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願跳舞 第二章

作者 ︰ 亦舒

回到家門,三人同樣又臭又髒又累。

李志明最可憐,他說︰「我淋一個浴就得走,公司有急事。」

錦嬋在谷倉淒厲大叫可恩,扯動牙-及下巴傷口,這時才痛出來。

她又用紙筆︰「謝謝你。」

「可恩也是我的女兒。」

錦嬋不語。

「我回去安排一下,再同你聯絡,屆時你送可恩過來。」

梳洗完畢,他捧著髒衣物下來,「扔掉算數。」

可恩披著白毛巾浴袍,與父親道別。

李志明這樣說︰「氣死了母親,你就是孤兒,昨晚那幾顆子彈沒有眼楮,射歪一點,有人就回不了家。」

他乘計程車走了。

可恩對著母親靜靜落下淚來。

朱穗英听到這件事立刻從電視台工作崗位趕到關家。

一進門看到錦嬋,嚇了一跳,「你老了十年。」

錦嬋嘆口氣,「還能再老嗎,我已是百年人魔。」

「鎮定一點,逐件做,首先,我陪你看矯形醫生,你的嘴角已歪,需早日醫治。」

「那麼,帶可恩一起去。」

「為什麼?」

「我想醫生消除她的紋身。」

穗英一怔,「紋在什麼地方?」

「足踝,平日用襪子遮住。」

「什麼圖案?」

「一顆紅心,四周有錦帶圍住,約一口寸左右,若那不是我的女兒,我會覺得並不討厭。」

只要不是子女,一切都好商量。

穗英唉一聲。

「搞離婚手續一段日子,的確疏忽可恩,兩夫妻日夜吵鬧……」

「過去的事算了。」

「我耳邊還似听到那幾下槍聲,寒毛直豎。」

穗英拍拍她肩膀。

她走到一邊,打了幾個電話。

「看護問下午三時可方便。」

錦嬋點點頭,「可恩也該睡醒了。」

「你也去休息一下。」

「雙目澀痛,只是睡不著。」

「我陪你說話。」

「穗英,你真是好人。」

「不比你更好,記得濟忠病重時嗎,你天天在我們家打點,帶日-去打球看戲游泳,我真感激。」

濟忠是穗英的丈夫,五年前患病辭世。

兩人齊齊吁出一口氣。

錦嬋問︰「日-為什麼不追求可恩,如是,我同你就沒有煩惱,只等著抱孫子便可。」

「噯,我問過日-,他說他視可恩似小妹,他愛護她,但自小廝混玩耍,失去火花。」

錦嬋苦笑,「火花,什麼叫火花?」

「你應當記得。」

錦嬋用手捂著臉,疲倦地說:「我不記得了。」

下午,她們三人前往醫務所。

醫生檢查過母女二人。

他這樣所︰「李小姐的紋身二十分鐘可予清除,李太太的情況比較復雜,需復診一兩次。」

穗年與可恩低聲說了幾句,可恩點頭。

她與醫生說︰「她想一並縫合耳孔。」

醫生看了看可恩諸多耳洞,戴上手套,小心幫她除下所有耳環,包括兩對圈,一雙十字架,四顆寶石。

他說︰「不用縫針,慢慢會愈合,身體上還有其他穿孔嗎,這是檢查的好機會。」

可恩低聲說︰「沒有了。」

錦嬋與穗英齊齊松口氣。

醫生用局部麻醉,替錦嬋重新做鋼絲固定。

「李太太,記住,你暫時不能說話。」

錦嬋點頭。

可恩見母親如此痛苦,羞慚不語。

穗英開口︰「可恩,我代表你母親說話,你有兩件事要做︰首先,把頭發染回黑色,第二,我陪你去看心理醫生。」

錦嬋使一個顏色。

「呵,還有,惡補功課。」

可恩本能想反抗,她張開嘴,忽然看到母親放在膝上的雙手。

這不是可恩記得的雙手,今日母親的手干且瘦,青筋畢露,指節粗大,指甲枯黃帶坑紋。

可恩知道母親已經憔悴,再打擊她是很殘忍的一件事。

她輕輕答︰「我可以做到。」

穗英說︰「那麼,我們去染頭發吧,我來請客。」

兩個鐘頭之後,三人外型都煥然一新。

尤其是小可恩,短發看上去清純自然,恢復十四五歲般秀麗模樣。

穗英乘勝追擊︰「阿姨送幾套便服給你。」

她挑了大方得體的衫褲鞋襪。

然後看看時間,低呼一聲,趕回電視台工作。

這些年來,穗英一直在當地華語電視台做撰稿員,非常難得。

回到家,可恩對著鏡子良久。

已經失去父親,不能再失去母親,她必需妥協。

換上寬大新衣,她回到書桌上,打開功課。

從昨天的欠單做起,像愚公移山。

可恩坐在書桌欠,一直做到傍晚,節奏漸漸回來,不明之處,留白,容後再說。

救兵來了。

可恩听到腳步聲,轉過身去,看到日。

日-身邊還有一個容貌亮麗的少女,笑嘻嘻說︰「我們來幫忙,先把欠交功課趕妥,爭取分數,再替你補習。」

可恩怔怔落淚。

會者不難,日-與女友迪琪片刻已將可恩功課整理出來,日-負責數理化,迪琪做英文美術公民等科目,手揮目送,用手提電腦協助,做完一篇又一篇。

「這個立體模型比較麻煩,是細磨功夫,不過好消息︰我三年前舊作尚保存完好,可拿來救急。」

忽然有人送炸雞薯條來,三人飽餐一頓,繼續努力。

日-深夜才告辭,「我明天再來。」

第二天一早,可恩起床上學。

她沒有與同學招呼,交上功課,靜靜听課。

放學到補習社溫習兩小時,回到家,日-已在等她。

「老師怎麼說?」

「再追大概也只能得丙級。」

日-很樂觀,「丙好過丁。」

「日-,你幾個甲?」

日-挺胸凸肚,「什麼叫做幾個,我全體甲。」

可恩忍不住說︰「你真爭氣。」

「功課需天天梳理,一遇結立刻去設法打開,否則就麻煩。」

稍後迪琪也來了,幫可恩熟讀功課。

「暑假去北京?」

可恩垂頭。

「我也希望有這樣機會。」

迪琪與日-的樂觀更顯得可恩心情陰暗。

她不自愛,造成父母重擔,這是她最後機會,她就快成年,再不彌補與父母間的鴻溝,永無時間。

她對心理醫生也表示悔意。

醫生這樣說︰「華裔家長對子女管教是比較嚴厲,所以子女功課及品格都優異,成績有目共睹,當然,一切需付出代價。」

「母親已經倒地,我還踩上幾腳。」

「知道不對就應該改過。」

「一生就是準時交功課做一個好女兒?」

「稍後你會找到人生真諦。」

可恩覺得心理醫生說話像打謎語,從滿哲理,不易理解,她情願對穗姨傾訴。

穗英的確一有空就來陪伴她們母女。

她問可恩︰「媽媽最近怎麼樣?」

可恩沮喪,「媽媽已對我死心,不言不語。」

「她要養傷,不能開口,你別多心。」

又去問錦嬋︰「與女兒關系可有進步?」

錦嬋這樣寫︰「盡了力也只能放開懷抱,否則還能怎樣呢,我既老又累,上帝呼召,立刻就走,連行李也不用收拾。」

穗英惻然,「孩子大了,你剛捱出頭,怎麼說這樣泄氣話。」

錦嬋雙眼看著電視屏幕。

多元文化台正播放台灣綜合節目,俏麗女主持介紹台東一家冰果店︰酸梅刨冰、木瓜牛乳……

穗英問︰「記得一年暑假我倆在台北游學嗎?」

錦嬋微笑。

「我倆因此學會講國語,喝芭樂汁,吃燒餅油條,聞桂花香,逛菜市場,唉,那般美好日子也會過去。」

錦嬋不出聲,思潮飛出去老遠,心里淒酸。

穗英嘆口氣,「那時父母在世,我與你都年輕。」她幾乎哭出來。

幸虧這時李志明的電話來了,可恩與父親說了幾句,把听筒交給母親。

「我已替可恩找到夏令營,一考完試,她即可動身。」

「嗯。」

「你健康怎樣,如有進步,說‘啊’。」

「啊。」

「你有什麼需要?」

「不。」

「可恩是否乖?如有巨大改變,說啊。」

「啊啊啊。」

他放心了,「保重。」掛了線。

穗英詫異,「不再吵架?大有進步,其實李志明是好人,關錦嬋也是好人,不知怎地,突然水火不容。」

不知怎地,錦嬋苦笑。

「他欺騙拋棄我。」錦嬋寫。

穗英只得噤聲。

「你在北京可有親友?想托你照顧可恩。」

穗英答︰「沒有直屬,托上托不放心,可恩有她父親,應該無事。」

「趁這空擋,我想去英倫散心。」

「去,去試試有無艷遇。」

「我也參加夏令營,到湖區國家公園寫生。」

「嘩,我呢,我干嘛在此做牛做馬?」

「趁有手有腳,穗英,來,告假,我們一起出發,橫跨英法海峽,乘火車到南法普旺省去學烹飪。」

「夠錢嗎?」

「用我的贍養費。」

「那李志明還不算太壞。」

不過,先要替女兒安排行李,準備合穿衣物及藥品,順便為自己多備一套。

可恩像是換了一個人。

損友找她,她自動說︰「李可恩不在家」,心無旁騖,死追功課。

一般中學課程,毋需天才,只需用功,人人都可以做得好。

一個月專心,還有日-及補習社督促,已有眉目。

可恩問日-︰「怎樣報答你?」

「答應我,以後,你的余生,任何時候,都不能再用毒品,永不,記住,永不。」

可恩點點頭。

但是日-也好奇,「為什麼吃那種藥丸?」

「吃下後,渾無煩惱,渾身松弛,十分舒服,看出去,天空粉紅色,樹梢有一點熒光紫,有人走近,他們面孔都發亮,而且微笑友善可愛,耳畔有溫柔歌聲,他們伸手觸模我的肌膚,呵,真舒服,像柔風吹拂一樣……」

日-听得發狀(?不懂打這個字)。

「但是不久藥力消失,又回到真實世界來,所以想吃得更多。」

「連腦子都煎熟。」

「日-,那時我極之沮喪。」

「怎樣忽然醒覺?」

「天良未泯。」

日-笑了,「專心做三角問題吧。」

「你與迪琪會結婚嗎?」

「早呢。」

「那麼,會等我嗎?」

「我倆是兄妹。」

「你說得對,日。」

待可恩考完試,錦嬋傷口已經痊愈,她送女兒上飛機時依依不舍,巴不得跟了去。

看著可恩背著背囊走進禁區,才與穗英去乘英航。

是,大門已經上鎖,母女一同游學去。

可恩坐在飛機里,想起母親叮囑︰「護照不可離身,錢包另外放好,凡事自己小心,平安最最重要。」

一直想爭取自由放縱得少女忽然膽怯。

李可恩不是頂漂亮不是頂聰明更非頂勤力,但是,她真年輕。

可恩睡著了。

她做了噩夢,她像是置身人群,樂聲,噪聲,她的同伴緊緊擁抱她,她覺得口渴,眼前一片迷幻橘紅色,忽然,她听見啪啪槍聲,鮮紅色血液從她胸口流出,她不覺痛,但是看到母親扭曲了的五官,絕望地聲嘶力竭地呼喚她的名字︰「可恩,可恩。」

她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可恩驀然驚醒,一頭一背是冷汗,雙腿麻痹。

她連忙站起來在走廊踱步。

飛機滿座,黑壓壓人頭,可恩靠在洗手間旁喘氣,她想吸一支煙。

服務員過來問她︰「小姐,你沒事嗎?」

她搖搖頭,掏出尼古丁口香糖咀嚼。

飛機抵埠,她以為會看到父親,但是沒有,來接她只是他工廠員工,舉著牌子,上面寫「李可恩」三個大字。

她走過去表明身份。

員工笑著用流利英語說︰「我叫張丹,這是司機炯叔,負責陪你到酒店安頓;同時到夏令營報到。」

那女孩子比她大不了多少,精靈、活潑、好奇。

她一路上不停查問有關于北美民生風貌細節,有時用一本小冊子記下來。

可恩覺得張丹的問題很稀奇,像可樂多少錢一罐,二十四口寸彩色電視售價若干,車費及電費、蔬菜價格、一般大學生月薪等。

她忽然明白了,「你打算到美加生活?」

張丹笑,「正在申請。」

「到了請來我家小住。」

「听說那邊男孩子都很英俊。」

可恩笑了,憧憬無國界。

她想想答︰「有些很壞,有些很丑,有些專門佔便宜。」

張丹毫不氣餒,「百步之內,必有芳草。」

車子到了夏令營上課地址,她們下車,還未走近那幢大廈,已見人頭涌涌,有人在跺腳詛咒。

「什麼事?」

一個女生代答︰「夏令營主辦人卷走大筆費用逃走,參加者血本無歸。」

可恩發怔。

這麼遠來到,夏令營卻泡了湯。

這可怎麼辦?張丹倒像是司空見慣,聳聳肩,攤攤手,十分洋派,當機立斷,她說︰「你可先回酒店休息。」

可恩只得任她安排。

這時,門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十分鼓噪,可恩樂于離去。

在車上可恩要求與父親通電話,接通了,他大吃一驚,「什麼,又一家夏令營倒閉?」

可恩說︰「我能回家與你同住嗎?」

「呃,哦,嗯,家里正在裝修,我立刻叫人安排,你明日搬回來可好?」

可恩聰敏,立刻知道他家里有客人,反悔問出口。

「有沒有同母親報平安?」

「她與穗姨到歐洲去了,存心輕松,沒帶手機。」

「有這種事。」

「媽媽十多年沒度過假。」

「張丹會照顧你,我得去開會了,你休息後可逛逛琉璃廠。」

回到中型酒店,在走廊已經踫到大群講粵語得年輕人,以十分優越得姿態喧嘩,談論夏令營得失。

張丹說︰「可恩你先梳洗,我去安排一下。」

可恩說︰「其實,我會照顧自己。」

張丹說,「這是我得工作,你若叫我走,我就失業,我需要這份暑期工幫補學費。」

可恩點點頭。

張丹走了之後,可恩走到露台,看到街上去,只見整個城市被煙霞籠罩,像是朦著一層霧紗,遠處建築物只余一群影子。

走廊外的那群年輕人更加嘈吵。

可恩淋浴更衣,躺在床上,甫離家已經想家,早知,大可一個急轉彎獨自回家閉門思過,何必來參加夏令營。

她睡著了。

夢見自己變得很小很小,剛學會蹣跚走路,會叫媽媽。

媽媽那時年輕得多,伸出手來,白皙柔軟,沒有青筋老皮。

可恩忽然驚醒,听到電話鈴聲。

原來張丹已在門口。

她買來水果小食,然後陪可恩觀光。

她沒有選一般的游客熱點,反而介紹民生,租了踏腳車,與可恩在小巷中穿插。

天氣炎熱,空氣質素欠佳,可是民風趣致,叫可恩大開眼界。

屋內狹窄潮熱,居民把活動全搬到門口︰打人聊天、煮飯,甚至打一盤水洗臉沖身,孩子們玩耍追逐斗嘴吃零食,全在門口巷子進行。

有人請可恩吃西瓜。

可恩也大方的吃光光,順帶在街上洗了手抹了嘴。

張丹問︰「你會講普通話嗎?」

「會一點。」

「不止餃子、謝謝、中秋節吧。」

可恩微笑,改用普通話︰「略遜我的法語,但可以交通。」

張丹艷羨,一早听說這位李小姐功課並不算好,可是人家一開口已經三國語言。

「你們學習機會又多又好。」

可恩忽覺慚愧。

很明顯,張丹像一塊渴望吸收知識的海綿,而李可恩卻一向懶于學習。

當下張丹說︰「請照舊講英語,我想多多練習。」

可恩問︰「沒了夏令營,我去哪里?」

「去處多著呢︰西安旅行團、青島十日游、乘船一直南下到香港,你喜歡哪里?」

「爸媽命我來學習。」

「學什麼?」

可恩忽然說︰「生活真諦。」

張丹睜圓了眼,「嗄?」

「學習怎樣愉快積極健康進取地生活。」

張丹看著可恩︰「令人妒忌艷羨的你還有什麼不快樂?」

可恩語塞。

「可是一家不知一家的難處?」

可恩點頭,「對了。」

兩個女孩子一直逛到深夜,腿酸腳痛,談得不知多投機,她倆在酒店門口分手。

「李先生說,明早你可搬到他家里。」

可恩點點頭。

「明早去看故宮及天壇。」

「長城呢?」

「我陪你上城頂放風箏。」

走廊那群少年看到可恩回來,用粵語說︰「你也來游學?不如參加我們一起玩。」

可恩忍不住說︰「走廊是公眾地方,不宜喧嘩。」

他們听了大笑,用水果皮扔可恩。

有人點燃燈燭,營造氣氛,談起六弦琴,走廊變成合作社。

可恩會房鎖門。

半夜她覺得肚子痛,她警惕,莫非是下午那塊西瓜惹的禍。

她跑進衛生間。

松口氣出來,忽然聞到焦味。

可恩尋找氣味來源,打開門,看到對面房間門縫冒出白煙。

可恩這一驚非同小可。

她大力敲門,「火警、火警!」

沒有人應,可恩也听不到火警鐘。

她回房取了護照,套上運動衫褲跑鞋,百忙中去過電話同櫃台說︰「二十二樓火警,快通知消防局!」

這時,對門的濃煙已經-到她房間來。

可恩嗆咳。

她打濕一塊大毛巾,遮著頭,沒命價找救生梯。

用力推開防煙門,她飛快奔下水門汀樓梯。

可恩根本來不及害怕,她一直不停地往下跑,不多久,樓梯井里逃火警的人多了起來,許多只穿睡衣,但是很奇怪,無人像驚恐電影里的臨記般尖叫,或是爭先恐後,他們只是全神貫注一條心逃命。

走到大堂,已經看到警察,立刻把這幾十個人帶到街上。

可恩奔到對面馬路抬頭一看,呆住了。

只見二十二樓窗戶火舌亂竄,黑煙一團團像巨龍似冒出。

可恩明白她已逃生成功,適才離死亡只一條線,她渾身發抖。

消防車嗚嗚趕到,架起雲梯,往高層射水,二十二樓以上住客打破窗戶喊救命,整座酒店化為人間煉獄,熱氣逼到對街,水花、煤灰,紛紛落下。

警察不許他們再看熱鬧,前來趕散。

「讓開,危險!」

可恩想走開,但是受驚過度,雙腿不听使喚,咚一聲,坐倒在地,警察把她拖開,放她在行人路上。

正在這個時候,一雙大力手臂把她拉起來,「這邊安全。」

就在這個時候,一塊招牌落下,正掉在她剛才坐的地方。

幸虧那好心陌生人把可恩拉到較遠地方,想看真他是誰,已經沒了他的影蹤。

她伸手抹去腳上汗水,呆呆看著火場,好像過了幾個小時,但實際上只有十多分鐘。

可恩忽然鎮定下來。

她取出手提電話,撥到父親的家,沒人听,她只得找張丹。

張丹正熟睡,被驚醒,知道因由,嚇得魂不附體,「你可有受傷?去站在東門那面可口可樂廣告牌底下,不要動,我馬上叫司機來接你。」

這時現場已經亂如戰場,可恩背起背囊,靜靜走到遠處廣告牌下,抬頭一看,只見可樂美女正對她擠眉弄眼地笑呢。

不久,一輛車子不顧交通規則疾駛而至。

張丹自車子跳出來,「可恩!」

可恩見到熟人,這才知道流下淚來。

火災隔三條街都看的見。

張丹也覺驚怖,她緊緊握著可恩的手,「先跟我回家去。」

「我爸呢?」

「他到鞍山洽談生意,明早回來。」

說完這幾句話,兩個女孩像劫後余生般乘車逃離現場。

原來張丹與母親住在一幢新建的小公寓,一開門,張母嚇一大跳。

張丹說︰「可恩,你先把身上煤灰洗一洗,我得與派出所聯絡,說明你已無恙離開災場。」

張母連忙斟出安神茶,讓神情呆滯得可恩喝下去。

可恩忽然說︰「我累了。」

她隨便在客廳一角躺下,蜷縮成胎兒那般,預備入睡。

張丹連忙把她拖到自己床上,替她遮上被子。

張母忍不住說︰「可憐的孩子,她父母呢?」

張丹搖搖頭︰「噓。」

她急急撥電話聯絡各方面。

天緩緩亮了。

張丹終于聯絡到老板李志明,他自飛機場直接趕來張家。

進門時可以看得出他心震膽裂。

「在房里。」

李志明推門一看,女兒躺在小小床上,一臉泥灰,像她幼時玩的黑人哥利烏洋女圭女圭,最奇的是仍然背著背囊。

他輕輕掩上門,沒聲價向張家母女道謝。

一時心酸,他低聲說︰「真沒想到帶大一個孩子是那樣辛苦。」

他是老板,張丹不敢搭嘴,假裝沒听見。

上頭說過的話,通常與沒說過一樣,除非事後他願意承認。

喝杯熱茶,他又動氣。

「我要控告這個游學團及這間酒店。」

可恩醒來,呆呆地看著父親,像是不認得他似的,然後問︰「媽媽呢?」

李志明把女兒緊緊抱在懷內。

他把她接回家去,請來醫生來替可恩檢查。

攤開早報,火災新聞圖片已經刊出。

可恩記得她逃生時只看見門縫有白煙,沒想到幾分鐘已釀成巨災。

李志明打鑼似找前妻。

「這沒心肝的女人去了何處,這女人瘋了。」

可恩勸︰「已經沒事,不用找她了,她十年未有放假。」

李志明頹然坐下。

可恩輕輕問︰「可是叫媽媽來把我帶走?」

「不,不。」李志明張大嘴。

可恩低頭,「你看我,爸,走到哪里,麻煩就跟到哪里,先是害父母離婚——」

「不關你事,是我倆意見不合,」李志明毅然站起來,「雨過天青,否極泰來,不要再找她,你說得對,讓她開開心心放假,我們從頭開始,我替你另外找營地。」

可恩破涕為笑。

父女因禍得福,可恩肯定父親仍然愛她。

父家寬大舒適,設備與西方先進城市豪華公寓無異,大廈地庫有私家泳池及健身室,可是可恩沒有時間。

她急于參加學習。

可恩對張丹說︰「我的資歷不夠,只能夠到這個營地。」

張丹一看,「不,你不適合。」

「為什麼?」可恩說︰「你看,大同地區小學聘請暑期班英語教師,願以教授中文為交換條件,我正適合。」

「你可知大同在何方?」

可恩搖搖頭。

張丹取出地圖,「離北京四五個鐘頭車,在呼和浩特及包頭以東,是個小地方。」

可恩啊一聲,「你怕我不習慣。」

「你是城市人,那處沒有漢堡及超級市場。」

可恩抬起頭,「至少讓我試一試,我想證明我不是父母的包袱,這些年來我不住為他們制造麻煩,現在我改過自新,想爭口氣。」

張丹想一想︰「在市內也可以爭氣。」

可恩攤了攤手︰「市內?你看,清華大學建築系夏令營︰參觀北京城新舊建築,設計新型四合院,歡迎各國建築系同學參加,名額有限……我夠資格嗎?」

張丹不語,嗯,高不成低不就,的確不好辦。

「我想體會農村生活。」

「大同又不至于是農村,地圖上找得到的地名不算過分偏僻,但是,你一定會覺得無趣。」

也難怪,可恩想,她的確一向叫人看低。

「請你替我報名。」

「問準李先生再說吧。」

「也好。」

晚上,張母對女兒說︰「可恩怪可憐。」

張丹微微笑,「媽不如可憐自家女兒,李可恩吃膩了牛腰肉想嘗嘗菜根香而已。」

「那場火警……」

「的確嚇人,兩死二十傷。」

「可恩算命大。」

「的確是,她說是一塊西瓜救了她一命。」

「外國長大孩子真是怪怪,七情上面,毫不藏私。」

「這是她的優點,可是媽媽怎麼不稱贊我。」

「你最乖,又勤學又會養家。」

翌日,李老板送她一只金剛名牌手表,張丹愛不釋手,十分感激。

她這樣說︰「李先生,我一定好好為公司服務。」

李志明內心感慨,人家的女兒如此明敏乖巧。

他說︰「你明年畢業,我這里有職位等著你。」

張丹喜不自禁,「是,李先生。」

「可恩想去大同?」

「正是。」

「讓她去吸收一點生活經驗也好?」

「可要我陪著去?」

李志明想一想,「不,讓她獨自參與。」

張丹暗暗點頭。

她幫可恩添置日用品。

可恩的衣物統在火災失去,本來對時裝最敏感的她這時已經變得無所謂,任由安排。

她對張丹說︰「今早才做噩夢,太陽曬到臉上,我以為火燒,嚇得哭出聲來。」

張丹惻然,「你這樣一說我更不放心,不如放棄大同之旅。」

「不,我想去增廣見識。」

「可恩,我自幼沒有父親,家母教書把我帶大,生活清貧,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共勉之。」

可恩喃喃說︰「可憐的張丹,可憐的可恩,可憐的每個人。」

張丹握住她的手搖晃,「你父母都在世上,又有能力,可憐什麼?瞎說。」

「張丹,你若想來北美進修,可叫家父做擔保。」

「你要幫我美言幾句。」

就這樣說好了。

過兩日,可恩由司機炯叔開公司吉普車前往大同。

一路上加兩次油,忽然大雨,道路泥濘。

油站有年輕人想乘順風車,被炯叔一口拒絕。

可恩試探說︰「反正有空位。」

炯叔搖搖頭,不作解釋。

後座擺滿可恩需要的干糧、電器、衣物。

可恩想說︰我只去四個星期,二十八天,一個月不到,何用整個軍隊的行李。

但是父親一貫以物質縱容她,溺斃她,以補償人力不足。

這個時候,可恩渴望見到媽媽。

平時總嫌她羅嗦,據母親說,可恩五六歲就會得敷衍,但凡媽媽多說幾句,她便「是,是」心不在焉地打發老媽。

母親越管她越想越軌,趁她搞離婚手續忙不過來,她像逃出囚籠的猴子。

已經來到懸崖邊緣,往下看,迷津深達千丈,心驚膽戰,現在想起來,像有一把利刃,在後頸磨來磨去,叫她渾身冒汗。

長途車坐得人腳步麻痹。

炯叔說︰「車後有一壺熱咖啡。」

可恩說︰「你也來一杯。」

「我不喝那個,我有熱茶。」

「炯叔是哪里人?」

「我的家在山西。」

「可是一塊瑰麗的土地?」

他咧開嘴笑,「比起江南江北,那處比較貧瘠。」

可恩看向窗外,詫異問︰「為什麼都是黃土?」

「戈壁的沙土一直往東南遷徙,國際專家與本地人才正設法應付。」

「啊。」

「在山明水秀江南長大的你,不知有這個大難題吧,黃沙已掩到有些鄉鎮的後門了。」

可恩忽然叫︰「咦,火車站,為什麼不讓我乘火車?」

司機又笑。

「又是不放心,」可恩頹然,「對我沒有信心。」

「乘火車比較輾轉,得先往呼和浩特,再南下大同,時間只有更長。」

可恩不出聲。

車子終于抵達目的地。

炯叔下車一看,不禁搖頭。

可恩問︰「什麼事?」

她也下車來,只見一間磚屋,粉牆上用藍漆寫著「大同第一小學」幾個字。

有一個高大得年輕人走出來,他撐著腰,腳踏在泥濘里,上下打量吉普車,又看著可恩與司機。

炯叔問︰「你是負責人吧,宿舍在什麼地方,我得卸貨。」

那年輕人大奇︰「什麼貨?」

他有一對出奇的濃眉,幾乎在鼻梁之上打結,曬得黧黑,看上去有點凶相。

司機說︰「是一些隨身行李,這位先生尊姓大名?」

他這才自我介紹︰「我叫田雨,是組長。」

可恩伸出手去,「李可恩,來交換學習。」

「你好,馬上開始吧,孩子們在等李,」他大聲叫︰「石農,陳航,有新學員報到。」

即時有一男一女青年奔出來,熱烈握手,「歡迎歡迎。」

炯叔已四處觀察過,把可恩拉到一個角落,悄悄說︰「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什麼?」

「我看情形不對,這里好似沒有人負責清潔煮食,仿佛都得自己來。」

「有水電否?」

「有是有——」

「我不慣才離開可好?」

半晌,炯叔才點點頭。

可恩大力拍他脊背。

「行李中有手提電腦電話,你記得打回李先生處。」

可恩大聲答︰「明白。」

他依依不舍放下可恩去宿舍卸下行李。

「李可恩,請立刻到三號教室。」

三號教室坐著二十多三十個小學生,剎時間許多亮晶晶盼望的眼楮看牢她,可恩的精神不知從何而來,她清一清喉嚨,大聲問好。

石農進課堂來放下簡單講義,「可恩,稍後我們才自我介紹,今天的課本在這里︰伊索寓言龜兔賽跑,怎樣教,隨便你。」

他匆匆回到第二課堂,有學生等他。

可恩抬頭想一想,她依稀記得小學一年級老師怎樣教她。

她咳嗽一聲,徒手在黑板上畫了一張世界地圖,介紹自己來自何處。

學生們乖巧地把地圖照畫在簿子上。

可恩說︰「北美洲與南美洲是兩個倒三角,地圖上有兩只靴子,一只是阿拉伯半島,另一只叫意大利。」

小同學們開心得笑。

田雨在教室門口張望一會,初時皺著粗眉,不久便點頭。

他回到走廊、

石農問︰「怎樣?」

田雨答︰「她喜歡孩子,夠熱誠。」

石農放下心來,「這就好,記得和琳馬,一見設施簡陋,嚇得放聲大哭,第二天就走了。」

「簡陋?她沒見過更差的。」

「今日誰煮飯?」

「應該是李可恩。」

「人家第一天報到,不大好意思吧。」

「那麼,你見義勇為,你替她。」

石農咕噥︰「昨天我當值。「

「那今天就是李可恩了。」

「你見到她的行李沒有?堆滿房間,家里司機忠心耿耿?」

「兄弟,各有前恩莫羨人。」

那邊,可恩在課堂一站三小時,她先把伊索這人的來龍去脈說清楚,再把短短伊索寓語叫小學生背得滾瓜爛熟,她繪聲繪色做旁述者,一個小女生扮烏鴉,小男生飾狐狸。

開頭學生害羞,不敢參與演出,後來爭著舉手,可恩答允人人都有機會。

可恩又把生字選出來,每個寫十遍。

她開始明白交換學習的意思,在簡陋的課室里,她比任何時候都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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