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後 第一章

作者 ︰ 亦舒

連環記得那個晚上,下著大雨,木屋鐵皮頂上像撒豆子,漏水的地方放一只桶或是盤子,叮叮咚咚,似大合奏。

自上一夜開始,他的心情已經有點緊張。

父母親商議了近大半個月︰如果得到這份工作就一切安定,夫婦共事一主。他開車,她打雜,有固定收入,立即可搬進宿舍,孩子下學期也能夠入學。

連環這才知道,渴望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

傍晚,父母親穿戴整齊,出發到香公館去,連環就坐在家里等。

南來已有兩年多,連氏夫婦已習慣逆來順受,雖有心事,仍然笑容滿臉。

連環覺得他倆已出去許久許久,照說一來一口,頂多大半個小時。

听說香公館就在同一座山上,可以步行抵達,樹木郁郁蒼蒼,洋房往往只露出一只角,連環不知道是哪一間。

「嗒」地一聲,連環窩著的後腦著了一滴水,他本能地伸手去拂,觸手軟綿綿,嚇一跳。一看,是只小小壁虎,蠕縮在手指上。

他笑了,伸手輕輕把它放在地下,它一溜煙竄走。

連環似听到腳步聲,急急迎出。

他想到母親說的,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已經夠幸運,其余的得失,不太重要。

果然是他們回來。連環首先注意父親的表情,一看,頓時放下一顆心,不由得亦笑起來︰事情成功了。

連氏伸手接著兒子的肩膀。

他們淋得濕漉漉,根本沒想到要避雨。

連環看見父親抬起頭,對著天空,吁出一口氣。

連環記得這個晚上的每一個細節,因為它斷定了他一生命運。

那只壁虎總是悠悠然回來,有時落在連環背脊,有時被他轉身壓得合啟,有時掉了尾巴,拚命游走。它的身體軟軟涼涼,連環記得它。

第二天,連氏三口便搬入香宅。

收拾好的簡單衣物根本不適用,主管另有制服發下來,只要踏進主人家活動範圍,就必須穿著劃一服裝。

連發式都受管制,主管吩咐他們到指定地方去剪短頭發。

連嫂有點不舍得。人就是這樣,說好拿一樣來換另一樣,早已應允,屆時卻一定有悔意。

公館里共四名幫工,只有連氏三口留宿。

本來以為隨傳隨到,沒有放工時間,但老板甚少傳喚他們。

幾個月下來,連環從來沒有踏進過大宅。

他們住的宿舍在另一角,另有小路下山乘車。

秋季,他插班入學,忙著在功課上迎頭趕上,根本無暇理會其他事宜。

往往溫習到深夜,有時可以听見父母互訴心聲。

開頭幾句總是深覺安慰,因生活有了著落,接著便感嘆做下人的難處。

「總而言之,不要讓連環接近大宅,我們是我們,他是他。他有他的將來,他有他的前途。」

連環莞爾,總括來講,父母不是不快樂的的,那就已經足夠。

他天天步行上學,有時踫見父親駕駛的黑色大房車緩緩滑進大路,他總是看不清楚後座乘客的樣子,也不好意思瞪著看。

功課漸漸跟上,他日益沉默,長得很高,比其他十一二歲的男孩成熟不知多少。

生活平靜。一個下午,連環自得其樂,坐在小屋門口,用各種不同的聲調背誦國文課本上的唐詩︰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一時雄壯,一時輕悄,一下子背會一首詩。

樹上不知為什麼還有一只知了,一直活到秋天,仍然嗚叫,襯托著梔子花余香,頗使人心曠神恰。

「你是誰?」

連環愕然,自書本中抬起來,看到面前站著一個小小女孩。

連環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她小小精致的面孔猶自發出晶瑩亮光,他不禁自心底下對她產生好感。

「你是誰?」那女孩聲音清脆,追著他問。

「你又是誰?」連環也忍不住問她。

穿著雪白海軍服的小女孩在他對面一塊大石上坐下,「你先說。」

連環笑,「我叫連環。」

小女孩說︰「我叫阿紫。」

連環不由自主贊美︰「多好听的名字?」

小女孩問︰「你在干什麼?」

「我在背功課。」

小女孩似乎很好奇,「我從前怎麼沒有見過你。」

「你應該見過我嗎?」連環覺得她有趣極了。

他是獨生兒,沒有接觸過小幾歲的孩子,沒想到小小人兒,話語這樣玲瓏清脆。

小女孩說下去︰「你住在我家,我應當認識你。」

連環一听,馬上警覺,放下書本站起來,他知道她是誰了。她自大宅來,她是二小姐。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一邊叫一邊尋過來,「阿紫,阿紫,你在哪里?」

小小的阿紫居然嘆一口氣,「他們找到我了,我要走了。再見,連環,我們下次再說話。」

她沒等連環回答,轉身朝小路口走去,自有保姆來領她回去,牽著她手輕輕責備著。

連環看著她的背影,小女孩的辮子一直垂到腰際,雪白襪子配黑漆皮鞋。

這樣小,看樣子尚未上學,或者只讀一年級,也許剛學會二十六個方塊字母。

真可愛。

連環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母。

晚上,他听父親說︰「明天大小姐十三歲生日,大家要忙一整天,說是說只請二十位客人,陣仗卻與大人無異,管接管送,出動三部車子。」

連環還沒有見過這位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大小姐。

連父又說︰「連環也十三歲了,我們也慶祝一下。」

連環不在乎這些。

連嫂說︰「他們真懂得排場。」

「听說大人生辰反而不作興請客。大小姐也並沒有被慣壞,替她開車門,每次都說謝謝。」

隔一會兒連嫂才問︰「那為什麼都說二小姐似小魔怪。」

連環大奇。

誰,誰像魔怪,那安琪兒似的小女孩?

老連也沉默一會兒,到底是老實人,總覺在人背後講是非乃是不恰當行為。他終于說︰「太太寵壞小女孩。」

第二天是長周末的頭一天,香宅園子里張燈結彩,一看就知道準備大肆慶祝。

連環在空地練習投籃,日頭下痛快地出了一身汗。

他對目前的生活並無不滿,不覺自卑。父母用勞力換取酬勞,天經地義,連環為他們驕傲。

收了球,正打算淋浴,听見有人喚他︰「連環,連環。」

那聲音悅耳如雲雀,一听就知道是阿紫。

連環揚聲︰「這里。」

阿紫走過來,仍坐在那塊大石上,「真高興見到你。」

「我也是。」連環訝異她竟然懂得用開場白。

「她沒有邀請你?」她當然指姐姐。

連環搖搖頭,「沒有。」

阿紫生氣說︰「她也沒有請我。」

「真的嗎?」連環蠻同情她。

「真可惡,說我太小,不會跳舞,不同我玩。」

連環說︰「我也不會跳舞。」

阿紫忿忿不平地說︰「她可以穿美麗的紗裙,我一天到晚就穿水手裝,我不喜歡藍色同白色,我只喜歡粉紅色。」

連環一直含笑,他真沒想到小小孩童也有如此強烈的七情六欲,他問阿紫,「你有沒有八歲?」

阿紫點點頭,「你猜得不錯。」

「你手上是什麼?」

阿紫給他看,是一只小小玻璃瓶,裝著幾只丑陋的甲蟲。

連環大奇,「你玩這個?」

「不」

「那麼放掉它們。」

「不,」她趨向前來,悄悄對連環說,「一會兒我把它們放進姐姐生日蛋糕的女乃油里。」

連環一呆,瞪著阿紫。

小魔怪。

阿紫得意地笑起來,模樣之可愛天真,真如畫片中的小天使。

連環不相信她會興出如此古怪的念頭來。

他急急說︰「阿紫,我覺得你這個主意不大好。」

阿紫站起來,朝他笑笑,輕快地離去。

這個小女孩不可思議。

連環不相信她真會做出這件事來,直到傍晚。

是連嫂先說出來的︰「好好一個生日會,搞成這樣子收場。」

老連大惑不解,「蛋糕里居然藏著十只八只活蟑螂,客人中又是女孩子居多,全嚇得魂不附體,可憐的翁家小姐還吃了半只下肚,又哭又吐,鬧得不亦樂乎。」

連環听了忍不住偷笑,阿紫恁地惡作劇。

「有人搗蛋。」

「東家已經在調查。」

「老連,你猜是誰。」

老連一怔,遲疑一下,「不會的。」

「怎麼不會。」

「那只是一個小小的幼童。」

「小魔怪的綽號從何而來。」

老連搔搔頭,「如果真是她,將來大了,不知道怎樣鬼靈精怪。」

連環心中想,這還用說,簡直所向披靡,生人勿近。

他知道不應該,但是暗地里,他又有點佩服阿紫。她小小年紀,已經懂得痛快地表示強烈不滿,有志氣。

連環不是這般大膽的人。他太懂事,太老成,太肯委曲求全,太不計較,驟眼看,不但怯弱,簡直笨笨的。

一連好幾天都沒有見到阿紫,連環不禁牽掛她。

小女孩一定受到責罰了。

接著整整一個星期,連環都沒有見到阿紫。

他幾乎忍不住要向父母追尋她的消息。

一連下了幾天雨,連環有點懷念小木屋的雨聲淙淙。彼時父親做散工,收入雖不穩定,心情卻比現時逍遙。環境造人,此刻父親老是東家長東家短,恭敬得有點過分。

下午,連環放學,步行回家,英文測驗卷上拿了甲級,十分高興,他吹著口哨。

「教我。」

連環一听,驚喜交集,轉過頭來,看到阿紫坐在大石上。

「你好嗎,好久不見。」連環放下書包。

他看仔細了她,頓時一愕。

「阿紫,你的頭發呢?」他失聲問。

小女孩的長辮子已連根剪掉,只余三兩公分,緊緊貼在頭上,並不難看。但連環仍忍不住惋惜那一頭好發。

「教我吹口哨。」阿紫若無其事。

連環關懷地問︰「你有沒有受到懲罰?」

阿紫終于點點頭。

連環笑了,「但那是值得的,對不對?」

阿紫跳起來,「你怎麼知道?」她也笑。

「有時我也希望可以把班中那個欺侮人的大個子揪出來打一頓,或是試一試不交功課,或是學抽香煙。」

阿紫問︰「為什麼不做?」

連環低下頭,「你不會明白的,我同你不一樣,女孩子可以放肆點。」

阿紫不甚了了,但是她問︰「我們可是朋友?」

「是的,香紫珊,我們是朋友。」

連環與她緊緊握手。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辮子去了何處。」

阿紫答︰「我把它們剪掉。」

「為什麼?」又一個意外。

「令他們難過。」香紫珊清晰地說。

「他們是誰?」

「爸爸媽媽姐姐。」

連環搖搖頭,「不,你不應使至親傷心。你在世上所有的,不過是這幾個人。」

阿紫碧清的雙目注視連環,她沒有听明白。

連環好奇地問︰「你上學沒有?」

「兩年級。」

「呵,」連環贊嘆,「功課好不好?」

「我從來不做功課。」阿紫斬釘截鐵地說。

連環又笑,「你不介意的話,我教你做。」

幾年後,連環為這個承諾後悔千百遍,但當其時,他心甘情願。

這時阿紫側起頭,好奇地問︰「連環,你為什麼住在車夫的屋子里?」

連環莞爾,「因為我是車夫的兒子。」

「呵。」阿紫看樣子很知道車夫只是下人。

連環調侃她︰「你不是說,我們是朋友嗎。」

阿紫重新打量他,然後肯定地答︰「是,我們是朋友。」她轉身回大宅去。

這回連環有點感動,小小孩子倒是有真性情。

第二天,他因另外一件事,見到了香氏大小姐。

在心中比較一下,連環覺得他喜歡阿紫多過她姐姐十倍百倍。

可是,連環失笑,香家大小姐又何用他喜歡或是不喜歡。

那日清晨仍然下雨。

連環走下小路,看見母親一手打著傘,另一手提著書包,陪一個少女等車,這想必是大小姐了。

連環覺得奇怪,本來一向車等人,從來沒有人等車,後來才知道,車子進了水,打不著引擎,所以遲到。

大房車終于駛至,只見那少女走向前,不小心一腳踩在水坑中,她立刻退後,撞在連嫂身上,連環眼見母親腳步不穩,險些摔倒。那大小姐卻還皺起眉頭,猶自嫌女佣身手不夠敏捷。

連環目睹一切,不由得傷了自尊心。

只見連嫂急急陪笑抬起傘遮著大小姐上車。

連環默默轉身,冒雨大步踏著水去上學。

許多人不明白何以清貧弟子大半有出人頭地情意結,不是當事人不會知道,受生活上細瑣的折磨久了,若不是被它打垮你,就是你去打垮它。

連環知道大小姐叫香寶珊,適才離遠一看,只覺相貌亦長得異常秀麗。如听父親說,她平時舉止非常斯文有禮,但是沒有用,經不起考驗,一遇小事,原形畢露。

沉默的連環想到母親不知要受多少如此窩囊氣才能算一日,更加沉默了,

那天放學,雨停了,連環走到大宅門口,去查看何以階下會積水。

他仔仔細細沿著石階探測一輪,發覺陰溝被落葉野草淤塞。連環立刻動起手來,清除一番,一下子水就流得干干淨淨。

他一頭汗,正想回去洗手,卻听見有人問︰「你是老連的孩子吧?」

連環轉過身子,看到一位穿便服的中年男子,便知道是此間的主人香權賜。連環當下不卑不亢地叫聲香先生。

香某點點頭,問他名字年歲。

連環一一作答,然後說︰「香先生如沒有事我先走一步。」

香氏十分和藹。「老連有個好孩子。」

連環笑笑。

他義務通渠,乃是為著母親,不是為了旁人。

老連放工回來興致勃勃,同妻子說起東家怎麼樣夸獎他的兒子。

連嫂忽然明白了,看向兒子。連環與母親的目光接觸,笑一笑,連嫂忽覺心酸,是為著早上那一幕吧,竟被小孩看見了,替香家的女兒打傘,被嫌不周到,自家的孩子卻淋雨上學,還要照顧大人,一樣的年紀呢,不同的環境,奈何。

連環攤開功課,沉迷其中,不知有否意圖尋找他的黃金屋與顏如玉。

也許他還年輕,不及想到那麼多。

連嫂無限憐愛地看著兒子,希望他有朝一日,飛月兌出去,做自己的主人。

連嫂的生活經驗有限,她不知道,人其實很難真正自由,鎖住人的,往往是那人自己。不知不覺,我們不是做了感情的奴隸,就是事業的婢僕。

連環功課認真,不過是為做好本分。學生本分是勤奮向學,做不好他會羞愧。

不知不覺,他早已背著這個枷鎖。

世上沒有真正自由的人。

秋盡冬至,連嫂正準備過節,忽然主人家來傳車夫︰「二小姐發燒,要進醫院觀察。」

連嫂愕然,老連滿以為放假,一早出去會友,恐怕要待下午才能回來。俗雲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老連長駐候教,從不偷工減料,今日要緊關頭,他偏偏不在。

連嫂急得團團轉,連環忽然站起來,「不如我去看看。」

「你會開車?」連嫂搶白他。

「香太太會開車,我背著二小姐不就行了。」

一言提醒夢中人,母子倆趕了去。

本來一屋下人,全體放假過年,香太太很鎮定,笑笑說︰「相熟醫生出埠度假,為策萬全,我打算把孩子送到醫院。」

香太太把連氏母子領到樓上臥室。

連環也無暇欣賞美奐美倫的裝修,對他來說,最美觀最舒適的地方,永遠是他的家。

大小姐寶珊站在梯口,一見連環,馬上往後退,像是他身上帶著無數細菌,又像是怕下人即野蠻人,會隨時動粗,連環心中既好氣又好笑。

香氏夫婦並不是那樣的人,偏偏這位大小姐有這種怪脾氣。

進到阿紫房間,連環不禁莞爾,這簡直是米老鼠世界。

已經沒有時間,香太太說︰「請過這邊來。」

阿紫躺在床上,雙眼緊閉,眉目清秀,似睡著了,再也不能調皮。

連嫂幫她套上外衣,一邊低聲說︰「手好燙。」

香夫人這才稍露焦急之色。

連環蹲下,連嫂扶起阿紫,使她伏在連環背上,連環拉著她雙手,一下子就站起來,往樓下走去。

阿紫並不重,這小家伙也怕病來磨,連環暗暗好笑。

不過她手心真似兩塊融蠟,軟綿綿火燙,連環不禁擔心起來。

他又不敢加快腳步,不由得皺起眉頭。

他把阿紫抬到車廂,輕輕放下。香夫人坐到駕駛位,連環正欲退下,但听香太太說︰「噯,你不能走,連嫂,你在家陪寶珊。」

連環看一看那位大小姐,她站得遠遠,似個觀光客。

奇怪,屋主人到什麼地方去了。

沒想到今日由太太開車,他坐在後座。

香夫人一直很鎮定,連環暗暗佩服。幾年前他也發過一次高燒,結果轉為肺炎,連嫂痛哭失聲,但香夫人似乎胸有成竹。

直到車停下來,她與連環一起來摻扶阿紫,他才發覺太太的手微微顫抖。

連環心中想,他長大了,也要像這位女士般懂得控制情緒。

香太太認識駐院醫生,他馬上出來抱起阿紫,笑曰︰「唷,好重。」立刻搶進急癥室。

香太太自然跟進去。

連環靜靜坐在候診間。

玻璃門反映出他的坐姿,他打量起自己來。

手大,腳大,上半年買的褲子,下半年已經嫌短,脖子細細,頭顱小小,簡直奇怪。

有位同班同學曾對他訴苦︰「女孩子們越大越好看,我們則越大越丑。」

平日連環對這番置評沒有共鳴,亦不關注,此刻閑著,獨坐又冷又靜一股藥水味的候診室,看清楚自己,是丑,真丑,丑得不得了。

怎樣搞的,平頂頭長得似刺蝟,粗眉大眼,有點凶狠相,連環低下頭,不敢看下去。

這是大小姐怕他的原因吧,連環益發珍惜小阿紫的友誼。

香太太出來了,臉色較以前紅潤。

連環馬上站起來。

香太太一點架子也無,把手擱在連環肩膀上一會兒,勝過萬言千語。

她真是一位高雅的太太。

阿紫需留院打針服藥,但是香太太有重要應酬,不能陪她。

連環愕然,對他母親來說,沒有什麼比孩子更重要,想必是小家子小世界才有這種事。

連環獨自乘車回家。

背上似一直馱著阿紫,小小身體,滾燙,軟弱無力,全靠他的力量。

連環又為自己強健高大的身體驕傲。

老連在門口等,「怎麼樣,」他焦急問,「沒事吧?」

連環笑笑,解答父親疑問。

「真巧,香先生剛剛在昨天出門到英國去,屋里只余婦孺。」

連環大惑不解,都說賺錢是為著享受,普通人滿心以為一旦發財即可翹著腿吃喝玩樂,此刻連環卻發覺香氏夫婦忙得連小年夜都不理,忙得連小女兒生病都無法陪伴,這又是何苦。

老連當下說︰「來,兒子,你媽弄了幾味家鄉菜,我們先吃起來。」

連環忍不住問︰「那大女孩怎麼吃飯?」

「舅太太會來接她去小住幾日。」

老連一邊把菜端出來,一邊數︰「紅燒獅子頭、百葉結烤肉、蔥烤河鯽魚……」

連環站在門口等母親。

幸虧不過一會兒,連嫂便滿臉笑容地回來。

今日大屋里,只剩香太太一個人。

連環陪著母親,閑話家常,連嫂說到過去比較困難的日子,有點激動︰「……趕我們走呢,一點親戚的情誼都沒有,這也不算什麼,原是我們不爭氣,不合打擾他,可是為什麼前日又顛著來向我們要東西,居然還涎著臉說︰你們屋子風水好,沾到大宅的財氣,善祝善禱起來,你說吃不吃得消。」

連環只是微微笑,人情世故本來如此。

老連自喉頭發出一陣聲音,表示「老妻你還-嗦什麼」,一邊把半杯啤酒干掉。

他伸個懶腰站起來,「年年難過年年過。」

連嫂也說︰「今天真夠累的。」

連環倒不覺得,他自小路散步到大路,本想打回頭,卻看見一部車子模黑駛上來。

小子十分警惕,他記得父親說過,屋子里只有婦孺,來人是誰?

車子是一輛鮮紅色的跑車,駛近香宅大門,索性熄了車頭燈,更使連環大奇。

他光明正大地踏前一步,剛欲揚聲,卻見大門打開,一個苗條的身影閃出來,秀麗的臉容歡欣無比。

連環張大嘴,那明明是香夫人。

紅色跑車主人一見她,馬上下車,黑暗中只見兩人緊緊擁抱。

連環愣在樹叢邊,要過許久許久,才能醒覺到這一幕不是他應該看見的,這一幕是黑暗的秘密,這一幕應沉到海底里去。

他這才懂得退到大樹後面,一顆心「 通 通」地跳,要他用手大力按住胸膛,才能禁止著不讓它自喉頭跳出來。

年輕的他緊緊閉上眼楮,莫名其妙,忽爾落下淚來。他請都猜不到,這位漂亮高貴和藹的太太,竟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出賣她的丈夫,出賣她的女兒。

為什麼?

為什麼?

他低下頭,雙腿發軟,不能動彈。

他要靜一靜,故此緩緩坐倒在草地上,發一會兒呆,抹去眼淚,才真正傷心起來。

一切是個計劃。屋主出差,佣人放假,阿紫送院,寶珊被親戚接走,每一步驟都為著使那個陌生人可以熄了燈把鮮紅色跑車駛上來幽會。

連環有種感覺,阿紫將失去她的母親,他真正替她擔心。

正在沉思,他听到樹梢輕輕抖動。

連環醒覺,抬起頭,看到門外一棵高大的橡樹丫叉上競坐著一個人。

那人雙手持著一樣儀器,看清楚了,連環認得那是一架長距離攝影機。

電光石火間,連環明白了,這人是一名私家偵探,他在拍攝作證據用的照片。

這麼說來,香先生早起疑心,早有準備。

香權賜與夫人鄧玉貞的關系,原來已經名存實亡。

每一個新發現都是個打擊。

天吶,今天是什麼日子?

靜寂的私家路上一點聲響也無。

連環決定了一件事,他輕輕拾起幾顆鵝卵石,出盡力,朝橡樹上那個人扔過去。

第一顆石于「啪」一聲打到樹身,那人醒覺,四處張望一下,仍不肯下來。

連環生氣,第二顆石子接著打出去,這下子擊中那人的大腿。

那人吃痛,險些摔下樹來,攝影機幸虧掛在脖子上,不然還不跌得稀巴爛,他像只猢猻一樣爬下樹,竄幾竄,消失在黑暗中。

連環一口氣還未消,他憎恨那輛明目張膽地停在路旁的紅色跑車。

他把手心中僅余一塊較大的石頭朝它摔過去,沒想到車頭玻璃應聲而裂。

連環有種痛快的感覺,隨後又害怕,他是這樣的人嗎?因破壞而生快感是最危險的事,香家的事與姓連的他又有什麼關系,何用他在這里展露悲與怒。

連環拔足飛奔回工人宿舍。

他坐在阿紫常坐的那塊大石上良久良久,直到連嫂出來喚他。

天一蒙亮,連環便跳起身來,掬把清水洗臉,即刻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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