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一群人,在餐廳中是相當引人注目的,芷筠還沒從她的慌亂中恢復,那餐廳老板已經趕了過來,熟悉的、老練的、鞠躬如也的對殷超凡他們說︰
「殷先生,殷小姐,範先生,範小姐,最近怎麼不大來了?」
「怎麼不大來?」範書婷挑著眉毛。「這不是全來了?不止我們,還給你帶了貴客來呢!你給我們好好招呼著!首先,這叫我們怎麼坐?」「二樓還有一個房間!」老板慌忙說。「二○五!」
「好吧!」殷超凡說︰「我們上樓吧!」
竹偉坐在那兒,一直沒有吭聲,只是不解的望著面前這些人,不明白為什麼到了餐廳,還不吃東西?現在,看到大家又都紛紛離席,他就更加糊涂了,坐在那兒,他動也不動,只簡單的說了一句︰「姐,我不走,我還沒吃呢!」
芷筠望著竹偉,心里像是忽然塞進了一團亂糟糟的亂麻,簡直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她求助似的把眼光投向殷超凡,可是,殷超凡自己也正陷在一份狼狽和矛盾里,他一直擔憂著這樣倉促的見面會帶來怎樣的後果?猶豫著是不是該找個借口,先把芷筠姐弟送回家去?因此,他神色尷尬而態度模稜。芷筠無法從他那兒獲得幫助,就只得掉頭對竹偉命令的說了句︰「起來!我們上樓去吃!」
「為什麼要上樓呢?」「你沒看到,我們這兒坐不下嗎?」芷筠焦灼而懊惱的低喝著,眉頭就緊鎖了起來。
範書婷兄妹和雅佩驚愕的望著這一切。範書婷立刻做了一個錯誤的「結論」,她揚著嬌女敕的嗓音,卻帶著幾分尖刻和惱怒,冷笑著說︰「三姐,何必呢?咱們干嘛去擠別人啊?人家已經坐定了,還要人家挪位子嗎?」芷筠驚慌失措的看著範書婷,一把拉起了竹偉,她吶吶的、含糊的、苦惱的、困難的解釋著︰
「範……範小姐,你……你別誤會……」
殷超凡一甩頭,及時解救了芷筠︰
「書婷,別夾槍帶棒的,你根本不了解他們!」
「我當然不了解啦!」範書婷笑嘻嘻的,望望芷筠又望望雅佩,開玩笑似的說︰「可是,我們總是群不速之客,對不對?」
「得了!得了!」雅佩說︰「大家上樓吧,我們堵在這兒,人家還做不做生意呀?」大家都往樓上走去。芷筠拉著竹偉,故意落在後面,對殷超凡悄悄的說︰「我看,我帶竹偉先回家去……」
「喂,怎麼了?」雅佩走過來,不由分說的挽住芷筠。「董小姐,我們姐弟們大家開玩笑開慣了,你別被我們嚇著。你要走的話,不是明明嫌我們,給我們下不來台嗎?何況,既然是超凡的朋友,我們大家都該認識認識,是不是?」
這種情況下,走是走不掉了。芷筠悄眼看著殷超凡,她多麼希望能從後者身上,得到一點鼓勵與支持!可是,殷超凡正陷在一份極度的慌亂之中,他越來越覺得這次的見面是百分之百的不妥當!如果只有雅佩,一切還容易解釋,多了範家兄妹,就怎麼都擺不平了。尤其,範書婷那種尖銳任性和驕傲自負的個性,她絕對不會輕易放過芷筠。這樣一想,他臉上的表情就非常復雜,有迷惘,有猶豫,有不安,有尷尬,還有份說不出的勉強和無奈。這表情使芷筠心中一寒,幾百種疑懼都在剎那間產生;他不願她見到他的家人,他以她和竹偉為恥,他從沒有向家里的人提過他們,他對她只是——
咳,她咬緊牙,不願再去深入的思想了。可是,那個範書婷,穿著一件緊身的、大紅的麻紗襯衫,下面是條雪白的長褲,兩腿修長,而腰肢縴細。她真漂亮!芷筠羨慕的想著,又高又帥又縴佩合度,有男孩子的灑月兌,又有女孩子的媚力。她……她和殷超凡,僅僅只是姻親的關系嗎?不,不,芷筠知道,女人天生有某種敏銳的本能;她和殷超凡之間,必定有些什麼!所以,她才能對殷超凡那樣熟不拘禮,而又那樣盛氣凌人!
到了樓上,大家在一間單獨的小房間里圍桌而坐,人不多,桌子顯得太大了。殷超凡故意坐在芷筠和範書婷的中間,竹偉靠著芷筠另一邊坐著,再過去就是雅佩和範書豪。老板親自走來招呼,殷超凡憂心忡忡,根本已無心于「吃」,只揮手叫他去配點菜,範書婷卻揚著頭釘了句︰「趙老板,就揀我們平常愛吃的那些菜去配了來……哦,」她似乎突然想到什麼,笑著轉頭對芷筠︰「瞧我這份糊涂勁兒,我忘了問問,董小姐和董小弟愛吃什麼?」她凝視著竹偉︰「叫你董小弟,你不會生氣吧?你看來比我們小得多呢?」
竹偉天真的看著範書婷,憨憨的微笑著,根本沒鬧清楚範書婷在說些什麼。他這「傻氣」的笑卻頗有「藏拙」的作用,範書婷看他面貌清秀,神態天真,就笑著再問了一句︰
「你要吃什麼?」這句話竹偉是听懂了,他立即高興的回答︰
「紅豆刨冰!」殷超凡咳了一聲,很快的,大聲的對趙老板說︰
「你去配了來吧,隨便什麼,我們的口味,你還有不知道的嗎?」「好的,好的,」趙老板鞠躬如也的退開了。
範書婷的臉色非常難看了,從沒有踫到過這樣的事!從沒見過如此刁鑽古怪、裝模作樣的姐弟,可以毫不顧忌的,當面給你一個釘子踫!他以為他是誰?他以為他姐姐已經高攀上殷家唯一的少爺了嗎?她唇邊掛起了一個冷笑,渾身都豎起了備戰的旗號。範書豪看著他妹妹,他是比較深沉而老于事故的,他知道這個從小被驕縱的妹妹已經火了,就暗中拉了拉雅佩的衣服,示意她轉圜,一面對範書婷說︰
「書婷,叫他們給你特別做一個芝麻糊吧,你最愛吃的……」「胡鬧!」範書婷說︰「到四川館來叫廣東點心,哥哥,你腦筋不清楚嗎?正經八百的,你還是去叫一客紅豆刨冰來吧!反正現在的餐館,東南西北口味都有,冷的熱的甜的咸的一應俱全……」「書婷!」雅佩微笑的說︰「人家董小弟和你開玩笑呢!」她扯了書婷一下。「你真是的,人家年紀小,別讓人難堪。」她望著竹偉︰「你在讀中學嗎?董小弟?」
「中——學?」竹偉愣愣的問,回過頭來看芷筠︰「姐,我要去讀中學了嗎?我可以進中學了嗎?」
「哦,」雅佩勉強的笑著︰「或者你已經讀大學了,對不起,我實在看不出你有多大?」
「三姐!」殷超凡叫,微微的皺起了眉頭。「我們談點別的吧,你們別把目標對準了他!」
「當然,超凡,」雅佩忍著氣說︰「我可不知道咱們家的少爺,現在交的朋友都如此尊貴……」
「雅佩!」範書豪說,打斷了她。「原是我們不好,」他賠笑的看著殷超凡︰「本來也是路過這兒,看到你的車子停在門口,書婷就說要來抓你,說你買了新車,該敲你一頓,別無他意!你可別介意啊……」
「如果介意,我們就走吧!」範書婷尖聲說。
原來車子是他的!芷筠模糊的想著,還有多少事,他是瞞著她的呢?這問題很快的從她心底掠過,她無暇顧及車子和其他問題,只是心慌意亂的想著,如何來解釋竹偉所造成的誤會!看樣子,那位範書婷和那位三小姐都已經被觸怒了,如果她再不開口,這誤會會越攪越深。她心里有些氣殷超凡,他怎麼那麼呆呢?難道他不會把雅佩叫到一邊,悄悄告訴她嗎?……是了!他不願意講!和竹偉這種低能兒交朋友,是一件羞恥!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她吸了口氣,眼楮里有一層淡淡的水汽在彌漫,你不願意講,我卻難以隱瞞真相呵!
「殷小姐,」她面對著雅佩說,她原想叫一聲「三姐」的,但是,她體會到雅佩與她之間的距離,遙遠得像有十萬八千里,這聲「三姐」是怎麼也叫不出口了。「請你和範小姐都別誤會,我弟弟……我弟弟……」她看了竹偉一眼,當著他面前,她一向避免用「低能兒」「智能不健全」等字樣的。「我弟弟並沒有惡意,他一向都是這樣子……他……」她說不下去了,只是用一對祈諒的、哀懇的、悲切的眸子,默默的望著雅佩。這眼光令雅佩惻然心動了。她驚愕的看著芷筠,再望向竹偉,這時,竹偉正茫然而困惑的注視著芷筠,听到芷筠一連串的「我弟弟……」他就不由自主的瑟縮了,再看到芷筠那悲哀的眼神,他就更加心怯了。他把身子往椅子里縮了縮,悄聲問︰「姐,我做錯事了?」「啊呀!」範書婷失聲叫了出來︰「原來他是個白……白……白……」「書婷!」範書豪及時叫,硬把範書婷那個「痴」字給趕了回去。雅佩把眼光困惑的調向了殷超凡,這算是怎麼回事?殷超凡所結交的朋友是越來越古怪了。最近,他一天到晚忙,神龍見首不見尾,外面早風傳他在大交「女朋友」,難道就是這個董芷筠?她詢問的看著殷超凡。這時,殷超凡反而坦然了,好吧!他心中朦朧的想著,干脆,你們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吧。俗語說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反正大家已經面對面了。「三姐,」他說,緊盯著雅佩,眼光里充滿了率直的、肯定的熱情,這表情使雅佩吃驚了。他從殷超凡眼楮里讀出了太多的東西;愛情!是的,他在戀愛,他眼里充滿了愛情,但是,他不可能是「認真」的吧?「正好你今天踫上了,你就多認識一下芷筠吧!我正考慮著,什麼時候帶芷筠回家去見見……」不要!雅佩心里閃電般的想著。這是不能、也不允許有的事!你昏了頭了!男孩子都會忽然間昏頭的,即使你有這個打算,也別在範家兄妹面前說出來!範書婷對你早就一往情深,決不能憑空受這樣的打擊與侮辱!她慌忙開了口,把殷超凡說了一半的話硬給混掉︰
「好呀,超凡,我是很喜歡交朋友的!董小姐,你在讀書還是做事?」「做事。」芷筠說︰「我在一家進出口行上班,在嘉新大樓。」
「哦,」雅佩說得又快又急。「真能干,看你小小年紀,就已經做事了!」她的眼珠轉動著,拚命想找一個打岔的話題,卻越著急就越想不起來。不管談點什麼,先混過今晚去,再慢慢和超凡談個清楚,交女朋友玩玩沒關系,如果認了真,就要考慮得面面俱到。這個董小姐,誰知道她是什麼背景?什麼來歷?但,她有個不太正常的弟弟倒是實在的。「你……你們今天到哪兒去了?」她問出一句最不妥當的話來。
芷筠看看殷超凡,怎麼說呢?那地方沒有名字。有雲海,有秋歌,有紫蘇,有松林,有夢想……卻沒有名字。紫蘇,松林,「抓得住的秋天」,你抓得住嗎?她問自己,你什麼都抓不住!在紫蘇面前的誓言,已經很遙遠了,有一百年、兩百年,幾千幾萬年了!那時候,你認識一個殷超凡,你以心相許,而現在,這個殷超凡卻是陌生的,陌生得像是你從未認識過,你甚至不知道他的家庭,他的環境,他的一切的一切!
「我們去了郊外。」殷超凡代替芷筠回答。
「郊外?」範書婷含笑的盯著殷超凡。「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你會對郊外感興趣?我以為你只喜歡泡夜總會呢!對了,告訴你,」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把手輕壓在殷超凡的肩頭,一股親熱狀。「上星期我去華國,他們告訴我,你帶了個漂亮的小姐在那兒大跳貼面舞,那位小姐是不是就是這位董小姐呀?」殷超凡嚇了一跳,上星期根本就沒去過華國!他望著範書婷,在她眼底看出一絲不懷好意的惡作劇,他就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一本正經的說︰
「少胡扯了,你明知道沒這回事!」
「沒這回事?」範書婷大驚小怪的說︰「人家怎麼說得清清楚楚呢?還說那小姐穿的是件很流行的露背裝!哦哦……」她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知道了!別板臉呵,超凡!我泄漏了你的秘密是不是?董小姐,」她轉頭對著芷筠︰「你可別找他麻煩,你和他做朋友,當然知道他的德性,他們殷家,風流成性是祖傳的!三姐,」她又對雅佩伸伸舌頭︰「你例外!」
「書婷!」殷超凡喊。嚴厲的看著她,心里氣得發抖,你順著口胡說吧,人家芷筠對我的身世根本沒弄清楚,萬一她認了真呢?他正想發作,菜上來了。雅佩看到殷超凡的臉色發青,就趕快說︰「快!大家趁熱吃吧!」
一上來,就是四個熱炒。放在竹偉面前的,正好是一盤炒松仁。竹偉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坐在那兒,渾身亂動,好像椅子上有東西扎他一樣。好不容易把菜等來了,他拿著筷子,就發起呆來了。炒松仁是他從來沒吃過的菜,也從來不認得,他瞪大眼楮,愣愣的說︰
「姐,怎麼瓜子也可以炒來當菜吃呢?」
範書婷正喝了一口可樂,听到這句話,她「噗」的一聲,差點把整口可樂噴出來,她慌忙抓了一條餐巾堵住嘴,卻嗆得大咳特咳起來。她一面咳,一面忍無可忍的叫︰
「哎喲,我的媽!哎喲,我的老天!哎喲,我的上帝!怎麼會有這種事情?」芷筠的臉色變得像紙一樣白了,她烏黑的眼珠大大的睜著,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範書婷,小小的臉莊重而嚴肅,薄薄的嘴唇緊緊的閉著,倔強、屈辱、憤怒、悲切都明顯的燃燒在她眼楮里。範書婷起先還捧著肚子笑,接著,就在這嚴厲的注視下回過神來了。一接觸到這對黑幽幽的眸子,她就不自禁打了個冷顫,立刻,這眼光里那種尖銳的責備和倔強的高傲把她給打倒了!怎麼,這女孩還驕傲得很呢!她自以為是什麼?已經成了殷家的少女乃女乃了嗎?憑她?這樣一個小小的、寒酸的女孩?她竟然敢以這種輕蔑的眼光來注視她?以這種無言的責備來屈侮她?她被激怒了。挺起脊梁,依然笑嘻嘻的說︰「別生氣,董小姐,我知道你弟弟有病,可是,我想你心里有數,殷家的財勢是眾所周知的,只要你當得成台茂公司未來的女主人,殷超凡可以為你弟弟開一家精神病院!」
「書婷!」殷超凡大吼了一聲。可是,晚了,芷筠把眼光調到了他臉上,那麼森冷的、哀傷的、悲切的、憤怒的、責備的眼光,像一把尖銳而冰冷的利刃,一下子從他心髒中插了進去。他焦急的伸手抓住她的手,感到那只手在無法抑制的顫栗著,他的心就痙攣成了一團,冷汗頓時從他額上冒了出來。他心里有千言萬語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能痛楚的叫了一聲︰「芷筠!」
芷筠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台茂公司的小老板!原來他竟然是全省聞名的豪富之家的獨生子!他什麼都瞞著她!什麼都欺騙她!她只是他一時的消遣品!怪不得他對家中也只字不提!她只是人家闊公子的臨時玩物!而今,卻居然被當眾指責為釣金龜婿的投機者!她站起身子,一把拉起了竹偉,輕輕的、冷冷的、命令的對竹偉說︰
「竹偉!我們走!」竹偉惶恐的站起身來,不解的看著芷筠,困惑的說︰
「怎麼了?姐?我們不吃炒瓜子了嗎?」
殷超凡跟著跳了起來。
「芷筠,要走,我跟你們一起走!」
「不敢當!」芷筠冰冷而憤怒的看了殷超凡一眼。回過頭來,她把眼光停在雅佩的臉上。「殷小姐,我以我死去的父母發誓,我從不知道殷超凡是台茂公司的小老板,我也從沒有羨慕過殷家的財勢,現在,我才恍然大悟!你放心,我決不會去高攀你們殷家!」
說完,她拉著竹偉就往外走去,走得又急又快。竹偉蹌踉的跟在她後面,還在不住口的問︰
「姐,你生氣了嗎?姐,不吃東西了嗎?姐,我做錯事了嗎?」芷筠咬緊了牙關,死命忍住那洶涌的,在眼眶里泛濫的淚水。一手拖住了竹偉,她幾乎是逃命般的往樓下沖去,沖下了樓,沖出了餐廳,沖往了大街。
這兒,殷超凡望著範書婷,第一個沖動,他真想給她一個耳光。但是,他忍住了,蒼白著臉,他額上的青筋在跳動著,眼楮里幾乎冒出火來,憋著氣,他從齒縫里,咬牙切齒的對範書婷,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範小姐,你真卑鄙!真冷酷!真沒有人性……」
「超凡!」範書豪叫,本能的挺身而出,要保護他的妹妹。「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嗎?」殷超凡直眉豎目的對範書豪說︰「殷家的財勢是眾所周知的,你當了殷家的姑爺,殷雅佩的陪嫁可以給你們範家造一座大墳墓!」
「超凡!」雅佩惱怒的大吼︰「你瘋了嗎?你?」
「看樣子,」範書婷氣得渾身顫抖,淚珠在眼眶里打轉。「瘋病也會傳染的!」「是的,」殷超凡逼近了範書婷,漲紅了臉大叫︰「你最好離我遠遠的,免得我瘋病發作,把你給勒死!」喊完,他拋下了手里的餐巾,就對樓下沖去。
到了大街上,芷筠和竹偉都早已不見人影。他跳上了自己的汽車,發動馬達,就往饒河街飛快的駛去。一路上,又超速,又闖紅燈,他完全顧不得了,所有的意識、思想,和心靈里,都只有一個渴望,見到芷筠!解釋這一切!是的,解釋這一切,他必須盡快解釋,因為,芷筠顯然是誤會已深,而心靈上,已傷痕累累了!好不容易,車子到了芷筠的家門口,一眼看到窗內的燈光,他松了一口氣,還好,她回來了!最起碼,她沒有負氣在街上亂跑,那麼,只要見到她,只要講清楚,她一定能了解的!一切的隱瞞,一切的撒謊,一切的做作,只為了怕失去她!下了車,他站在她家門口,重重的、急迫的敲著房門。
門內,芷筠的聲音清楚的傳了出來。
「殷超凡,請你走開,不要再來打擾我,我決不會開門的!」
「芷筠!」他喊︰「芷筠!你開門!你不要誤會我,你要听我把話講清楚!」「我不听!」芷筠的聲音里帶著哽咽。「你捉弄我還捉弄得不夠嗎?如果……如果你還有一點存余的良心,就請你……饒了我吧!」听出她聲音里的哽塞,他更急了,更慌了,更亂了,他重重的拍著門,大叫著說︰
「芷筠,你開門!你听我說!」
「我不听!不听!不听!」她也叫著。
「芷筠!」他把臉孔貼在門上,放軟了聲音,哀聲求告著︰「我求你開門,我從不求人什麼。」
她不應。「芷筠!」他柔聲叫。
她仍然不應。「芷筠!」他大吼了起來。「你再不開門,我就要破門而入了!我就不相信,你這一扇門阻擋得了我!」他用腳重重的踹門,又用拳頭重重的捶門。
「豁啦」一聲,門開了。芷筠滿臉淚水的站在門口,張著那滿是水霧的眼楮,驚愕、悲痛、困擾、而無助的望著他。
「你到底要怎樣?」她喘著氣問。「請你不要——欺人太甚!」听她用「欺人太甚」四個字,他覺得心都碎了。也覺得被曲解,被侮辱了。相識以來,他何曾「欺」過她?只為了範書婷的一場表演,她就否決一切了!他推開她,直闖了進來,把門用力的關上。他直直的望著她。
「你認為,我們之間,就這樣完了?」他問,聲音里不由自主的帶著火氣。「就這樣完了。」她簡短的說,退後了一步。
「因為你發現我是台茂的小老板?」
「因為你自始待我沒有誠意!」
「誠意?」他惱怒的大叫了起來。「就因為太有誠意,才處處用心,處處遮瞞!你動不動就說我們是兩個世界里的人,我敢說我的身分嗎?我敢告訴你我出身豪富嗎?你如果有點思想,也不能因為我是殷家人而判我的罪!你講不講理?你有沒有思想感情……」「不要吼!」她含淚叫︰「我不管你的動機,我只知道你一直在欺騙我!即使你沒有欺騙過我,經過今晚的事,我也不能和你繼續交往了!殷少爺,你請吧!我渺小貧窮,無意于去和什麼穿露背裝的女士爭寵……」
「露背裝!」他大吼大叫︰「原來你居然相信有個什麼穿露背裝的女人!上星期我幾乎天天和你在一起,你說說看,我有什麼時間去華國?那是範書婷捏造出來的,你怎麼這麼愚笨,去相信範書婷……」「範書婷?」她瞅著他,含淚的眸子又清亮,又銳利,又冷漠。「難道你和範書婷之間,也什麼事都沒有過嗎?你敢說沒有嗎?否則,她為何要捏造事實?」
他瞪著她,結舌了。和範書婷之間,雖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卻也不能說完全「沒事」!一時間,他說不出話來,只是睜大眼楮,緊緊的瞪著她。一看他這表情,芷筠心里已經有數。她廢然的垂下頭,憂傷,疲倦,而心灰意冷。
「請你走吧,殷超凡!我不和你吵架,也不和你講理,只請你高抬貴手,放我一條生路!你也目睹了你家人親戚對我的態度,我和你在一起,能談得上未來和前途嗎?事實上,你也明知道沒有未來和前途的,否則你不會隱瞞我!我了解,我懂得……」她的睫毛低低的垂著,聲音冷淡而清晰,柔弱而固執︰「我在嘉新上班,接觸到的商業界大亨也不在少數,你們這些公子哥兒,追求片刻的刺激,逢場作戲……」她開始搖頭,重重的搖頭,長發在胸前飄蕩。「我們這場戲可以閉幕了。」「芷筠?」他被觸怒了,傷害了!他沉重的呼吸著,不信任的望著她。「我們今天才發過誓,而你仍然認為我在逢場作戲!」「任何戲劇里都有誓言,相信發誓對你也不稀奇!」「你……」他憤怒得聲音都變了,用手指著她,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只覺得胸口熱血翻涌,頭腦里萬馬奔騰,嘴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半晌,他才咬著牙說︰「你混帳!你沒良心!」她顫栗了一下。「交往一場,換得這樣兩句評語,也不錯!」她幽幽的說,聲音冷得像冰山中的回音。走過去,她打開了大門。「再見,殷先生!」「芷筠!」他叫,直喘著氣。發現事態的嚴重,他竭力想抑制自己的火氣。「不,不,不要這樣,芷筠,我追來不是為了和你吵架……」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請你听我解釋,芷筠……」她立刻掙開了他,讓在一邊。好像他手上有細菌似的。
「別踫我!」她低語。「我累了,請你回去!在你家,你或者是一個王,在我這兒,你卻不是主人!請吧!殷先生!」
怒火重新在殷超凡胸口燃燒起來,而且,一發就不可止。從沒有踫到過如此執拗的女人,如此驕傲,冷漠,不講理!他又開始大吼大叫了︰「你到底是什麼道理?即使我的姐姐和朋友得罪了你,我的過失在什麼地方?……」
「你是另一個世界中的人!」
「誰是你的世界里的人?」他大聲問。
她抬眼看他。「霍立峰。」她清清楚楚的說。
「霍立峰!」他吸了口氣,像是挨了狠狠的一棒,他睜大眼楮,冒火的瞪著她,似乎眼楮里都要噴出血來。「原來,這才是你要我離開的原因!為了那個小流氓!」他憤憤的一甩頭,掉轉身子,他像負傷的野獸般沖出了大門,「砰」然一聲,把房門踫上。車子幾乎立即就發動了,沖向了秋風瑟瑟的街頭。
芷筠听到他的車子開遠了,車聲消失了。她的身子軟軟的溜了下來,她就像堆融化的雪人般癱軟在地上,倚著門坐著,弓著膝,她把頭深深的埋在膝上。十月十三日!她模糊的想著,抓住這個秋天!抓住每年的秋天?她早就知道,連「明天」都沒有了!十三是個不吉利的數字!
「姐,姐,」竹偉悄悄的溜了過來,蹲在她身邊,怯怯的,關心的搖著她。「姐,你怎麼了?姐,你哭了?殷大哥為什麼要發脾氣?是我做錯了什麼?」
芷筠抬起頭來,面對著竹偉那對天真而關切的眸子,和那張質樸憨厚的臉龐,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把竹偉的頭攬在懷里,她終于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喃喃的說著︰
「竹偉,我們要找一個地方,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我們什麼事都不做,什麼人都不見,我們——采草莓去!我們一定要找到這樣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