粉紅唇膏,她便有天生該擦這種唇膏的嘴唇。
我注視著她。有的女人會因男人的目光而搔首弄姿。
她絲毫沒有發覺,把手袋扣好,挽起公事包,
「好,再見。」真是大方磊落的女子。
「再見。」我說。
我在附近逛了很久書店,又到會堂去看書展,看著時間差不多,再到那處去等她。
她在六時三刻出來,笑容很疲乏,猶自與同事打著哈哈。
見到我,一呆。
我近上去,她的化妝掉得很厲害,坦白的說,這大概是她一天中最難看的時候,女人化不化妝都各有其風味,最慘便是脂粉剝落似斷垣敗壁之時。
我禁不住調皮的向她擠擠眼。
她的同事知趣的讓開。
她並不介意我看到她此刻這個疲倦憔悴的樣子,訝異的問︰「又是之驥叫你來的?」
「不,我自己衷誠來約你吃晚飯。」
「我吃不動,回家做個三文治算數。」
「胡說,吃得不好,明天如何起來打仗?一定要正正式式的吃個五道菜的大餐。」
「之駿,我真累得慌。」她還要推我。
我說︰「都是高跟皮鞋累的事。」我若無其事挽起她的手,把她綁架到附近的法國飯店去。
她一直不出聲,由得我指揮如意。
半打生蠔過後,她的面色開始有些光彩。我遞香煙給她,幫她點起,又叫侍者添上白酒,七弟的嘴角透出笑意,並不是快樂的笑,而是禮貌上表示接受我殷勤的笑。
「這些時候,你一直在這區?」她問。
我點點頭,補充一句;「好不容易遇見你,想同你聚聚。」
「同情我?」她忽然問。
我反問︰「有什麼好同情的?丟掉個把男朋友便想博取同情,你別妄想。」
「同你在一起很舒服。」她說。
「謝謝你。」我說。
她的精神漸漸松弛。說累並不是推搪,她不住的更換姿勢,使脊骨舒服一些,我很不忍,在飯後堅持送她回家。
她沒有推辭。在我車上,靠著椅背睡著了。
真要命,再美的美人也丟盡面子。在魔咒下睡一百年是浪漫的另外一件事,為生活累倒在這里可真是倒霉,誰有憐香惜玉之心?
我輕輕把她推醒,她一臉茫然回到現實世界上來,抄起公事包便下車,忘記說再見。
太忙了,她並沒有與我訴衷情。也沒有告訴我,之驟與她如何結識,如何分手。
第二日用車的時候,我希望在小小空間聞到一縷香氛,但是沒有。七弟大概沒有閑情灑香水。言情小說中的女角與現實生活中的職業女性是有點出入的。
在這一刻開始,我不敢再嘲笑在水門汀森林中故意制造浪漫氣息的女人,做作管做作,她們對美化環境有貢獻。
七弟太實在了。之驥的作風與她相異,他需要一個無所事事、專陪他吃飯跳舞閑聊的女人,似一只依人小鳥,將來結了婚,當他自外回來,為他拿拖鞋斟香片。
以之驥的條件,這樣的家居情趣尚可辦得到。為什麼沒有人申訴一下現代男人的痛苦?在從前,物價較便宜的時候,任何一個小男人也可以享受溫暖的家庭生活,現在這些都被剝奪,這筆帳是一定要算在社會上的。
除非婚後同父母一起住,否則就得兩夫妻自力更生。
談何容易。
所以有些男人從沒考慮過一個溫柔潔白一無所知的女朋友。
我在這方面並不工心計,我只知道我遇上七弟。
幾次三番的約她,都被她推掉。當然是故意回避,不想與之驥寫了完結篇,又與之駿開始,我了解,我所不了解的,只是自己︰為什麼要纏住她?
那日在她家的露台轉頭,並沒有驚艷,但心中很異樣的酸軟一下,莫非就在這個時候,種子萌芽?
星期三下午沒課,是我七日內空閑的日子。我往往到城中來逛,故意溜達至她的辦公室,故意在適當的時間踫見她。
她見到我老是錯愕,因為,她說︰我長得非常像之驥。
「又請我吃飯?」她同我很熟絡的樣子。
我怔怔的看住她,微微地笑,一副在戀愛的表情,真要命。我知道自己,整個書生模樣,再伶俐的時候都帶三分傻氣,發起楞來,像現在,更是笨得沒法擋。
再粗心的人也會疑心。七弟並不魯莽,她只是忙。
我們站在電梯口對著互望。
下班要急著回家的人群粗心地推開我們。
我不得不開口︰「跟我走吧。」
她腳步雖然上來,但嘴里喃喃說︰「跟你走?萬萬不可。」
我為她落伍的顧忌而發出笑聲,她也露出笑意。
天上下著毛毛雨,一地泥濘,她早已把白皮鞋穿出來,鞋頭立刻沾一層污垢。
我問︰「怎麼是之驥先看見你?」
她先是不出聲,過一會她說︰「你何用惋惜?之驥看見我之前,也已有許多人看見我。」聲音淡淡的。
這話里自暴自棄的成份太重,我覺得心痛。
「你們兩個,」她說,「釘起人來透不過氣,一下子冷卻,要找起來,影子都不見。」
「不可將之驥與我相提並論。」我別轉面孔。
「對不起,看得你是純潔的,听說你是教書先生?」她笑問。
我說︰「別再游戲人間了,明人跟前何必再打暗話。」
我把她拉進車子里去。
車子蜿蜒的駛上山頂,濃霧中我找到避車處,將車子停泊在該處,開了霧燈。
我微笑說︰「這是情侶接吻擁抱的好地方。」
七弟看著山腰滾滾的白霧,「真可怕,上不到天,下不到地,像半天吊。」
我把面孔枕在駕駛盤上,莞爾。這麼不夠詩情畫意的女人,我是怎麼愛上她的?
她訝異的轉過頭來看我,「你打算與我談情說愛?」
「不要再硬著心腸。」我說。
「你認為我應給你機會?你認為你有機可乘?」
「不要駕起鐵絲網好不好,」我有點憂郁,
「也許這世界上尚有真正沒有企圖的人。」
我們兩人在車中坐了很久很久,兩個人的呼吸都可以听得見,嘿嘿息息,像兩只小動物。
過很久都沒人說話,隨後有警察提著電簡來照,此刻的制服人員很斯文,只囑我們把車子開走,並沒有來不及地推薦我們去更好的地方開談判。
「送我回家,」七弟說,「我要好好與你談一談。」
我胸中像是被人大力揪緊,得到或是得不到,一下子便可揭曉,什麼胃口都沒有了。
到家她拆開頭發,洗下臉,斟杯酒,很外國作風的問我︰「你到底要什麼?」皺著眉頭,像是被騷擾般。
但我看穿她的心,她同我一樣害怕,表面上的沉著只是裝出來的。
「為什麼不順其自然?」我問,「何必尋找答案?如果不討厭我,便接受我。」
「你這個書呆子,」她恨恨的說,「偏偏趁這種惱人的天氣來煩我。」
「別昧良心,我是個很懂得生活的男人,與我在一起,你會得到樂趣。」
「之駿,我曾是你大哥的女人。」
我沉默,這真是令人尷尬的,連我都找不到開月兌的藉口。家人知道了,確是不妙,然而要愛得徹底起來,一切都不必顧忌,此刻似乎言之過早,所以兩個人都戚戚然。
她拍拍我的手,「我們做朋友是可以的,」停一停,「走是無論如何不行。」
我頹然,沒有得到。
「你不是我喜歡的那類型。」她苦口婆心的說。
女人都愛虐待她們的男人,對她們好的男人,她們都視之若傻瓜。
我的心泫然欲涕。
她同之驥之間,到底,還剩下些什麼呢,應該啥東西也沒有了。
她果然問︰「之驥的婚事快了吧?」
「上次听說他陪女方出去買寒衣,大概為著度蜜月,他們要去的地方可能還在下雪。」
「他們快樂嗎?」七弟問。
「我不知道。那女孩子那麼年輕……我沒有問。」
七弟微笑,「他們會不會有代溝?」
我說︰「誰知道,也許那小女孩喜歡听日本流行曲,口口聲聲阿那打嘩,不知之驥怎麼想。」說著是非不禁大笑起來,有誰不是幸災樂禍的呢!
七弟微笑,她面孔上露出很頑皮的樣子來。「他從什麼地方結識到這個小女孩子?」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奇問。
七弟搖搖頭。
也許我們真的可以做朋友。
回到家吃飯,母親給我看裝修好的新房。
整間房是淺藍色的,花俏得很幼稚,連枕頭套子都有裙邊。
母親聳聳肩,「那女孩子才十九歲半。」
「這麼說來,大哥不能同她在外國結婚。」我驚說,「她還不能自己簽字。」
「所以呀,」母親皺皺眉頭,覺得很煩,「這個小女孩子,搭上是容易,將來有什麼事,月兌開就難了,弄得不好給人家告一狀。」
「媽媽別太悲觀。」
「我看你大哥像是有悔意。在本市結婚,對方又不想偷偷模模,天天去同他們開會,夜夜開到清晨才回來,那家人很厲害,像是要擬一張合同逼咱們簽下去。其實分明是欺侮我們,這種女孩子跟小阿飛泡,做父母的還不是眼開眼閉。」
「媽,也許他們不舍得女兒。」
「沒有的事。」母親很不開心,「我都不知之驥搞什麼。」
「待我來問他。」
那天晚上,我問之驥,「你究竟在搞什麼?」
他說︰「我不過是想結婚。」非常頹喪。
「你可愛她?」我問。
「這麼麻煩,誰會想到有這麼煩?」
「如果愛她,是無所謂的。」
他用手捧著頭,不出聲,苦笑。
「婚姻不是兒戲,該結就結,不結就拉倒。」
「可以拉倒?」他嚇一跳。
「怎麼不可以,負心的人一向可以逍遙法外。」我說,你放心,警方一向不管這種事。」
「但是——」
「之驥,何必開始一段沒有成功的婚姻?」我推開手,「不是你兄弟,不敢這麼說,是你的兄弟,不愛你也犯不著這樣說。之驥,你別拖垮人家女孩子一生。」
他站在窗前發呆。
「結婚後還要做人哪。」我提醒他,「婚後不必生活,娶誰都不要緊。」
他強笑,「你越來越似個老太婆,口氣跟母親簡直是一個印子印出來的。」
我微笑,「可是,」我說,「你難道不算幸福?你有我這麼一個好弟弟。」
他大力握住我的手。他也應當知道,弟兄之間不必有情,前輩子跟今輩子的名分是兩竹竿的事,一些兄弟好比陌路。
我同之驥卻是友愛。
盡管如此,世上許多事,除了自己,簡直無人可以卸下擔子,一切苦難要親自擔當,咬緊牙關過。
早上洗下臉來,有種感覺,面盆中的水一定苦若黃連,一張臉色若玄檀,像苦情戲中被冤枉的人,日子是一天一天熬過去的。
昨夜夢回,听到一聲聲汽笛聲,回南天在濃霧中的船只模不清前途因此悲號,在回音中特別的絕望動人,徘徊不去,像我的心。
我在朦朧中落下淚來。
我在戀愛,這是一定的,我為得不到所愛的人煩惱。
我同我自己說︰這算是第幾號挫折?將來還有更大的磨難要來呢!但是我已經崩潰,脆弱可憐的我,還如何面對疾病死亡戰爭。
也許到了那個時候,也就活下來了。劫後余生,總有死不去的人,是運氣?是意志力?是因為他們比別人麻木?事情總有過去的一日。
是幾時發生的事?我細細追查,也抓不到端倪。短短數次見面,已經心不由己,我好比丈八金剛,模不著頭腦,當事人往往是最糊涂的一個。等到事情發覺,已經太遲。
我還有那麼多的日常工作要處理,心中苦惱的時候,看見公司中的小廝與女孩子打情罵俏,無牽無掛無求,心中羨意頓生,巴不得以身替之。
做人至要緊是快樂,是哪一種的快樂根本不要緊。
我認為我的眉梢眼角似一個怨婦。
七弟偏偏還要來惹我——
「我升職了,回請你,出來吃頓飯。」
我當然立刻答應下來,雙眼不覺地潤濕。
我的天,何需有這樣強烈的反應,我的理智這樣告訴我,但我的感性卻不那麼想。
赴約時一點也沒有樂趣,因為不知下一次什麼時候才見到她。
待真正見了面,又高興起來,這種一霎時陰、一霎時陽的心情,是很典型的,墮入愛河的人十之八九經歷過,我是認了命了。
七弟今日精神很好,人逢喜事三分爽,如今的女性,價值觀念與男人越來越接近,升了職自然要慶祝,這個位置一定是她盼望良久,用血汗淚換回來的。
當然她不會把過程向任何人和盤托出,成功就算了,連她自己也不再會有時間想及過去。
「來,喝一杯。」她那雙眼楮是會笑的。
我問︰「為什麼單找我出來?」
「快樂不可過分招搖,會引人妒忌,吃虧的還是自己,只好找個與我成功沒有直接關系的朋友。」
太懂事了。
一下子喝完一瓶酒,又再一瓶,這種飯桌酒是喝不醉的,我也不與她分辯。她身上衣服永遠太薄,冷死貪瀟湘,這句粵語便是用來形容她的。
她也很倦了,用手托著頭,面孔上的粉全部到了掌心中,她掌心中還有什麼東西?
她可懷念之驟?
只字不提,真是女中豪杰。但是為什麼她的嘴角笑,而眼楮從來不笑?每個人都有他的心事。
她吁出一口氣。
我付過帳,她一疊聲道謝。忽然趁著酒意握住我的手。「之駿,如果你不是這麼年輕,不是這麼純潔,我倒是很希望有一個家。飄泊這麼多年,不論踫到什麼,後果自負,我也很厭倦,有時候半夜听著收音機,輾轉反側,會得流淚,之駿,沒想到我會這麼傻氣吧。」
我將她的手貼在臉旁。
看上去,我們太像一對情侶,我的心發酸,五髒六腑緩緩絞動,全部變了位置,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但是我與你沒有共同點,不能相處,之駿,你明白嗎?」她雙眼潤濕。
我鼻子猶如被人擊中一拳,發酸發痛,淚水直流。
她給我紙手巾,我成疊地掩在面孔上。
這就是現代的十八相送了。但我連女方的羅帕都得不到一塊,因為女人已不再用不合衛生的手絹。
但人們的感情還是劃一的沖動與不穩定,我不只為自己悲哀,也為全人類悲哀。
我與她離開餐館,在街上被冷風一吹,她忽然嘔吐起來,我攙扶住她,她吐得很厲害,穢物沾在身上,剛才吃的菜全部報銷。
她一時間喘不過氣來,面孔嗆得通紅。
我用手帕替她揩眼淚,也無暇到停車場去取車子,叫部街車就走。
她躺在我肩膀上,尚緊閉眼楮,兩瓶白酒而已,空肚子就醉得那樣。
我用外衣遮著她,怕她著涼。
多年前,我听過一個故事。那時何莉莉還沒有嫁趙世光。她喝醉,吐得趙一身,他不但不生氣,還親自開車送她回家,用一只手駕駛,另一只手被她枕住睡,動也不敢動,壓得麻痹。
後來莉莉說︰「見他對我那麼好……」
真是溫馨的故事。戀愛中男女很少有這麼甜蜜的回憶。多數事想起來都是恨。
以前喝醉的都是男人。
現在……真是男女平等了。
到她公寓,我把她送上去,她還是不行。我在她手袋里掏出鎖匙開門,扶著她在沙發上躺下。又在浴間取過毛巾墊在她頭下,淺灰色的絲絨沙發可禁不住折騰。
她隔些時候又吐幾口,沒想到一只胃可以裝那麼多東西。看著她那麼辛苦,真不好過。
何必呢,上下班還不夠折磨嗎?何苦還要使受苦。也許身子苦楚,可以把思想自精神方面轉移過來。
我看看自己,不禁苦笑,一身新西裝皺得似咸菜,索性月兌了外衣。
到天快亮的時候,七弟總算睡了。
我也在地上打了個噸。
天亮時她在沙發上申吟,我給她喝水。她頗為蓬頭垢面,奇怪我老在這種不正確的時候看到她,所以我愛她,也不是因為她美。
她醒轉,也不道歉,亦不道謝,一切盡在不言中,匆匆打點,打算上班。
從浴間出來,她又變為一個標致女郎,只不過面色奇差,撲一點粉也許看不出來。
不打算告假,一定是有重要的會議要去參加。我也是,倦得金星亂冒,但是有兩節課要上,沒人替。呵,沒人替。
她抓起衣裳,我們出門。
清晨的太陽使我睜不開眼楮來。
我與七弟分手。她已完全剛強起來,心不在焉,大概是要急急回公司準備開工。
我戚然與她道別。
昨夜之事,她會不會記得?她又會記得多久?
我只想有人記得我。
隨著便听到大哥與小女孩蓉蓉分手的消息。
他去紐約開三天會,她便無法忍受寂寞,與小男朋友听音樂會,據說散場時手拉手,傳到大哥耳中,發覺不對勁,便上她家開談判。
媽媽說人家女方家長保證絕無此事,還不肯放過之驥呢!後來是蓉蓉本人出來說不要再跟之驥走,才了卻此事。
之驥大聲說︰「嫌我老,沒朝氣,听見過沒有?她喜歡什麼?露營、遠足,到歐洲要參加旅行團,我真受不了。」
好是好女孩子,只是思想上與中年人有距離。
我說︰「你要分手,人家同你分手,如願以償,細節不必多提。」
他靜默。
送出去的首飾、衣服以及其它禮物,自然收不回來。
誰也不敢追究。
之驥總得過他應得的甜頭吧。十九歲的女孩子,雖然沒有資格投票,但卻可以做很多事。
最失望的是母親,金錢上的損失不要去說它,都已經在計算要生幾個孩子了,忽然之間到手的媳婦兒又飛掉,難過得不得了。
家里受了這樣的挫折,自然人人悶悶不樂,鬧得人仰馬翻,啥人還笑得出來。只在飯桌听見父親說︰「兒戲,兒戲。」
母親問我要不要搬進「新房」去住,我忙不迭搖頭擺腦。
怎麼住?千萬不要嫁禍于我。
「那怎麼辦?」母親彷惶的說。
我很鎮靜。這件事遲早要過去的,事過情遷,一家子又會安頓下來,我才不擔心。
我同自己說,只要身體健康,又有正常收入,就是一個幸福的人。
我對著鏡子,看我自己的面孔,但為什麼我一點歡容都沒有?
我是一個自由的人,四肢活動力強,愛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但為什麼我心戚戚?
事不關己的人瞧著我這副多情種子樣,會得嘲笑我不會做人。女人嘛,多得是。做人嘛,要拿得起放得下。還有,切記要看得開,什麼都不要擔心。
這種道理誰不懂,誰不會說。
針刺到肉,忽然發痛,就變成鏡中的我那模樣。
不過受傷深淺也視人而定,我是太會得難過了,之驥,他就沒事,略為憔悴一、二日,自然而然又恢復過來。我還在猶疑該不該把胡須刮一刮,他已經一身光鮮的出去了。
他穿本季最新式的闊領子西裝。我的天,闊領子又回來了?我茫然。叫我何去何從,真想伏在桌子上哭,為自己的遲鈍為自己的落伍而好好的、痛快的灑下眼淚。
之驥又找到了春天,對他來說,所有的約會都帶來明媚的陽光,新面孔新人事,于是他又雀躍了,在桃紅柳綠間漫步。
橡皮為心肌的人,幸運的人。
我這個運氣較差的人在宿舍中,搔破頭皮。
一直沒見到七弟,再次看到她的時候,她的手,插在之驥的臂彎中。
是的。
之驥。
之驥的臂彎。
破鏡重圓了呢。
我看見這種情形,腦子里轟一聲響,七竅完全封閉,一句話也說不出,嘴唇如鐵皮一般,再也不能夠自由開合。
我不住的同自己說︰「沒有這麼嚴重,這個女子,我認識才不過數月,況且一直知道她是之驥的情人。」
我的自制力不夠。自小我不是個懂得控制情緒的人,七情六欲都在面孔上,叫人看得一清二楚。之驥比我麻木,沒有敏感度,但看上去卻較為鎮定。
呆半晌我終于過去,說一聲︰「好嗎?」在這一剎那,我希望自己是個無知無覺的植物人。
我垂下眼,誰知七弟放下之騷的手,過來站在我身邊。
她說︰「我有話同之駿說。」
之驥恍然說︰「啊,是,你們是見過的。」他走開去。
七弟仰起頭,「怎麼,生氣?生我氣?」她微笑問,「笑我沒出息2」
我不出聲,過半晌我說︰「好馬不吃回頭草。」
「叫我再往前一直走,尋找更綠、更廣的草原?算了,我根本是一匹劣馬。」
她諷訕著自己,忽然伸個懶腰,看上去仿佛大功告成的樣子,實則上一雙眼楮把她的心事和盤托出,顯示著深切的悲哀、無奈以及委屈。
我的聲音更輕,「為什麼?」
「為生活。」
我搖搖頭。
「為了惰性。」
我再次搖頭。
她出力地尋找答案,終于講實話︰「我愛他。」
「他?」
「看他多麼英俊瀟灑,會得玩,具生活情趣,風流體貼,有什麼不好?之驥是個最樂觀最直接的人。」
「他並不愛你,他甚至不懂得你。」
「我並不想得那麼遠。」她拒絕知道。
我想她是知道的,還有什麼人能比她自己更清楚。
她微笑,嘴角有說不出的苦澀,「我們快要結婚了。」
「七弟,這是終身大事,你不可能累成這樣,我不相信你找不到更好的,我——」
之驥過來,「什麼事?之駿,你不是跟你未來大嫂在起爭執吧。」
我把半截話吞到肚子里去,像是咽下一大口粗鹽,不知怎地,雙眼紅了,也知道實在不像個樣子,別轉身就走。
背後听見之驥訝異地說︰「這之駿可是怎麼樣了?平常是極得體的一個人,人人都喜歡的。」
我心灰意冷的回宿舍,打算一輩子住在這幢近郊的灰房子內,永不涉足外邊的世界。
那夜喝水一失手,把一只用了十多年的瓷杯打破,拾起它的時候,心痛欲裂。踫巧有人經過,很隨便的置評︰「不要緊,現在有種從膠水,什麼東西都可以在十秒鐘內補好。」
是嗎,只要十秒鐘?多麼好。什麼東西都能夠補?
我抬頭,面孔上帶著愚蠢慘痛的詢問。
那穿三個骨牛仔褲的女孩子愛嬌的聳聳肩,「什麼都可,除去破碎的心。」
她摧毀我的希望,揮揮衣袖而去。
我與杯子的碎片一起坐在地上良久沒動。
等我站起來的時候,我決定參加之驥的婚禮。
婚後他們與爹媽同住。
家里得一亂字。亂得不可開交。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把新房內裝修完全拆掉,擺新的家具,據說是黑白灰三色,是之驥的主張。
母親同我說︰「我真困惑,不知道這一個是不是真命天子。」
我更困惑,房間嫌小,因此把我的儲物室都打通了,還是覺得不夠大。
父親問要不要在樓上租一層,照樣可以天天派人上去收拾煮食。而婚禮迫近。
七弟像個沒事人似,照樣上下班,面孔上露出一派「當然我什麼都不必管,不然何必嫁人」神色,而之驥是個天字第一號閑人,他最喜歡做這種瑣碎的事,他們倆真是天生一對。
我問七弟︰「一切都準備好了?」
「是,婚後就享福,」她淡淡說,「什麼事都有公婆照顧,除了上班以外,我只用管吃喝睡。」
我不響。她也該休息了。
「你呢?」她問。
「我在向新加坡大學申請教席。」
她一呆。
我雙眼看著遠處,「听說那是個好地方,人情味很濃,斗爭沒那麼激烈,又是華人社會,適合我。」
「為著避開我,劃不來,」她逼近說。
「對旁人來說,很少有劃得來的事,」我禮貌的答,「在旁人來說,一切等于一加一那麼簡單,你不該嫁之驥,我也不該逃避他鄉。」
她完全明白,這麼聰明的女子,有什麼是不知道的。
她走開了。
太陽落在我身上,我比什麼都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