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雲如絲。
微風輕柔的吹過河岸,綠草迎風搖曳著。
趁著好天氣,她推著他到河對面的花園,園丁給了她一束剛綻放的紅玫瑰。
她捧著玫瑰,朝他走來,巧笑嫣然,白色的裙-在她腳邊飛舞著,讓她看起來也像朵花,很美很美。
然後,他看見了她身後河岸的林子里,有著可疑的閃光。
一股全然的恐懼席卷了他全身,他用盡所有的力氣站了起來,朝她飛撲過去,大喊出聲。
「蓮!趴下!」
槍響,無聲,子彈疾射過河面。
他沒有來得及救她,他跌倒了,他的雙腿無力,無法讓他及時飛奔到她身邊。
他重重摔跌在地上,嘗到了泥土和血的味道。
在那恐怖的千分之一秒,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被那顆銀亮的子彈擊中,鮮紅的血噴濺到了他臉上,同樣被擊中的玫瑰花瓣在空中片片散落紛飛。
他可以看到她眼里的錯愕,甚至可以看到她眼中他驚慌恐懼的倒影。
她微皺起眉,像是不懂自己發生了什麼事,不懂他為何那般狼狽的摔跌在地,然後劇痛閃過她秀麗的面容,她低下頭,撫著疼痛的胸口,才發現自己在流血。
她抬起頭看著他,雙腳卻因為無力而跪了下來,捧在手中的玫瑰花落了一地,一雙黑眸仍緊緊盯著他。
然後,她笑了,無奈又淒然的笑了。
她的眼翩然閉上,再睜開,閉上,又奮力再睜開,仿佛舍不得讓他消失在視線內。
可是,下一秒,她的身子還是一軟,往河里摔去。
「蓮——」
害怕她會掉到河中,他驚恐地奮力以手撐起自己,伸出另一只手,及時抓住了她的手,可她下墜的力量,卻將他也一起拖下傾斜的河岸。
他將手指插入河岸的泥土中,另一手緊緊抓住她,但她的手卻一點一滴的從他掌心里滑開。
他對著她咆哮道︰「該死的,抓住我的手!蓮!醒過來!別離開我,不準-離開我——」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失去她時,她合上的眼,再次睜了開來,卻沒有什麼焦距。
「抓住我的手!」他凶惡的吼著。
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握住了他的手。
「沒錯,就是這樣,別放手!」
他將她拉到身邊,然後開口大喊︰「來人!來人啊!」
遠處有人跑了過來,他不斷地和她吼著,咆哮著,懇求著。
「有人來了,撐著點,我馬上送-去醫院,別離開我——」
因為失血過多,她重新閉上了眼,氣息越來越微弱,鮮紅的血,染滿了她的胸口。
「我不會再和-唱反調了,拜托-撐下去,不要留我一個人——」
她臉上血色盡失,他可以感覺得到她的脈搏越來越微弱。
這一生,他從來不曾感覺如此無助。
就在這時,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他抬起頭,看見了那名園丁,然後一個,然後又一個。
「蓮,大家來了,拜托-,再撐一下。」
人們七手八腳的將他和她拉了上去,他不肯松開她的手,只是不斷和她說話。
他不知道身邊到底圍了多少人,也不是很清楚直升機究竟是何時來的,他只知道她的心跳越來越弱。
他抱著她,淚流滿面的說︰「求求-,我愛-……」
她的眼角滑下了淚,卻沒再睜開眼。
「拜托……別走……」
可是無論他再怎麼懇求,她的心跳還是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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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他的咆哮,響徹了整個莊園。
她的心跳停了,我們必須電擊她!
藍斯,你得讓開!
亞當,拉開他!
他掙扎著,咆哮著,然後有人將他硬架了開來,另一個人扎了他手臂一針鎮定劑,他卻還是緊抓著她的手。
「-醒來!給我醒過來!-這該死的女人,怎麼有膽拋下我——」
一個巴掌,打掉了他剩下的咒罵,也打醒了他。
「把你的手放開!你想她死嗎?讓醫護人員救她!」白雲凶狠的罵著,冷聲重復道︰「把手放開!」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他們上了救護直升機,其中一個醫護人員手里拿著電擊板。
白雲的手壓在他的胸膛上,看著他說︰「讓他們救她。」
他松開了手。
醫護人員一次又一次的電擊她,直到她的心跳恢復。
救護直升機,很快的將他們送到了醫院。
她被送進了手術房,他則被擋在門外。
他的身上全是泥巴和血,左手的指甲有好幾處都斷裂。
一位護士問他有沒有受傷,他卻只是瞪著前方顯示著手術中的燈。
後來,有人幫他擦掉了臉上的髒污,替他受傷的手消毒上藥,另一個人拿來干淨的衣服替他換上。
他還是一直瞪著手術中的燈。
人們在他身旁來來去去,他卻什麼都沒注意,只除了那盞燈。
都是他的錯!
他看到了,他明明看到了河對岸那可疑的閃光,卻來不及救她。
我愛你。
她說。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值得她愛的,他不敢奢望相信她真的是愛他的。
你到底在怕什麼?
她問。
他不敢回答,因為他是如此害怕會失去她,害怕她對他只是同情,更害怕——只要他能站能走了,她就會離開他。
所以,他沉溺于能看到她的現在,即使看著她在眼前咒罵他,都比要面對那殘酷的現實要好。
別再趕我走,我不會走的。
她說,眼里含著淚。
他知道,他一直在傷害她。
活到現在,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膽小懦弱。
如果他不要那麼膽小,如果他不要那麼頑固,如果他肯听她的話去復健,他就來得及救她了。
如果不是他一直不肯去面對現實,她也不會受傷!
他應該要保護她的,他卻只顧著自己的傷、自己的痛,忘了一直以來,都有人想殺她……
手術中的燈熄了。
他想站起來,卻忘了自己的雙腿無力,站是站起來了,仍踉蹌了一下,就在他要跌倒時,一只健壯的手臂扶住了他。
他抬頭,看見亞當。
他雙瞳一黯,喉嚨緊縮著,直到這時才發現小弟一直陪在他身邊,白雲也在。
事實上,連老巫婆和唐琳都不知在何時趕到了。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亞當卻開了口。
「放心,不會有事的。」
他握緊了小弟的手,亞當將他扶回輪椅上坐下,在手術室的門開時,推著他上前。
醫生和護士一起走了出來。
他的家人們,站在他的身後。
「她還好嗎?」
「巴特先生,尊夫人的左胸中彈,所幸子彈並未殘留在她體內,但因為失血過多,所以陷入昏迷,我們已經盡力搶救,她的狀況暫時穩定下來了,但是……」
「但是什麼?」他握緊了椅把,恨不得能立刻進去看她。
「但是她中間一度休克,腦部有短暫缺氧,可能會造成腦部損傷,所以得先轉入加護病房觀察。」
「腦部損傷,什麼意思?」
「腦部損傷是指大腦皮質因缺氧而受損,情況如果好一點,她只會有短暫的記憶喪失,情況若嚴重一點,病人……就有可能會無法清醒,不過實際上還是要看病人本身的狀況,我們必須再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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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送入了加護病房。
一天只能探病三次,一次只許進入兩個人,最多半個小時。
他不想離開她,所以就算不能進入病房,也寧願待在病房外頭等著。
無論誰來勸,他都不肯去休息,只是隔著玻璃窗,看著躺在病房里,身上插滿管子的她。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
腦部缺氧、記憶喪失、無法清醒……
雖然沒有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他卻知道,她很有可能變成植物人。
「藍斯,你必須去睡一下。」白雲柔聲勸著,「再這樣下去,你自己會先垮掉的。」
「-知道……」他的手覆在玻璃上,注視著躺在病房里那張床上的妻子,喃喃道︰「她笑起來的時候,右頰上會有一個淺淺的酒窩,就在這里。她總是喜歡和我爭辯,生氣的時候,老愛連名帶姓的叫我。大部分的人,都會以為她很理智,其實她脾氣很差,根本就是個小暴力分子……」
白雲听著他訴說對她的了解,不禁喉頭一哽。
藍斯一扯嘴角,「她拿下了七項極為賺錢的專利,卻根本不會理財,她把一半的錢,匿名捐給了慈善機構,另外一半,全部都再投資回研究上。」
「-知道去年她為什麼要離開我嗎?」
「為什麼?」白雲輕聲開口。
「因為我把她當成一個可以贏過-的展示品,我該死的傷了她的心,她卻回來了……她說她愛我……」
他閉上了眼,痛苦的啞聲說︰「我告訴她,我不需要同情……」
看著這驕傲的男人,白雲只覺得心疼不已。
淚水滑下了他的臉龐,他的額頭貼在玻璃上,無聲哭了出來。
他的淚,讓她為之動容,不禁也跟著淚濕眼眶,無法再開口勸他離開,白雲只能伸出手,輕輕覆住他顫抖的肩頭。
天啊,她真的希望莫蓮能夠醒來,否則她真的不曉得,藍斯能不能撐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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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了。
她仍躺在加護病房里。
看著莫蓮蒼白無血色的臉,藍斯握著她的手,撫著她細致的掌心。
「其實第一次見到-時,我一直覺得-很面熟,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直到-提起,我才想起以前那位華裔司機不服輸的小女孩-知道嗎?-父親一直為-感到驕傲,有一次-贏了學校的科展,他特別和查德借了一套西裝,要去學校看-,查德問他說,為什麼不用買的?他的薪水,應該足夠買一套稱頭的西裝,你父親卻回答,他要把錢留下來,做-將來念書上大學的基金-應該看看他當時驕傲的表情,仿佛-剛剛拿下的不是學校的科展,而是諾貝爾獎。當時的我,好羨慕-有一個會以-為榮的父親……」
醫療機器的聲音,規律的輕響著。
他將她的手拿起,撫著自己受傷的左臉。
「-說,去年-會走,是因為害怕受傷,因為我只把-當成一個合作的契約,所以-不敢承認-愛我……的確,那時,我還不知道-對我有多重要。那時,我一直以為我會覺得憤怒只是因為計畫失敗的挫折。然後,-的律師送來支票和離婚證書,我當時只想把那些東西塞到她的喉嚨里。她走了之後,我拿起筆,卻無法簽完自己的名字。」
他凝望著床上的妻子,啞聲開口,「我沒有辦法簽完它,-是我的,屬于我的,這一生中,-是我所擁有過最美好的事物,我沒有辦法放棄-,可是,等我領悟我愛上-,想回去找-時,那場該死的車禍卻讓我……」
他語音為之一頓,深吸了口氣才又緩緩道︰「就只是一場該死的車禍,卻把我的一切都奪走了,我的臉、我的腿、我的工作,還有……-說-不在乎,我卻不能不介意,-曾問我,我在怕什麼,我不敢回答,因為我也害怕,怕-只是被我的家人找來,怕-只是同情,怕等我能站能走了之後,-會離開我。畢竟,我本來就不值得-愛我,更何況……是變得如此殘缺的現在……」
藍斯嘎啞地低聲承認,「所以我逃避著,我不想復健,因為我怎麼的想把-留在身邊-說得沒錯,我的確是個膽小鬼,-無法想象我有多麼害怕失去-……」
緊握著她的手,他語音粗嘎地哽咽請求,「拜托-,醒一醒……」
床上的人,依然和過去五天來一樣,沒有反應。
三十分鐘的探病時間到了,他可以听到護士走到門外的腳步聲。
「該死的……-說-不會走的……」
她依然靜靜的躺著,仿如睡著了一般。
「抱歉,公爵大人,時間到了。」護士的提醒,在身後輕聲響起。
他逼自己將她的手放回床上,淚水卻再次滑落。
滾燙的淚,滴落她的掌心。
她的手指顫動了一下,他卻曉得那只是反射性的動作,這五天之中,他看過太多次了。
他閉上眼,卻壓不住胸口那無止境的痛。
一只柔軟的小手撫上了他的臉,他的心更痛。
天啊,他真希望這是真的……
但他卻曉得,這不過是他的幻覺。
他不敢睜開眼,因為知道那會在一瞬間消失,他只是微側著臉,就著她溫暖的手,滾燙的熱淚卻再次成串的滑落。
「別……別哭……」
她沙啞虛弱的聲音響起,他卻只覺得心痛得無法呼吸。
「噢,我的天——」身後的護士驀然驚呼出聲,然後沖了出去。「醫生、醫生——」
護士的驚叫,讓他猛然睜開了眼。
床上的人,雙眼不再緊閉,烏黑的雙眸,滿是溫柔,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
「我愛你……」
他屏住了呼吸,沒有辦法開口,害怕這一切依然是一場夢。
「你……一輩子……」
他緊緊盯著她,眨都不敢眨一下。
「都別想……擺月兌我……」她虛弱卻堅定的說。
他害怕的抬起手,顫抖地覆住了她在他臉上的手,她仍看著他,小手溫暖而真實。
他握緊了她的手,沙啞的顫聲開口,「我愛-……」
她蒼白的嘴角漾出了一朵微笑。
他則淚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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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後,莫蓮轉出了加護病房。
他安排她住進了舒適的VIP特等病房。
雖然沒再陷入昏迷,她依然非常疲倦,常常醒過來沒多久,又累得睡著,但每次她醒來,藍斯一直都在。
他始終陪在她身邊,守著她。
他的黑眼圈深得嚇人,兩頰有些凹陷消瘦,整個人瘦了一圈,仿佛受盡了折磨,好似剛從生死邊緣走過一圈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她從沒想過他會為她哭泣,她從沒想過他會愛她,但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她的確听到了他的聲音。
每次她听到他的聲音往回走,身體就好痛,痛得她無法忍受,但離開他,她的心卻更痛,所以她逼自己朝他的方向走去,中途有幾次,她痛得好想放棄,可是他沙啞的懇求卻讓她無法轉身離開。
他低啞的聲音,指引著她,牽引著她,直到眼前大放光明。
他在哭,滾燙的淚滑落臉龐,讓她的心好痛。
起初她不是很了解自己發生了什麼事,然後才慢慢記起,然後才曉得她昏迷了五天。
她身上只被打了一個小洞,就痛成這樣,實在很難想象,當初斷了雙腿,又多處骨折的他,是經歷多麼可怕的痛苦與折磨,才有辦法存活下來。
他的家人,陸續都來看過她。
從白雲那兒,她知道藍斯之前一直沒怎麼睡。
「藍斯?」
白雲離開後,她撫著他的臉問︰「你要不要去睡一下?」
「我有睡。」
「什麼時候?」
「-睡著的時候。」
她既心疼又好笑的看著他,然後輕聲開口邀請,「那你可不可以上來陪我躺一下?」
「-身上還有傷。」他擰著眉,「我會壓到-的。」
「不會的,這張床很大。」她握住他的手,柔聲道︰「而且……我自己一個人……睡不好……」
他自己一個人,也睡不好。
看著她蒼白的小臉,藍斯沒有猶豫太久,便以手撐起自己,從輪椅上站起來,小心地避開她手腕上的點滴,躺到床上去。
這病床雖然比一般的病床大,兩個人躺在一起還是只剛好而已。
她對著他露出微笑,和他十指交纏。
「謝謝。」
「睡吧。」他吻著她的手指,啞聲說。
她安心的閉上了眼。
藍斯凝望著臉色仍顯蒼白的她。
她的心跳,輕輕的,透過她的肌膚,傳到他的掌心。
她的呼吸,輕緩但很規律。
他可以感覺到她的體溫、她的氣息。
半個小時後,他終于不自覺地閉上了眼。
這是不合規定的。
那並不會影響到她的傷勢。
老巫婆和護士說話的聲音在遠處響起。
他試著想睜開眼,卻累得無法清醒。
可是……-
是在質疑我嗎?
老巫婆的聲音冷冽了起來。
不……
我的孫媳婦能夠安心休息,才是最重要的,我相信,你們院長也會同意我的看法,或者-應該直接去問過他的意思。
不用了,公爵夫人。
很好。現在-可以和我一起出去,讓公爵和他的夫人休息了嗎?
是的,公爵夫人。
談話的聲音逐漸遠去。
關門的聲音響起。
一切又復歸寂靜。
他放松了下來,輕握著她的手,听著她的心跳,感覺她的呼吸。
然後,緩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