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見了。前幾天,紫荊以為他跑到了森林的另一頭,所以並未很在意。這座森林很大很大,他不可能總是在等她,但他從來不曾消失那麼久過。她最後一次看見他,到現在已經快半個月了,她不曾再見過他,就算吹起葉笛,也不見他循聲而來,她在供奉地里留下的食物,也早已酸敗,開始腐壞。
十天前,她懷疑他受了傷,她在森林里到處找他,害怕他倒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奄奄一息。
一天又一天過去,她越來越害怕。
就算他決定要離開這里,她也不認為他會不告而別。
他一定是受傷了,所以才沒有出現。
從那天起,她每天都來,從日出,找到黃昏。
入秋了,在寒風的吹襲下,森林里的葉子逐漸變色,黃色的、紅色的,漫山遍野。她吹著葉笛在秋風中呼喚他,她找遍了所有她能找的地方,卻到處都沒有看見他的身影。或許他不小心走了出去,被巫覡們發現打傷了?但她沒有听到任何人說起關于妖怪在這附近出沒的事情。
也許傷他的不是人,而是妖怪?
天快黑了。
看著逐漸暗淡下來的天光,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這里。天黑後,她不能待在結界里,就算她想,她也不敢,如果她太晚回去,巫覡們會找上山來。
她不能驚動他們。
他還是有可能不在結界之中,她教過他要如何走出森林,她可以去結界外圍找找看,他可能摔落了山坡。
她朝森林外走去,決定盡可能的試著再找找看。
當她循著結界外圍查看時,忽然問,瞄到一旁那比人還高的蘆葦叢中有東西在動,她匆忙轉身。
「夜!」
她張嘴喊他,才要舉步往那邊跑去,草叢里的東西霍地就沖到了她面前。
那黑黑的東西,不是夜影,是個人。男人。他雖然也衣著狼狽、蓬頭垢面,但手上拿著一把殘破的刀,腳上還穿著一雙破爛的草鞋。他的刀幾乎要砍到了她,她嚇了一跳,閃避時摔倒在地。
「女人!別動!妳敢跑我就宰了妳!」他一把抓住了她的頭發,把刀架在她不堪一折的脖子上,凶狠的低咆著,眼里有一種可怕的神情。
紫荊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會在山里遇見強盜。這里人煙稀少,除了巫覡,幾乎沒有人會跑到這麼深的山里來。附近村子里的人,更是不敢隨意靠近這里。
她不敢亂動,卻仍忍不住問︰「你是從哪里來的?」
「媽的,妳少說廢話!」他用力扯著她的頭發,凶惡的問︰「我問妳,妳是自己一個人嗎?妳的同伴在哪里?」
他的表情陰狠,看她的樣子,像在看一塊肉。
這個男人,讓她害怕。
她張嘴,眼也不眨的說謊。
「就在後面,他馬上就來了,你最好快點離開!」
有那麼一瞬間,這個男人慌了一下,可就在這時,他身後冒出來另一個男人。
「她說謊,我一個人都沒看到!」挾持她的男人,松開她的頭發,用力甩了她一巴掌。「賤人!」她被打得咬破了嘴,痛得淚差點掉出來。暈眩中,她嘗到了血的味道,抬頭只見另一個男人,外表和他一樣狼狽,他們都穿著同樣的服飾,拿著形制相同的刀。
他看見從她背上竹簍滾出來的飯團,立刻蹲了下來,抓起飯團就往嘴里塞,邊吃邊喊道︰「你動作快點,等一下換我爽一下,別婆婆媽媽的,說不定那個村子里的人,會上來找她。」
剎那間,她領悟到,他們是那場戰爭的逃兵。
他們打算強暴她!
那抓著她的男人,聞言丟掉了刀,一手抓著她的脖子,一手猴急的掀開了她的裙子。
「不要!放開我!」
她奮力掙扎著,恐懼的伸手推那男人,卻推不開他,只讓對方更加勒緊了她的脖子。
她沒有辦法呼吸,也無法再出聲,她用力的對那男人又踢又打,但所有的掙扎,都無法確實的攻擊到對方。阿瑪和巫覡們教了她對付妖怪的方法,卻沒教她該如何對付人類。他壓住了她亂踢的腿,粗重的鼻息噴在她臉上。她抓傷了他的臉,換來連番的咒罵,和一拳又一拳的毆打。混亂中,她踢了那男人一腳,那逃兵痛叫一聲,抓起刀,就插在她月復部上。
疼痛幾乎攫取了她所有的意識。
她恐懼的看著眼前的一切,黑暗的樹林,扭曲邪惡的臉孔,全被黃昏的紫霞染得魔魅怪誕不已。
無法呼吸的痛苦,讓點點的黑暗,漸漸布滿了她的眼。
在那瞬間,她首次領悟到,她會死在這里,而且就算她死了,他們依然會強暴她。
多可笑,竟然不是因為妖怪,而是人。
她被挑選來當妖怪的守門人,讓人們能安居樂業,現在卻得死在人類手上?
這是什麼荒謬的人生?
黑暗,奪走了最後一點光明。
她感覺到眼角滾燙的淚,在失去意識的瞬間,腦海里浮現的,卻是那嘴巴開開,看著藍天白雲,發呆的臉。
夜影……
他在黑暗中猛然睜開眼楮。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起初,他以為是因為那名巫女。但月圓已過,妖魔們都已散去,他已听不見那些恐怖爭食的聲音。
曾經,他已不再在意,但她提醒了他那痛苦的過去,盡管只有一點,卻幾乎佔據了他心神的全部。
剛開始,他以為他會再次瘋掉。
可他想起了紫荊,溫暖的紫荊。
他讓自己記得她的微笑,回憶她說話唱歌的聲音。
紫荊。
他有些惶惶,從角落里爬起身來。
紫荊。
他想見她,他要去找她,她會安慰他,會唱歌給他听。
想見她的渴望,超過了被主人發現的害怕,超過了被再叫去蒼穹之口的恐懼。
抖顫的,他爬出了黑暗的角落,溜出了山洞。天色已晚,但仍有陽光。出口石桌上的小盒,證明她來過又走了。他穿戴上雨具和手套,心神恍惚。還沒有天黑,或許她還在附近。
風,在呼號。
強風搖撼著山林,林葉禁不住狂風的吹襲,紛紛被撕扯離枝頭,飛上了天,如被驚起的蟲鳥,漫天。
驀地,遠處傳來一聲驚叫。
是紫荊。
他抬頭看向聲音來處,他知道是她,風帶來她的聲音。
她出事了,她很害怕。
想也沒想,他沖出洞口,心急如焚的依著她之前教他的方法,辨認方向,朝森林的出口沖去。
黑,滿布眼前。
恍惚中,她听見好遠好遠的地方,傳來某種像是野獸的憤怒咆哮。幾乎在轉瞬間,咆哮來到耳邊。砰地一聲,忽地箝制她喉嚨的大手松了開來,伴隨著一聲慘叫。她嗆咳起來,迫不及待的大口呼吸。嘴里有著鮮血的味道,視線依然黑成一片,身前的壓迫感卻消失無蹤,只有驚恐憤怒的叫喊。
「媽的!你不是說沒人!」
「干掉他!快干掉他!」
她听到那兩個逃兵的吼叫,還有,另一個嗚咽的聲音。
「紫荊、紫荊……」
是夜影。
淚水盈滿眼眶,視線在她大口喘氣間恢復。他穿戴著雨具,蹲在她身旁哭泣,那張呆呆的臉,滿是慌亂與淚水。
「對不起、對不起……」他一邊哭,一邊道歉,伸手想模她,卻又怕利爪傷了她。
「王八蛋!我操你媽的!」
另一個男人持刀沖上前來。
她想叫他小心,卻發不出聲音,她試圖撐起身子,被打斷的肋骨,和月復部上的傷口,卻痛得讓她倒回地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肩背上被砍了一刀。那一刀,不只砍傷了他,還把他頭上的斗笠給掀掉。夕陽映照在他臉上,灼傷了他,但他恍若未覺,只是一直哭著和她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淚水迸出眼眶,因為疼痛,也因為心疼。
他受了傷,被太陽曬到了,這個向來懦弱膽小、怕痛的妖怪,卻在擔心她。
紫荊咳著血,淚光中,忍痛抬起手,幫他遮著被陽光照到的臉。
「我……我找不到你……」她發不出太大的聲音,喉嚨還太痛,她啞聲開口,淚流滿面的說︰「我……我以為你受傷了…」
「我沒有……對不起…對不起……」他的臉皺成一團,嗚咽著,慌張的、手忙腳亂的,以掌心輕柔的抹著她淚流滿面的臉,試圖擦去她的淚。
她小小的手顫抖著,一張小臉被打得鼻青臉腫,肚子上的傷口還不斷流著血。
那讓他好痛。
她一定很痛、一定很痛!
一股憤怒,充塞他的腦海。
他霍地轉過身,氣憤的瞪著那兩個人類。
他們毆打她,在趕來的途中,他听到她被痛毆的聲音,每一拳,都像是揍在他心口上。那兩個逃兵驚慌失措的瞪著他冒煙的臉、含著淚光的金紅雙瞳,還有他尖利的手腳,嘴邊如獸般的牙,嚇得白了臉。「妖……妖怪、是妖怪啊……」
「怕…怕什麼!」原先那個抓著她的男人,從地上爬了起來,抹去嘴角的血,握緊了刀,對同伴大喝道︰「只是個愛哭鬼!我們什麼事沒見過,不過就一只妖怪!快,我們一起上,宰了他!」
隨著那聲呼喝,那人沖了上來,他的同伴也是。
可惡的人類!他們傷害了她!他們都該死!
他紅著眼張嘴咆哮,揮舞著他的爪子,朝那兩個揮舞大刀的人類沖去!
事情在眨眼間就結束了。他是個妖怪,他宰殺人類,就像吃飯喝水那麼簡單。
當他回到她身邊時,爪子上還殘留鮮血。紫荊知道,自己應該要害怕,但她一點也不怕,在這世界上,她最不怕的,就是他。她喘著氣,又咳出了一大攤血。她快死了。她知道,他也知道。她月復部上的刀傷血流不止,右腳扭傷,肋骨還斷了好幾根,她不可能下得了山。就算她走得動,下山最快也要花上兩個時辰,還沒走到,她就會因為失血過多死在半途。
他蹲在她身邊,哭得像個孩子。
「你……」她嘶啞的開口,問︰「記得你答應我的事嗎?」
他哭著搖頭,用力的搖著頭。
「我快死了……你走吧……離開這里……」她淚眼蒙的,奮力將聲音擠出顫抖的唇,「走得……越遠越好……」
「我不要……我不要……」他恐懼的看著她,嗚咽著,「妳不要死,妳不要死……」
听到他說的話,她幾乎要笑了起來,卻只讓淚水滾落雙頰。
「你這傻瓜……」
她快死了。如果他不做些什麼,她一定會死在這里。夜影恐慌的想著,他必須做些什麼。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在流血,骨頭還斷了
他一定要做些什麼。
他不能帶她回洞里,也不能讓她留在山里,她會流血至死的。
他慌亂的東張西望,手足無措的喃喃嗚咽著︰「我會救妳的,我會救妳的……」
然後,他看見了那在黃昏夕陽中,裊裊的炊煙。
剎那間,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必須帶她下山,回那村子里。
這念頭,讓他恐懼不已。
他不能離開森林,他不想要去那個村子。
但她要死了,那個村子里的人,全都是巫覡,他們會救她,他們懂得怎麼救她!
猶疑只有一瞬,比起害怕被追打,他更怕她會死掉。
他一咬牙,轉回頭,慌張的、小心的將像個破女圭女圭的她抱起來。
「我會救妳的……妳忍一下,我馬上帶妳回村子里……」他顫抖的說。紫荊一僵,嚇得睜開了眼,攀著他的胸口道︰「不要……不要…你別去……放我下來……」像是要安慰她,也說服自己,他低下頭,看著她,不斷重復著︰「沒事的、沒事的……」
他很害怕,她知道。
但他硬扯出了一抹丑陋的笑,開口保證︰「我會救妳,妳不會死的。」
「不要……你別接近村子•--…」她為他感到害怕,「夜影…放我下來…」
他不理她的抗議,只是小心將她輕擁在懷中,然後開始奔跑。
斗笠壞掉了,他的頭臉毫無遮掩的暴露在陽光下,被曬得直冒白煙、滋滋作響。
雖然已是落日余暉,但陽光還是好燙,燙得他好痛好痛。
他想跑去躲起來,但她快死了,都是他害的,都是因為他太膽小,跑去躲起來的關系,都是因為他,她才會到這麼晚還沒有回去,還在森林里逗留。
他早該上來找她的。他明知她會擔心的,明知道她會到處找他,但他太害怕,怕被主人看到,怕被再次叫去弄食物給巫女,怕再回到那個恐怖的地方。
都是因為他躲起來的關系,都是因為他太害怕的關系。
他哭著輕擁著她,往山下跑去。他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救她!就算會死,也要救她
他不肯放開她。淚水,讓一切都變得蒙。景物在身旁快速飛逝,他的臉有一半被陽光燒得焦黑,她想再抬手用衣袖替他遮陽,卻沒有力氣,只能在他懷里掉淚。
他小心的抱著她,在夕陽下飛奔。
他會死的,會被村子里的巫覡殺死的。
她應該要盡力阻止他,但力氣隨著失去的血逐漸消散。
「別管我……別管我…你會死的---…」
她開口,語音卻微弱的連她自己都幾乎要听不見。
「沒關系、沒關系,妳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他一直不斷重復,「我會救妳,我會保護妳……」
這個……頑固的傻妖怪……
她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復雜的情緒堆積在胸口。她該堅持要他走的,卻又因為他沒丟下她而覺得高興,感到心安。意識,開始漂浮。夕陽像火紅的球,陷在遠處的雲海中。他跑得飛快,她卻覺得自己像飄在雲端,彷佛連疼痛都沒那麼難受了。
他一路抱著她下了山,當那火球完全消失在雲里,沉降到山後,收起它最後一道如劍的光芒之後,他終于喘著氣,來到了山下的村莊。
天黑了,村子里沒人在街上行走。
村中的旅舍,點亮了燈火。
他恐懼的看著那間最亮的屋子,然後深吸了口氣,朝那邊跑去。
她睜不開眼,她太累了,但她知道他想做什麼,她听得到遠處巫覡們說話活動的聲音,卻再也沒力氣開口,只能任他抱著自己,跑向那住滿了巫覡的旅舍。
她想阻止他,卻做不到。
「嘿,怎麼回事?」
忽地,一人從二樓窗戶中探出頭來。
他差點被嚇死,以為自己會在下一瞬間,被人圍毆攻擊,卻听見那男人瞇著眼問。
「紫荊?是紫荊嗎?她受傷了?」
他愣了一下,抬起頭,然後在看見那瞇著眼的男人的剎那,領悟到,因為他穿著簑衣,那人誤以為他是人類。天黑了,人類視力沒那麼好,隔那麼遠,他們看不清楚。「對,她受傷了!」他鼓起勇氣,揚聲開口︰「快…快下來幫忙!」
他聲音有些微顫,他希望對方沒有發現。
那人咒罵一聲,把頭縮了回去,他听到他匆匆奔跑的腳步聲。
他顫抖的、小心翼翼的把懷中的人兒放在台階前,然後在那人開門下樓前,跳到對面屋頂上躲了起來。
那個人類跑下樓,抱起了她,狐疑的四處張望著。
怕被看見,他驚慌的縮回腦袋。
沒有多久,他听到那名覡者跑向大屋,大聲呼喚幫手的聲音,這才敢偷偷把頭探出去。
整座村子,都因此而騷動起來,村子里所有的燈都被人點亮,所有的巫覡,無論男女都跑了出來。他看見他們將她抱進她住的那間屋子里,也跟著從屋頂上,小心的移動過去。
當他們忙亂的在那間大屋進進出出時,他好想跟著跑進去,握著她的手,陪在她身邊。但他不敢。他只能心驚膽戰的躲在大屋對面的屋頂上偷看。淚水,滑落他燒焦的臉龐。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可是他止不住淚水,只能任它們一直不斷泉涌。
一整夜,他都待在屋頂上沒有離開,害怕屋子里傳出哭聲,害怕她會因為死去而再次被抬出來。
紫荊、紫荊……
他無聲哭泣著,一雙眼在板暗的黑夜中,直盯著那楝燈火明亮的屋,連眨也不敢眨一下。
他一直等、一直等。從黑夜,等到了清晨。當太陽出來時,他溜到了一間空屋里,躲了起來。
他知道他應該要回去,留在這里很危險,他隨時有可能被發現,而且他什麼也不能做,但他不想離開,他想陪著她,留在她身邊,越近越好。他不是不害怕那些討厭妖怪的巫覡,但他更怕再也見不到她。他一直等、一直等。第一天,他們沒有將她抬出來,他也沒听見有人在哭。那是好事,那表示她還活著。
第二天,他听到巫覡們談論著她的傷勢。
她沒有死,還沒。
他們在第一時間就止住了她的失血,但她太虛弱,不知道能撐多久。
他志下心不安、焦慮的在黑暗中搖晃、顫抖著。
第三天,一個巫女出來宣布,她的情況穩定了下來。
他蜷縮在黑暗中,抱頭痛哭,幾乎想沖出去擁抱那些可怕的巫覡。
她不會死了,她活下來了……活下來了……
紫荊、紫荊……
他偷偷的嗚咽著,因為太高興她活著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