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在馬車規律的搖晃下,曉月閉著眼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听到城里街市喧嘩的聲音,她無意識的皺著眉,往溫暖的被褥鑽去,想把那些嘈雜的聲音擋在外面。
宋青雲好笑的看著她先是死命的往他懷里鑽,然後又抓著他的手蓋到她耳朵上,跟著一只手縮在他胸前,另一只手還死抓著他的手臂不放。
敢情這女人不只把他當床,還把他當成被子了?
本來他見她坐著睡,頭老踫到車板,他心中不舍便將她移過來身旁。誰曉得這女人竟然越睡越過來,先是睡到他身上把他當床板,接下來還把他兩只手當被褥,一手蓋到耳上阻絕噪音,一手蓋到腰月復防止著涼!
是他的衣袖太過寬大才會造成她的錯覺,還是她根本就睡昏頭了?
當初一時心軟,害他現在想動一下都不行。只要他把手移開,她就會皺起眉頭,將她那會自動跑走的「被子」抓回來。
他又狠不下心把她叫醒,如今他還能怎樣?只好認命的抱著她了。
不過他這床板兼被褥倒是當得挺樂意的就是了。
懷抱著曉月,宋青雲細細瞧著她的睡顏。她干干淨淨的臉未施脂粉,小臉枕在他的胸膛,安靜的沉睡著。
忽然,他發現她和他的呼吸頻率竟然一致。他吸氣,她也吸氣;他吐氣,她也跟著吐氣。他突然想到,她難道不會覺得「枕頭」會跟著她的呼吸上下起伏很奇怪嗎?
會呼吸的枕頭!這念頭一冒出來,他忍不住就想笑。
他眼角眉稍帶笑地低首親了她額頭一下,他喜歡這種和她呼吸相同空氣的感覺。
忽然間,他發現「看得見」這件事也不是那麼恐怖的,至少他喜歡能看見她的容顏,看見她的喜怒哀樂。
因為這點,這個世界似乎變得好了一點;這樣的改變就讓他比較能接受,而且歡迎。
也許他對這個世界太苛刻了。以往的事物不過都是他的想象,對人們來說,眼前這些才是真實存在的吧。
或許對他也是,只是他無法接受而已。
其實不是世界變了,世界一直都是這樣存在、運轉的;只是他從小就被迫以另一個角度去接觸,所以起了偏差,而現在不過是又被強迫回歸原先的角度而已。
但不管是哪一面,其實都是同樣的世界。
就像茶壺依然是茶壺,馬車同樣是馬車,師兄一樣是師兄,靳雷也同樣是靳雷,而曉月……他揚起淡淡的微笑,深情的望著懷中的女人。她當然還是那個外表冷漠、心地善良,有著柔柔軟軟的南方音調和堅強的意志力,又瘦又輕的鬼醫之女白曉月。
對了,她還是他未過門的娘子。
宋青雲微微一笑,喜歡最後這點!
回到風雲閣後,曉月還在睡,宋青雲便將她抱進屋里。
當然,這又引起了閣內眾家老小一陣騷動。上回被大爺抱進門的是大夫人,那這回被三爺抱進門的……
「白姑娘會成為咱們的三夫人嗎?」守門的小伙子好奇的問一旁的大叔。
「廢話!白姑娘本就是三爺未過門的娘子,她不當三夫人,誰當?」
「但三爺最近的脾氣……白姑娘要是嫁了他,會不會……」小伙子倒是挺擔心瘦弱美人的。畢竟他也曾讓白姑娘醫過病,對她可是感激的很。
「這個……三爺應該不會對白姑娘怎樣的,你沒看他今天還肯和白姑娘出門嗎?自從三爺復明後,你哪只眼看他出過門了?連踏出雲樓都只有那麼一、兩次。」
「說的也是。」小伙子搔搔頭,「那是說,咱們三爺很喜歡白姑娘-?」
「廢話!你這小子不好好守門,說什麼閑言言語的,還不快去把門關上!」大叔一瞪眼,說完便去做自個兒的事了。
宋青雲抱著曉月站庭園中,眼前有三條岔路,他竟有不知該往何處走的感覺。
這地方可是他住了十多年的風雲閣啊!還是瞎子時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該如何回到雲樓,如今看得見了,他反倒迷惑于眼前的景物,反而有些不確定的感覺。現在是該往左還是往右?
應該是左邊吧?
宋青雲苦笑一聲,他真想干脆閉起眼來走,說不定還清楚點。
轉向左手邊的岔路,沒多久他就瞧見了雲樓高出于林木的屋宇。
行至人工湖旁,一陣輕風拂來,揚起青柳晃蕩,夏荷也隨之搖晃;曉月在睡夢中嗅得熟悉的花香味,唇角浮現一朵甜甜的微笑。
宋青雲一陣怦然心動,不知不覺停下腳步,呆呆的望著懷中的美人兒。
她看起來好象很幸福的樣子,是夢到什麼好事嗎?
真想知道她此刻正在夢些什麼……
天,他幾時變得如此無聊了?
他無力的笑了笑,舉步繼續前行。
誰知才一抬頭,卻看到嫂子從前方行來。
秦冬月見著宋青雲抱著曉月,一揚眉便道︰「怎麼,你這家伙肯出門了?」
「嫂子……」他尷尬的開了口,知道嫂子會這樣對他全是自找的。誰教他先前老對她擺臉色。
「哼,嫂什麼嫂,你這家伙不是想一輩子關在雲樓嗎?又不是在演鐘樓怪人!」
「什麼鐘樓怪人?」他蹙起眉,不解地問。
「鐘樓怪人是我家鄉那邊流傳的故事。那怪人心地善良,但天生駝背丑臉,長相極為難看,他因為自卑,從小便躲在鐘樓里,不敢出來。人家是因為長相怪異所以會自卑,你又長得不難看,不好好享受人生,還學人家關在樓里,真的是有病啊!」
宋青雲被罵的——不能成言,只能苦笑。
看他那副模樣,秦冬月也罵不下去了。「算了,你總算還知道要出來,還有得救。對了,你想把白姑娘帶上哪去?她的房間可不在雲樓。」
「我不知道她住哪間房。」宋青雲悶悶的說,雖然心里實在是很想帶她回雲樓睡就好。
秦冬月一瞪眼,「你不知道,我知道啊。雖然曉月是你未過門的娘子,可你也得顧著人家的名節。再說未過門即是還沒過門,就表示她還不一定會嫁你……」她邊說邊往另一個方向走,走一走突然發現身後沒人,一回頭便喚著還在原地的宋青雲,「你想讓她再著涼一次啊!還不跟上,帶她回房。」
嫂子都這麼說了,他當然只有低嘆一聲跟上去了。
而曉月一直到回到自個兒床上,都還在睡……
雨過天青,老天爺不再下雨,洪水也就漸漸退了。
曉月提供的那帖藥方讓人服用後,成效良好,醫好了不少患者。加上飲水和食物都換了干淨的,便不再有新的病患。
收容所的狀況因此慢慢穩定下來。
曉月還是每天去城外幫忙,宋青雲也每天跟去。但他不再只待在馬車里,而會隨著進帳篷幫忙看診,一天天調適自己的心理。
雖然還是不太愛和人說話,可他也不再排斥他人的接近。
本來宋青雲所存在的問題,便只是一個心結而已,當那心結一解開,想通了這是本質相同的世界時,他便不再抗拒接觸外界了。
也是如此,他才發現自身醫術的不足。把脈他很行,光靠根絲線綁在病人手上,他都能診出患者的病因。
針灸認穴對他來說也不難。
但他無法看書,所有的知識全是強記下來的;可就算背再多的書,也無法光靠觸覺和嗅覺辨認出所有的藥物。以往看診,他都只能說出藥名和劑量,然後請人去藥鋪抓藥。
對于所有的藥物,他能背出它們的外形描述、治療功效和忌諱,但那藥物若是拿到他眼前,除非從味道辨認,他根本不知道它是什麼藥。
所以他每天到這里,一是替人看診,二是來此認藥,並虛心向孫大夫請教。
看著宋青雲慢慢適應,曉月的情緒卻越來越糟糕,不安和煩躁時時充塞心中。
雖然他從那日起,對她的態度又漸漸重回之前的溫文儒雅、和顏悅色甚至更溫柔,她卻越來越憂郁、害怕。
因為這表示,總有一天,他會離開她……
于是,她開始變得冷淡,慢慢疏遠他。
果然,風雲閣宋三爺雙眼復明的消息一傳出去,一堆媒人婆便登門拜訪,其中甚至不乏達官貴人、皇親國戚的千金遣來的說媒者。
風雲閣里成天就見一群三姑六婆來來往往。
秦冬月沒遇過這種古人說媒的鮮事,玩得可樂了。反正小胡子回來了,她空閑的很,每天就登記上門提親的有哪些姑娘,然後興致勃勃地跑去偷窺打探人家,洋洋灑灑的列了一長串的優缺點,到了晚上便在飯桌上向大家報告。
曉月每到晚飯時便食不下咽。听著冬月念這家千金如何如何,那家小姐怎樣怎樣,光是想到宋青雲會娶別人,她就想哭。
到了這時,她才真的了解當娘出事之後,爹為何會如同行尸走肉。
她無法想象沒有他的日子,她該如何過下去;但有他的日子,她依然無法忍受他擁著其它女人……
所以她打算在他訂親之時便離開風雲閣。或許不能回君山去,但天下之大,總有她能容身的地方。
因此在僅有的、剩下的這幾天,她總是趁人不注意時,定定的看著他,將他的身影細細刻劃在心底,盼在以後的日子里,還能永遠的記著他……
原來就不豐腴的曉月,這些天折騰下來,就變得更瘦了。
宋青雲看在眼里,當然是心疼加不舍。但在他無法全面適應這個世界前,他不想自私的絆住她。在想通之後,他的「良心」又回來了。
現下的他不再是失明的人,很多事物需要重新學習。
就拿看書來說,他看到的只是一些無意義的符號--說簡單點,他是個「文盲」。
光是不識字這點,就讓他的自尊大受打擊;然後是關于藥物辨認一無所知,醫術不如曉月,更是讓他覺得苦在嘴里。至于武術,那是用來防身的,又不是生財工具。
從頭到腳,他樣樣不如曉月,唯一覺得比得過她的便是他這張俊臉。問題是這有什麼好驕傲的,他可是個男人啊!
他想了半天,發現自己竟然無一技之長。
若娶曉月過門,他拿什麼來養她?總不能叫她養他吧!
所以他想先把習字、認數和辨藥學好,能自己賺錢養家了,再迎她過門。
這是自尊和面子問題,他不想讓人覺得他配不上她。
秦冬月便是看不慣宋青雲如此「龜毛」,才會每天晚上做調查報告。
什麼狗屁自尊、良心發現!見到好料的當然要趕快打包回家,哪有人像這笨男人一樣,還先回家鋪好桌巾、擺好碗筷、布置燭光之後,再去把好料買回來。等到那時候,好東西早被人搶光啦!
這個超級大白疑,比她老公還木頭!
他以為只有他有人要啊?曉月因為救了孫大夫那件事,名聲早已傳遍長安啦!若不是她這大嫂暗地里把那些來為曉月說親的媒人婆全轟回去,想娶曉月的人可不比想嫁宋青雲的要少到哪里去。
她本來是想教人來追求曉月,刺激宋青雲,但又怕弄假成真讓曉月嫁給別人,那多劃不來。所以她只好從曉月這里下手,刺激刺激她,藉由伊人憔悴來讓宋青雲自動點;沒想到他竟然還真忍心讓曉月暗自神傷、越形消瘦。
真是有夠沒良心的!
「害我現在都變成貪圖榮華富貴,小人嘴臉的壞心大嫂了。」秦冬月忿忿不乎的縮在孟真懷中叨念不停。「你快想想辦法啦!」
「想什麼辦法?」孟真躺在床上,一臉無奈。他本想說二師弟好不容易回來了,他便可以和冬月回玉泉鎮去,怎曉得她見不慣那兩人的情形,硬是要留下來攪和。
現在都已經三更半夜,忙了一整天他實在累死了,他這小娘子還在叨絮不休,不讓他睡。
「什麼叫想什麼辦法?你一點都不關心自己師弟的終身大事!」她滿臉不悅的叫著。
「冬月,姻緣天注定,該他的便會是他的,你就別擔心這些了。」
「什麼叫姻緣天注定,我只相信人定勝天!」
孟真听了只笑笑的看著她,敢情她忘了她是如何嫁他的?
秦冬月看了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忙道︰「你少笑得那麼得意。若不是當初我對你還有點好感,想逼我嫁你?門都沒有!」
「你當時不嫁我,還能怎麼著?」
她甜甜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可以把你‘卡嚓’!」
他真以為女人好欺負不成!?要不是看在他當時沒對她毛手毛腳,又一副忠厚老實樣,她怎麼可能會和他做假夫妻啊。哼!
「卡嚓?什麼意思?」怎麼他听了心中便竄過一絲寒意?
「告訴你,你還是別知道比較好。」秦冬月笑咪咪的說完,便翻身睡覺。
笨男人,你慢慢猜吧!
「冬月,那是什麼意思?」
「別吵我,我要睡覺。」她拍掉他伸過來的手,在心中偷笑。
孟真瞪著她的背,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唉,誰教他要愛上她。
更夫報時的聲音傳來。
四更天了,的確是該睡了。再不睡,天都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