憔悴三年 暑假

作者 ︰ 亦舒

阮承祖沒考到好大學,神情有點憔悴。

姐姐惠祖嘀咕他︰「告訴你是一輩子的事,偏不相信,叫那王曼怡纏住了,天天晚上在她家中留到凌晨三時,還有什麼時間溫習!」

姐姐說得對。

花太多時間在女友身上,自己太懶,太輕敵,根本沒考慮到新移民以倍數增加,加拿大卑詩大學學位緊得很,成績需三個A以上才能有取錄把握。

只差那麼一點點。

姐姐見他不出聲,便適可而止,停止教訓他。

最叫人難過的是,王曼怡一家拿到護照回流去了,一聲再見珍重,承祖便失去女朋友,這件事叫年輕的他大惑不解。

怎麼可以說走就走呢?

年輕的他那顆年輕的的心受到嚴重傷害。

彼此已投資了無限時間精力,一聲回去,曼怡好似還頂開心,嘰嘰呱呱談著未來的計劃,什麼一位表叔在唱片公司任職,可以介紹她去試音等等。

她一點離別的愁苦都沒有。

承祖知道自己這一次是表錯了情。

原來王曼怡不過利用他打發時間,管接管送,陪進陪出。

她根本沒打算與他有任何長遠計劃,她也一早知道,父母決定一拿護照就走。

承祖在某一個程度上可以說是遭到欺騙了。

可是在這個重女輕男的社會里,女孩子受到委屈,那是有人同情的,而他,阮承祖,不過是不知自愛,疏懶,兼不知輕重的一個年輕人。

承祖幾乎被打沉。

大半個暑假躲在家里睡懶覺,不肯外出活動。

父親問他︰「送你到美國去讀書可好?」

他又不想離開熟悉的朋友與環境,躊躇不已。

畢竟是才只得十九歲的男孩子。

「做不做暑期工?」

「一小時才只有幾塊錢工資。」

「小阮先生,你倒底想怎麼樣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失戀兼失意,這是他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個暑假。

那一天,他睡到十一點,實在不能再睡了,勉強起床,到廚房找東西吃。

姐姐在講電話。

她們女孩子一打電話就是半天,是最佳消遣。

只听得姐姐說︰「呵,是嗎,剛剛抵涉,尚未考到駕駛執照,那太不方便了,在香港有司機?,那當然,在這里是差好遠,不過,有一種褓姆車,每天管孩子接送,應運而生,是是是。」

又說了半日,才掛斷電話。

看見弟弟坐在她對面喝咖啡看報紙,不禁嘆口氣。

惠祖說︰「離鄉別井真不容易。」

承祖問︰「又是哪一家?」

「伍春明的表姐。」

承祖說︰「都來了。」

「是呀,一到暑假,每一家都有親戚前來會合,家家擠滿了人。」

「溫埠將成為一個華人社會。」

「不會的,」惠祖笑,「華人對治權不感興趣。」

「他們終于找到香港以外的烏托邦了。」

「你看這華麗秀美的夏季,要山有山、要水有水,真是沒話講。」

「姐姐你可成為溫埠的宣傳部長。l

「宋家就住在我們附近。」

「哪個宋家?」

「伍春明的表姐。」

「原來還在說他們。」

「來,陪我去探訪朋友。」

「我才不去。」

「你在家又有什麼事可干?」

「睡覺。」

「還沒睡夠嗎?」惠祖瞪著他。

承祖無奈,只得更衣沐浴,先陪姐姐去買了水果餅食,再去挑選玩具。

雙手捧滿禮物才上門去。

「為何如此客氣?」

「春明于我有恩。」

「那你算是好人。」

「自然,得人恩惠千年記,受人花戴萬年香。」

可是,這個暑假仍然是阮承祖生命中最悶的暑假。

他駕車送姐姐到宋家,姐姐兩年來始終沒考到駕駛執照。

「你要走之際我來接你。」

「一起嘛。」

「放過我,听太太們聊天會悶死我。」

正在拉扯,忽然有一輛小小三輪車自斜坡沖下來。承祖眼明手快,連忙接住。

惠祖嚇得呱呱叫。

「小心小心,喲,你又沒戴護膝又不戴頭盔,這太危險了。」

三輪車夫是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不但不怕,且嘻嘻笑。

主人家在門口出現︰「是阮小姐嗎?」

承祖一抬頭,怔住。

他見過不少新移民太太,毫不起言,真是庸俗的多,大花套裝,大顆寶石,配大屋大車,還有,大嗓門,時常叫本地人吃不消。

可是這位宋太太與眾不同。

她臉上沒有夸張化妝,衣著素淨,手臂上抱著個幼兒,大約三歲。

秀麗的她看上去似哪一個文藝片女演員。

年輕人看人,總以外表為重,阮承祖便是一個這樣的年輕人。

宋太太招呼,」請進來,」又歉意道︰「剛搬到,家里一塌糊涂。」

原來以為她客氣,進得屋來,果然如此。

一只只大紙盒堆得倒處都是,一個佣人模樣的中年婦女正在忙收拾,沙發暫時打橫放著。

惠祖介紹過弟弟,「有什麼叫他擔擔抬抬,不用客氣,他正放暑假。」

那宋太太在百忙中卻維持一股閑逸之氣,「我先生有事回香港去了,這屋里沒有一個人擁有駕駛執照。」

惠祖搶著說,「承祖,你還不問宋姐姐什麼時候想用車?」

承祖這個時候,又不介意做義工了,只是靦腆地笑,「我全日都行。」

宋太太大喜過望,「每日上午載褓姆及孩子們出去兜個圈子,到麥當勞去坐坐,好讓我收拾這個家。」

「一言為定,承祖,你每天早上十時正到。」

就這樣,結束了阮承祖睡懶覺的好時光。

「明天開始?」

離開宋家,承祖取笑姐姐,「賣弟求榮。」

惠祖說︰「據春明講,宋家環境有點復雜,宋先生在香港另有女友。」

呵。

「宋太太,一人支撐這頭家,是為著兩個小孩。」

承祖不語。

「所以盡管錦衣美食,她的心情也不會太好。」

承祖說︰「每個人都有煩惱。」

姐姐揶諭他︰「你又有什麼煩惱,你無腦才真。」

承祖為之氣結。

「替你報了名到加州上大學,你知道嗎?」

「我不去。」

「咄,太沒出息,男兒志在四方,你听說過沒有。」

「美國人都配槍。」

「那你切莫落後于人才好,一于入鄉隨俗。」

「惠祖你都沒有同情心。」

「你都一八O公分高了,我還同情你?」

第二天,承祖來到宋家,女主人正在打理家務。

她頭上束著絲巾,脂粉不施,忙得不可開交。

可是一個客廳已經約莫整理出來了,她擁有許多水晶擺設,因為孩子還小的緣故,都放在較高的地方。

她笑著攤攤手,「不像樣子。」

承祖不語。

人一成年就墮入風塵,非打理這些雜七雜八的開門七件事不可。

阮承祖他還大約可以逃避幾年。

這時褓姆把孩子們領出來,一式穿藍白水手裝。

宋太太說︰「拜托了。」

承祖與他們三個上車,先帶他們去吃一頓午餐,問準褓姆,大家到沙灘去坐了一會兒。

保姆不諳英語,承祖不大懂粵語,正好不說話,各歸各輕松。

孩子們嬉戲,承祖去買來冰淇淋。

褓姆結結巴巴說︰「謝謝你,好孩子。」

孩子?承祖想,吾在女孩群中不知多受歡迎。

「何處……中文報紙?」

收隊之後,承祖把車兜到書報店去買了兩張中文報紙,把它們交到褓姆手中,承祖永遠不會忘記她眼中感激之情。

那中年婦女喃喃自語︰「誰說外國長大的孩子不听話。」

回到宋宅,裝修工人正在掛窗簾,孩子們撲入母親懷中。

宋太太端出茶點招待。

承祖不愛吃甜點,他告辭,她送他到門口。

「不必客氣。」

「謝謝你幫忙。」

「明天見。」

他把車子駛走,回到家,發覺車座上有毛毛玩具。

小時候他老是拿姐姐的玩具來折磨,弄得惠祖十分惱怒,已經忘卻許久的事忽然都勾起來。

第二天他準時到宋家,看到園子里已安放好千架子。

一個家已逐步形成。

有一輛黑色的歐洲跑車停在門前。

哪一位客人比他更早。

一走近門旁,便听到客廳傳出吵架聲。

承祖受西方教育,即時覺得不應竊听,他走到花圃去,剛好踫到保姆出來。

「呵,你來了,我去叫孩子們。」

今日,要去學校登記報名。

「請等等宋太太。」

不到一會兒,她忽忽出來,很客氣地說早,摟著孩子,坐在後座。

她掩飾的很好,神情並無異樣。

可是跑車主人十分生氣,大力拍上車門。

那大孩子忽然叫「爸爸,爸爸。」

原來是爸爸,他回來了,可是沒有花時間陪他們。

保姆說「噓」。

在倒後鏡中,承祖看到宋太太的神情有點憔悴。

與其天天吵架,不如分開的好。

這話不知是誰說的,承祖對之印象十分深刻。

他忽然慶幸自幼父母都肯在他們身上用時間,尤其是母親,一發覺懷孕便辭職在家專門服侍他們姐弟,承祖記得無論幾時起床都可以看到媽媽的笑臉。

當然,她有時也生氣,也會打罵他們,不過仍然是世上最好的母親。

那大孩子仍在問︰「爸爸到什麼地方去?」

沒有人回答。

承祖對學校手續自然最清楚不過。

不消十分鐘已辦妥一切事宜,他帶著孩子們去參觀校舍。

大孩子輕輕問他︰「爸爸到什麼地方去?」

「呵,」承祖只得這樣回答︰「他去上班。」

那孩子似乎滿意了,緊緊握著承祖的手。

承祖為之側然。

宋太太想吃日本菜,承祖即時送她去市中心。

她很少開口,正好承祖也不愛說話,車里一片沉默。

飯後回程中孩子們打盹睡著,車廂內更靜。

承祖仿佛听見宋太太輕輕嘆息。

住那麼大的房子卻有那麼多的不如意之處,真難以想象。

再過一日,宋宅已全部打點好了。

一踏進屋里,只覺裝潢如建築文摘中的插圖,美不勝收。

宋太太叫他弟弟。

「我今日去考駕駛執照,祝我成功。」

不知怎地,承祖不十分熱衷。

他喜歡她,也與褓姆孩子合得來,悠長暑假沒事做,這已成為他的精神寄托。

「泳池水已放滿,你喜歡游泳嗎?」

承祖點點頭。

片刻她自外返來,告訴承祖,「我已考到執照。」

承祖惆悵,這下子用不著地了。

「可是為安全起見,我打算接載孩子,先把路練熟再說,這個暑假,還是靠你了。」

承祖立刻展開笑容。

她有點訝異,這個大孩子喜歡他們一家,這真是難得的緣份。

承祖教孩子們游泳,忽爾听到長窗內有爭吵聲。

褓姆一聲不響,只是低著頭。

承祖不是沒考慮過,他也知道這不關他事,可是在街上見到途人跌倒受傷也不管他事,理論上卻應該見義勇為。

他自泳池起來披上毛巾衣進屋子去看個究竟。

剛好看到一個男人伸手把女主人推跌在地。

他還想走過去欺侮她,承祖已經擋在二人之間。

那男子猛地見到一個高大壯健粗眉大眼的年輕人,不禁一呆,被嚇退了。

承祖扶起她。

她慘淡地說︰「謝謝你。」

這時褓姆拖著兩個孩子進屋。

承祖忽然做起感情顧問來,「可以解決的話,不如盡早解決。」

她哭泣起來。

他過去握住她的手。

那天,他陪他們到下午才走。

不到一個星期,惠祖說︰「宋氏夫婦終于離婚了。」

承祖問︰「為什麼拖那麼久?」

「贍養費問題。」

承祖一怔,「她不像是貪錢的人。」

「不是她,是他。」

那樣說,她的運氣也就很差了。

「孩子們歸女方。」

「她的確很愛他們。」

「可是,還得僕心僕命出錢出力替那個無良的人養孩子,真倒楣。」

「那也是她的孩子。」

「你這個司機倒是忠心耿耿。」

「是嗎。」

「有人看見你們在羅卜臣街露天咖啡座坐在一起。」

「是嗎。」

「還有,你陪她在唐人街買菜。」

「是嗎。」

「承祖,你未滿廿一歲。」

「是嗎。」

惠租嘆口氣,「危險人物。」不知是否說承祖。

「是嗎。」

都是真的。

有時承祖在宋家听音樂听到深夜。

她寂寞,他也是,雖然當中差了十多歲。

他覺得她溫柔傷感,非常動人,同他那些小女朋友感覺完全不同。

小女孩子只懂得吊高聲線說話作嬌俏狀,可是她一舉手一投足自然散發女性魅力,她的眼神對人對事有深切的了解及感情,承祖願意與她相處。

這種消息最易傳開。

在香港的父母听見,打電話來質問。

承祖反問︰「是惠祖說的嗎?」

「你別怪姐,我們適才方問她為什麼不定期報導弟弟行蹤。」

承祖相信姐姐不會出賣他。

「承祖,找朋友還是同年齡的好。」

承祖否認說,「我不過是打暑期工。」

「美國那邊已經有消息了。」

「我不想南下。」

「承祖,父母從來不會逼你做任何事,可是學業重要,希望你到仙打巴巴拉去。」

承祖黯然。

「惠祖會替你付注冊費及學費。」

屆時他將住在宿舍里。

承祖吁出一口氣。

「父母一直很少干涉你的自由,這你是知道的。」

「是,我十分感激。」

談話中止。

承祖為此納悶許久。

他當然不舍得,年輕的他想過違抗父母命令,離家出走,跟著她走到天涯海角。

可是,她的孩子呢?

孩子總需要上學以及過正常生活.

他與她的開銷呢,都叫她付不成?

日子久了,他會成為她的小玩意,當他不再年輕活潑可愛,她會唾棄他。

不不不,不可以在生活上倚賴任何人,尤其是一名女子。

他會去繼續學業,三年之後畢了業找到工作,他會再來找她。

三年不是太長的一段時間。

承祖胡思亂想,思潮扯到老遠。

她同他說︰「我們一家三口帶褓姆一同坐船去游覽阿拉斯加,可否邀請你一起?」

承祖微笑,「如果我自己繳付費用的話。」

她也笑,「可以呀,沒問題。」

惠祖知道這件事後,只是輕輕說︰「也好,當你中年之際,想起這次旅行,想必溫馨。」

承祖也明白,這其實是他的初戀,他自己也為之惻然。

在游輪甲板上,他與地觀看鯨魚群飛躍噴水。

雪白壯觀的冰川叫他們心曠神怡。

一日下午,他替她到酒吧去取飲料。一位同船的銀發老人家和藹地同他說︰「那是你媽媽嗎,你真孝順。」

承祖怔住,立刻說,「不,那是我姐姐。」

老婦不大相信,「年紀差好多。」

真多事。

承祖很不開心,他一點也不覺得她老。

他只覺得她秀麗、溫柔、體貼。

被同船老婦一提醒,他驀然醒覺,他看她,同世人看她,也許有個距離。

不管他願意與否,旅游很快結束,他們都得回家。

父母在家等他。

一字不提,只說來替他準備行李,並且送他入學。

一邊教訓惠祖,其實是說給承祖听︰「人是有名譽的,世俗許多想法,仍須尊重。」

惠祖奇說︰「媽,我沒有什麼呀。」

「你且听著,總不會錯。」

承祖只是笑。

周末,他們到仙打巴巴拉去了一次。

那地方有沙漠風味,原野與公路是紅褐色的,處處見高大仙人掌,可是城內設施齊備。

承祖一直很沉默。

惠祖說︰「女同學多漂亮。」

他們探訪過大學宿舍,母親說︰「如覺得悶,放假可以隨時回家。」

父母對他的慷慨,也真的難得,作為人子,無以為報。

承祖忽然輕輕吟道︰「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母親很感動,「承祖,你真的那麼想?」

母子擁抱。

該剎那,承祖的理智戰勝了私欲。

回家他抽時間出來陪母親訪友購物。

他做母親司機。

母親最愛感慨,「承祖小時最怕寂寞,四五歲時坐在門口流淚,抱怨沒人陪他玩,說︰‘醫院里那麼多嬰兒,為什麼不抱幾個回家陪我’。」

大家听到往事,都笑了。

惠祖說︰「我已經時時陪著他。」

可是她比弟弟大五歲,那時只當他是嬰兒。

暑假已幾乎過去。

承祖送走父母,看到園子第一片落葉。

他曾經透露將往美國升學,她只是說︰「大家都會想念你。」依依不舍。

如今真的要走了。

一早,他帶著一束小小紫色的毋忘我,去探訪她。

她有孩子,起得特別早,他替她買了中文報紙。

那個早上,承祖記得很清楚,天下微雨,濡濕憂郁。

姐姐老說這種天氣像煞英國。

承祖拉一拉衣襟,一雨就成秋了,無限秋思,下星期他就要起程南下,要待長周末才可返來看她。

這次特地前來話別。

到了宋宅,他把車停好。

忽然看到大門打開。

她一定是听到他汽車引擎聲故而開門。

他抬起頭。

不,不是為他。

承祖看到女主人送客人出來。

他年輕高大英俊,穿著西裝,像是去上班,她披著絲絨浴袍,頭發蓬松,可是神情不失愉快。

他們都沒有看見他。

兩人在門前竊竊私語,然後他走下石級,她輕輕掩上門。

這一切都落在承祖眼中,他怔住了。

奇是奇在沒有人看見那麼大一輛車子停在門口。

承祖要隔很久很久,才能稍微壓抑震蕩驚訝之情,接著,他有被傷害的感覺。

這麼快便找到另外一個人了。

可是,他能怪她嗎,當然不能夠,是他先告訴她,他要到美國讀書。

而且,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二人沒可能長遠在一起。

這時雨下得十分急。

他開動水撥,它們空洞而寂寥地擺動了幾下。

承祖輕輕駕車離去。

回到家,他取出那束毋忘我,放在一只小小水晶瓶子里。

空氣清冽而帶寒意。

暑假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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