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在惡夜中擴散。
如打翻的墨渲染了白紙,將那純白染成闇黑
傾盆大雨的夜里,鐵欄圍繞著泥地,持鞭的男人走了進來,冷聲宣布。
一個小時後,還站著的那個人才有飯吃。
拳頭仿佛從四面八方而來,最瘦小的男孩被打倒在地上,數也數不清的腳,全都往他身上招呼。泥水和血水在嘴中混在一起,又咸又苦,他痛得縮成一團,大于和拳腳卻仍不停歇的往身上招呼而來
起來,別再睡了,你們這些懶豬!
鞭子落了下來,狠狠抽打在背上,他已變得強壯了些,卻仍不敢反抗反抗的人都已消失不見他飛快的從床上跳了起來,長鞭仍抽了下來,打得他皮開肉綻。
快一點,再快一點!你想死嗎?
少年在大海里游著,海水刺痛著他背上的傷口,遠方的島嶼,一次又一次的被浪頭掩蓋,他又累又渴,卻只能拼死踢腿擺手,他不能沉下去,沉下去就完了。
記住,同情,只會害死你自己。
男人看著他,將文件丟到他面前。
殺了他,你就可以活下去。
他猛然從夢中驚醒,卻看到手中都是腥黑的血。
殺了他,你就可以活下去!
他下了床,卻一腳踏入血泊之中。
殺了他!
他從黏稠的血泊中,拔出腳,一步一步往浴室走去。
血水從鏡子上流了下來,染紅了鏡中他的臉。他打開水龍頭,流出的卻也是闇黑的血水,他捧著血水,潑灑在自己臉上,他不斷的朝自己臉上潑水,甚至喝下它們。
冰冷的水,教他打了個寒顫,冷得刺骨,刺痛了他的皮膚。
但當他再抬起頭時,猩紅的黑血已經消失無蹤,鏡子里的男人,吐著白霧,喘息著。
原以為,那些古早的夢靨早已消失,但顯然它們不肯輕易放過他。
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當年那瘦弱的男孩,更不是那無助的少年,他已經長大成人,通過了那些磨練,擁有一切生存下去的技巧。
他還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
屋外,下了整夜的雨已經停了。
他走回房間,打開電視,看著監視的頻道。古家的保全,依然在屋前不遠處站崗,除了每隔兩天會送新鮮的食材過來,他們從不靠近這里。
"啊"
一聲微弱的驚呼響起,是那女人。
那聲音听起來十分驚慌,她的驚呼是從屋後傳來的,他迅速的移動到屋後,卻只看見圍牆的後門開著,如果他沒記錯,屋後圍牆外有一片空地,但再過去一點,就只有垂直往下直達溪谷的山崖,他小心的潛行到牆邊,圍牆外,一個人也沒有。
然後,他看見了她,或者應該說,她的手。
一雙白皙的小手緊緊抓著山崖旁的樹根,那里的泥土,因為前些日子的大雨,崩落了一些。
她快掉下去了。
他可以听到她緊張的呼吸,看到她死命攀緊,卻因為濕滑而漸漸抓不住樹根的小手。
有那麼一瞬間,邪惡的念頭冒出。
他應該轉身就走。
她若是掉了下去,不會有人知道他曾經出現在這里,他可以趁機離開,掩去所有的行蹤,下山消失在人群中。
組織里的人,會查出他中了槍,他們會以為他傷重不治,死在山里,沒有人會來追查他的下落。
他可以重新開始他的人生。
記住,同情,只會害死你自己。
所有曾受過的訓練,都在叫他掉頭就走,但他卻無法動彈。
這女人所擁有的一切,是他的千百倍,她吃過最好的食物,用過最好的東西,她從不出門,隱居在深山里,而且顯然一輩子都會如此。
她可以選擇她的人生,她卻選了最無趣的一種。
她沒有人生,但他還有!
他想過美好的人生,她想擁有自由的生活
為什麼救我?
因為你受傷啦。
她的話語,驀然響起,如針一般戳刺著他的胸口。
攀著樹根的小手,逐漸往下滑動,當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跑到山崖旁,在千鈞一發之際,一把抓住了那往下墜落的女人,其中一只小手。
她下墜的力道,扯痛了他受傷的肩膀,他可以感覺到原已開始愈合的傷口崩裂開來,濕滑的血滲透了紗布。
"你不應該到這種危險的地方。"
她驚訝的看著他,顯然完全沒想過他會出現。
"我的素描被風吹跑了。"她只是想撿回畫紙而已。看著他扭曲的表情,她很快發現他為了抓住她,扯裂了傷口。
他一手抓住了她,另一手為了固定,攀住了樹干。
濕滑的崖邊長滿青苔,他試圖拉她上來時,差點跟著她一起滑落。
"你的另一只手,別抓著那些藤蔓,你必須抓住我的手。"
她的體重正在拖著他一起往下滑。
他知道,她也曉得。
她看見他抓住的那棵樹開始松動,也看見他肩上滲出的血,他抓住她的右手在抖。
那棵小樹快撐不住了。
古箏輕喘著,心跳幾欲躍出喉嚨,卻仍顫聲開口︰"放開我,你會和我一起掉下去的。"
他瞪著她,神色復雜,一變再變,卻只冷聲道︰"我不是英雄,我還不想死,快點抓住我的手!"
仰望著他憤怒又不快的臉,她不再爭辯,松開那幾欲斷裂的老藤,抬起左手,抓住了他。
他咬緊牙關,死命抓著她,奮力將她往上拖,他的青筋暴起,肌肉賁張,右肩上的血水,一路順著強健的臂肌往下滑。
崖邊含水量過高的土石不斷崩落,她費勁力氣踩踏著濕滑的泥土,好不容易才在他的幫助下,被拉上山崖。
在她上來的那瞬間,小樹也跟著往外掉落,帶走崖邊更多的土石,他抱著她往後撲跌,才逃過一起掉下山崖的命運。
力氣耗盡的兩人,癱倒在山崖邊,她在他懷中喘著氣,小手顫抖的揪著他的襯衫,瞪著那消失的土地,渾身直打顫。
崖邊的土石,崩了將近一平方公尺,才停了下來。
她閉上眼,再睜開,試了兩次,才有辦法開口。
"我以為你還在睡。"
"我醒了。"
突然之間,她忍不住笑了出來,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笑什麼?"
"沒有,我只是發現,我剛差點為了撿一張素描摔死。"她邊喘邊笑著說︰"一張素面耶,只是一張素描而已,我再畫,要多少張都有,竟然為了撿一張素描真是蠢死了"
淚水滑落她沾了泥水與青苔的臉頰。
他看著眼前歇斯底里又哭又笑的女人,忍不住捧起她的臉,低頭吻了她。
她吃了一驚,抽了口氣,卻沒有反抗。
他嘗到她嘴里甜美的味道,像花一般柔女敕,如蜜一般香甜。
她喘著氣,顫抖著,像多年前他在街上遇見的小貓,脆弱又柔軟。
他退開時,她的粉唇水亮,眼睫上還有著淚水,微張的黑眸,也如小貓一般無辜迷惘。
眼前的男人,全身沾滿了泥,肩上的繃帶月兌落了,血水流得滿手都是,滿頭的白發更是凌亂。
他比她第一次見到他時還要狼狽,卻更加真實,且炙熱。
天際再次飄下雨絲,她抬手壓住他肩上的傷,啞著聲音道︰"你你的傷口裂開了需要重新包扎"
他不該吻她的,但是卻仍忍不住以拇指拭去她臉上的泥水淚水和雨水,然後低頭再次吻她。
進屋後,他讓她重新包好了傷口,放松下來後席卷而來的高燒,也一舉羅走了他的意識。
兩天後,他的燒退了。
醒來時,晨霧蒙蒙的,替山林罩上了一層薄紗。
她在床邊不眠不休的顧著他,整整兩天一夜。
他的衣物早已因汗而濕透,她替他月兌去,洗了且烘干折好在一旁。
疲累不已的她趴睡在床邊,綰起的長發,因忙亂散落了幾綹在臉龐,白女敕的小手則被緊握在他的手中。
他因為那握在手中的柔荑,吃了一驚。
高燒不退的這兩天,他的記憶顯得有些混亂,唯一不變的,是她始終在身旁。
這個女人,太過單純。
他懷疑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懷疑她真的懂得現實生活的險惡,他懷疑她真的了解他有可能對她造成的傷害。
他應該要松開她溫暖的手,卻反而微微更收緊了些。
她醒了,美麗的黑眸有些惺忪。
"嗨。"她說。
"你不應該在這里。"他說。
"嗯。"她微笑著同意的道︰"不過我不懂得該怎麼毀尸滅跡,只好想辦法讓你活下去。"
她有著很神奇的幽默感,一種苦中作樂的幽默。
他看著她,眼底閃著莫名的情緒。
"你不應該救我。"
"欸,可是我救了。"她起身,一副好笑無奈的樣子,一邊倒水給他喝,一邊道︰"幸好我救了,不然前兩天橫尸山谷的人就是我了。話說回來,我剝光了你的衣服,我要是你,就會擔心自己的貞操,而不是性命。"
他錯愕的看著她,下一秒,笑聲逸出了干澀的唇,輕輕回蕩在空氣中。
原來他會笑。
低啞的笑聲讓她微訝,笑容軟化了他臉上嚴酷的線條。
這男人深邃且英俊的容貌,從第一次見面就讓她印象深刻,他有著東方人的膚色,卻有西方人的五官,她猜他是混血兒,但吸引她的,並非只是英俊的面容,更多的,是他那雙乍看黑暗冷酷,卻又顯得疲倦不已歷經滄桑的眼。
"你可以當我畫畫的模特兒嗎?"一股沖動,讓她忍不住開口要求。
這要求,教他一愣。
他愣住的表情,教她想咬掉自己的舌頭。該死,他怎麼可能會願意,他可是殺手耶。況且第一天,她趁他睡覺時,早已偷偷畫了幾張素描,本來她想等之後有空再把圖畫完,這下他一定會警覺到她所做的事,搞不好還會毀掉她未經同意就畫的素描。
"我沒有惡意,只是我很少有這種機會,我是說剛好遇到有人欠我人情的機會。"
天啊,她在說什麼?她是腦袋壞掉了嗎?
古箏驚慌的想著,可是一張嘴卻失控的繼續道︰"當然,我不會和別人說你是誰,事實上我也不知道你是誰,連你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天啊天啊,誰快來阻止她胡說八道?
縱然覺得快精神分裂失控的古箏,還是紅著臉,急滔滔的說︰"不過你放心,我也不會把畫拿出來展覽就是了,我只是畫興趣的。我的畫只有我哥會看,就算他看到了,也只會以為那是我想象出來的人物"
"齊陽。"
就在她想一拳把自己打昏的時候,他突然開了口。
"什麼?"她眨了眨眼,呆看著他。
"我叫齊陽。"他薄唇微揚,好笑的看著她。
"真名嗎?"這句話就這麼月兌口,她說完立刻就後悔了,連忙滿臉通紅,慌亂的揮著手,匆匆道︰"算了算了,別告訴我,不管是真是假,我都不想知道等等!"
一股領悟突然閃過腦海,教她猛然頓住,然後眨巴著大眼,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問︰"你現在的意思是,你願意當我的模特兒嗎?"
"只要不公開。"
她瞪大了眼,不敢相信他會答應,好半晌,才回過神,紅著臉慌忙伸手保證,"我不會公開的,只要我還活著的一天,就絕對不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