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吳春光在小巧卻宜人的房間里醒來。
她猶顯困倦的雙眼有些茫然地環顧繪印著薔薇的淡紫色壁紙牆面,沉穩的深紅色櫻桃木衣櫃、書桌,還有一張鋪著咖啡色坐墊的白色木倚。
這麼美的房間月租只要七千元?
簡直便宜到像在作夢一樣。
她的目光落在擱在一角的丑陋行李袋……不是夢。
所以,這就是她新生活的開始。
她精神振奮了一些,但如果能夠徹底擺月兌昨夜那些亂七八糟夢境帶來的困擾,相信她會顯得更興奮愉快很多。
而且若是翟恩可惡的迷人笑臉不要常常出現在她的夢里,對此,她會更加感激上蒼。
她用力搖了搖頭,試圖將過去的記憶和不良影響甩開,專注心神在接下來的人生上。
吳春光刻意用冷水沖澡,讓腦袋清醒冷靜不少,套上她最好的一套衣服——NET打過折扣的便宜黑色棉T和洗得褪色的緊身牛仔褲,然後下樓。
松餅和女乃油的香氣飄散在空氣中,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
循著食物香氣拐進寬敞的廚房,她還來不及和背對著自己,正在為平底鍋里的松餅翻身的房東小姐打招呼,目光便先和坐在長餐桌旁的一名縴弱女子打了個照面。
「早安。」吳春光禮貌地微笑。
「你好。」縴弱女子看起來像是隨時會受驚的小白免,露出一絲遲疑的怯怯笑容。
「我是昨晚才到的新房客,以後請多指教。」吳春光安撫道。
「謝謝你……」縴弱女子喃喃說了一句她听不清楚的話。
吳春光只听到模糊的「其實我也……三天前……」什麼的。
「如果你們兩個聊夠了,可以自己動手拿盤子過來盛松餅了嗎?」管娃翻了翻白眼。
「好。」吳春光識相的忙抄起桌上繪著櫻桃的白色磁盤。
「對不起。」縴弱女子內疚地低聲致歉,也乖乖拿著盤子過去排隊。
管娃鏟起煎得金黃誘人的松餅各扔了兩片在她們的盤子上,旋即又敲了三顆蛋進鍋里。
吳春光和縴弱女子像小學生一樣站在旁邊等,有些訕訕然地互覷一眼。
等荷包蛋煎好了之後,管娃再度支使她們去倒牛女乃,然後自己煮了一大壺濃濃的咖啡,一樣是砰地放在長餐桌上。
管娃切著松餅的動作卻是秀氣極了,對切成漂亮的八片,然後在上面淋了一大堆楓糖。
「干嘛?」她抬頭,注意到吳春光的表情。
吳春光吞了口口水,搖了搖頭。
「你想說人胖不是沒有理由的嗎?」管娃手中的叉子正確擊中楓糖松餅,報復性地咬了一大口。
她心中像充滿了忿忿之情,是沖著某個人吧?
吳春光突然想起廣告單寫的,關于房東兼保全簡介的那一欄。
「那個……關于美國cIA某高階探員……前妻……」她小心翼翼地開口。
縴弱女子倒抽了一口氣,不安地輕扯了下她的袖子。
管娃咀嚼著松餅的豐潤小嘴頓時停住了,半晌後才吞下口里的松餅,繼續攻擊下一片。「是真的。」
吳春光喔了一聲,也有些不知該如何接話下去。
總不能冒昧地問人家婚姻出了什麼問題?抑或是cIA高階探員是不是跟好菜塢電影里演的一樣高大帥氣、老謀深算吧?
「我前夫是個沒腦袋的猛男種馬。」管娃冷冷地補充,「他的優點是性能力超強,缺點是愛國主義已經吃光了他的腦細胞,我們的性生活火花四射,婚姻生活卻是爛到爆,所以我逮到機會一逃離婚姻馬上就跑回台灣——該誰了?」
現在是在召開第一屆逃妻住戶大會嗎?
吳春光眨了眨眼,心虛地看了面色蒼白的縴弱女子一眼,而後硬著頭皮迎視管娃,「我是吳春光,昨天才從台北搭火車到台中,我的‘未婚夫’警告我不準挾帶他的寶寶私自潛逃,但他是個顛倒眾生的公子,而我是個有婚姻恐懼癥的流浪癖患者,所以我們真的已經一點關系也沒有了。順便問句題外話,嬰兒也在‘禁止攜帶寵物’的規定內嗎?」
也許她不會留在台中待產,但假若她必須待在這個城市直到孩子出生,那麼她不希望沒有事先說清楚,就為這屋子里的任何人帶來額外的困擾和麻煩。
如果,她們對此感到不悅,那麼她會在吃完早餐後就馬上告辭的……雖然她有點離奇地不想走。
「生下來借我玩。」管娃圓滾滾如黑鈕扣的大眼楮若有所盼地盯著她的小月復,語氣里透著一絲努力壓抑下的渴望,「違規的事就算一筆勾銷。」
「謝謝你。」吳春光松了一口氣。
「寶寶……」縴弱女子淚光瑩然,目光痴痴地看著吳春光的肚子。
自己的肚子生平第一次這麼受注目和歡迎,她真不知該感到驚嚇還是受寵若驚。
「你。」管娃手中的叉子重敲了下縴弱女子的盤子,照例嚇了對方一大跳。
「我叫念品。」縴弱女子輕聲開口,「姓貝。」
「幸虧不姓紀。」管娃咕噥。
吳春光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差點不禮貌地被逗笑了。
可是貝念品顯然不以為意,溫柔而好脾氣地點點頭,「是啊,差一點我就變成紀念品了。」
管娃首次以一種嶄新、略帶欣賞的眼神瞅著貝念品,但嘴上還是不饒人,「還好你仍然保住了幽默感,沒被那個爛男人毀了一切。」
貝念品嘴角帶著淺淺笑意,卻漸漸滲入了一絲苦澀。
這下子換吳春光大逆不道地撞了撞管娃的手肘。
「干嘛?我又沒說錯——」管娃扭過頭去惡聲惡氣抱怨,直到察覺貝念品顫抖的下唇和紅了的眼眶,這才警覺住口,「你繼續,不用理我。」
「謝謝。」貝念品感激地望著她倆,隨即語意艱難地道︰「我是逃妻,我先生還不知道我離開了,他他去歐洲開會……」
「你最標準。」管娃不忘瞪吳春光一眼,「不像某人。」
「如果寶寶生出來後認你做干媽,」吳春光嘆了口氣,一攤手,「你可不可以就此停止圍剿我?」
「以為我不敢嗎?」管娃一拍桌面,震得盤里的松餅跳了下。「成交!」
「感謝老天。」她抬眼望向天花板,一臉釋然。
一絲克制不住的怯怯笑聲突然響起,她倆不約而同望向急急捂住嘴巴的貝念品。
「笑屁啊!」貝念品認分自首,「我替你們講。」
下一瞬間,三個女人噗哧地笑了出來。
「三個月內,把我未婚妻給找出來!」
翟恩爽快地扔下一張數字後頭有很多個零的支票。
「找人是本公司的專業和強項,您交給我們就對了。」台灣偵信業龍頭的負責人瞪著那張鉅額支票——幾乎是他們整年度營收的三分之二,二話不說立刻抄起支票,卻也不忘笑著打官腔,「不過還是要先跟翟先生報告一下,全台灣這麼大,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要大海撈針好像是有點太……」
「錢你收了。」翟恩下巴微抬,滿眼危險之色。「三個月內找不到人,我就拆了你公司!」
「呃?」負責人倒抽一口氣。「翟、翟先生……這這這……」
「不過這樣做,」翟恩濃眉微皺,略陷沉吟,「好像不太合法。」
「沒錯沒錯!」負責人猛抹汗,點頭如搗蒜,「翟先生說得對,您上述的行徑的確是違法的。」
「好吧,」他渾不在意的揮了揮手,「那就把你公司買下來變更成停車場,再把它拆個精光。」
負責人登時傻了。
「還有其他問題嗎?」他微挑眉問道。
「三個月沒問題!」負責人說這話的時候要是沒發抖,應該會更有說服力。
「很高興我們達成共識。」
孫特助拿著文件走進來,剛好和幾乎是屁滾尿流逃出去的偵信業龍頭擦肩而過,腳步不由得更加戒慎地慢慢接近自家老板。
「我不會濫殺無辜,」翟恩目光緊盯著筆電螢幕,手指重重敲著鍵盤,「你犯不著一臉踏進地雷區的驚恐表情。」
「小心不蝕本。」孫特助謹慎道,小心翼翼將待簽核的文件放在辦公桌上……遙遠的一角。
自從吳小姐離開後,老板已經整整一個禮拜沒有出門獵艷,而且每天都像被囚禁在籠子里的暴怒狂獅一般,任何人想靠近跟他說話簡直得冒生命危險。
「孫特助。」
躡手躡腳往門口移動,自以為就快要安全退出火線外的孫特助身形一僵,只能無奈地再走回來。
「你結婚多久了?」翟恩表情凝重的問。
孫特助驚奇地眨了眨眼。
在老板的字典里,「婚姻」這詞一向等同于髒話呢!
「五年。」孫特助戒備地回答。
「還沒有離婚的打算嗎?」
如果翟恩的臉色不是這麼嚴肅外加真心困惑的話,孫特助也許會認為老板鼓吹他人恢復單身、投奔自由的意圖已經走火入魔了。
他清清喉嚨,頂了下眼鏡,「其實婚姻制度沒有人們想像中的糟。」
「是嗎?」翟恩滿眼懷疑。
「當然也因人而異。」孫特助也不好給老板沒面子。「有些人是面對得不太好。」
「說了不等于沒說嗎?」翟恩火大了起來。「什麼狗屁廢話!」
果然,魔王爆發了……
孫特助趕緊借詞還有工作要趕,逃之夭夭。
晚上,「沖浪板」PUB。
帥帥老板口里叼著戒煙含片,在搖滾音浪中待在角落擦拭他鮮黃色的全新沖浪板,直到看見那個熟悉高大英挺的身形推門而入,全身紅燈警鈴嗶嗶嗶瞬間大作!
「關門,加大鎖!」帥帥老板跳了起來。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一八七身高、渾身肌肉如鐵、性感迷人卻滿臉陰沉不爽的翟恩已像摩西分過紅海而來,閃電般一把勒住他的脖子,拖出PUB。
遇人不淑……不,是交友不慎啊!
「咳咳咳,」帥帥老板肺里的空氣全被擠了出來,一被松開,立刻劇烈猛咳。「謀殺……」
「小紅帽跟你聯絡了沒有?」翟恩字字如子彈自齒縫中迸出。
「沒有。」帥帥老板好不委屈。「老翟,我們是死黨,我會騙你嗎?」
「要我一一列舉嗎?」翟恩冷笑,索性扳起指頭數算起來,「國小二年級,A我的五百元便當費去討隔壁班女生的歡心。國三那年,把校花寫給我的情書偷去抄——」
「夠了夠了夠了。」帥帥老板滿臉內疚,「好吧,小時候我是因為你長得太帥、功課太好,家里又太有錢而嫉妒過你,但長大後我人格已然發展完整。」
「你要是人格完整,那我就是處男了。」他哼了聲。
「老翟,我們倆繼續在這里自相殘殺也不是個辦法。」面對狠角色,帥帥老板也只能嘆了好大一口氣。「坦白講,我是沒資格說你啦,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也到了該成家的時候了?」
「你是沒資格說我。」他不悅地抱臂瞪著死黨,「是誰每天上床抱著的都是沖浪板的?」
一拳K0倒地!
帥帥老板半天說不出話來。「那、那是因為我又沒有愛上誰……」
這次換翟恩被當頭重擊,猛然縮了一下。「我才沒有愛上小紅帽!」
「那你干嘛一副捉拿逃妻的凶狠架勢?」帥帥老板得意洋洋地猛戳著他的死穴,「看起來很不自然喔!」
「那是因為……她偷走了我們的小孩!」他死鴨子嘴硬地吼道。
「你們真的有寶寶了?」帥帥老板頓時興奮得樂不可支。「男的女的?我可以當干爹嗎?想好乳名了沒有?如果我有兒子,我要把他的小名叫作‘瘋狗浪’。」
「提醒我以後絕對別讓我女兒嫁給你兒子。」因為有其父必有其子。
「是女兒嗎?」帥帥老板眼楮一亮,「那我可以幫她取小名嗎?」
「除非我死!」翟恩吼完才發現不對勁,壓著抽痛的太陽穴苦惱道︰「媽的!我居然還在這邊跟你鬼扯淡,我要走了。」
「真的不考慮一下嗎?我這邊有一籮筐的名宇哦!」帥帥老板無比熱心追問。
「老姚,說正經的,」翟恩回過頭,英俊臉龐浮起一抹同情,「東北角那些大浪真的把你的腦袋打壞了。」
帥帥老板霎時啞口無言。
「這家伙,臨走還要捅人家一刀,活該找不到小光光。」
「我听到了!」遠處高大身影傳來咆哮。
帥帥老板忙捂住大嘴巴,噤若寒蟬。
覺得全世界都跟自己作對的翟恩氣沖沖回到家,憤慨地將鑰匙甩到玄關名貴烏木鞋櫃上,暴躁地將自己的身子狠狠拋入長沙發里。
空空蕩蕩。
他看著安靜的四周,大得令人生厭的寬敞客廳,還有不管點亮多少高級水晶燈都無法驅除的一室冷冷清清。
像被再嫁母親拋棄的那一天。
那年,他七歲。
「恩恩,媽媽真的好愛你,但是歐文叔叔比你更需要媽媽。而且有爸爸照顧你,媽媽很放心,以後等你放暑假,媽媽再接你到英國玩好嗎?」
美麗柔弱而浪漫的母親緊緊擁抱著他,淚如雨下,身上的粉紅色緞質禮服摩擦著他的臉頰,不知怎的異常粗糙地弄痛了他。
他八歲那年,美得像朵空谷幽蘭的母親與前往英國度假的美國船王墜入熱戀,淚眼汪汪地和歐文叔叔離了婚,並立刻搬離心碎的歐文叔叔家,甚至遺忘了第二年前往英國過暑假的他。
歐文叔叔紅著眼楮將他送上返台的飛機,那副被拋棄了的淒慘模樣看起來竟是那麼熟悉。
他十歲那年,美國船王也留不住浪漫奔放、愛情至上的嬌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跟著義大利黑手黨的教父私奔。
十五歲那年,翟恩父親過世了,當年的小男孩已逐漸長成一個高瘦漂亮的少年,母親回來在父親告別式上致意,身旁的丈夫已經換成某中東石油國家的國王。
如果母親的前半生是一部「有愛最美,男人相隨」的偶像劇,恐怕讀者才看到第二集就已經被搞得眼花了亂、火大到蛋洗電視台。
不過多年來,他早已學會不再對母親以及任何女人抱持任何期待,更不允許自己對任何人敞開心房,再讓人有機會去傷害、並粉碎他的世界。
因為那些口口聲聲推祟愛情,實際上虛偽、膚淺、美麗卻腦袋空空如也的女人要的其實很簡單,她們只想得到他的熱情、身體、金錢、權勢。
就是沒有人想要真正的他。
那個卸下性感、迷人、魅力、甜言蜜語之後,有血有肉、會痛會流淚的他。
——就連小紅帽也迫不及待逃離的他。
翟恩胸口灼熱糾結,有一剎那,像是又該死地回到了當年七歲那個脆弱又無助的自己。
他將臉埋進雙手里,呼吸又開始變得異常艱難痛苦了起來。
不。
小紅帽跟她們才不一樣。
和生性浪漫卻自私的母親不同,自他生命中逃開的小紅帽並非只留給他滿滿的苦澀與懷恨。
他永遠記得她和他斗嘴時的伶牙俐齒,記得她心軟的女乃油烤吐司,明明對他說的笑話很有反應、卻又拼命保持嚴肅的小臉,還有她的土城空心菜、地院炖牛肉、綠島蛤蜊湯。
翟恩抬起頭來,臉龐掠過一絲希望火苗,赤著腳,起身沖向自她走後,他就再也沒有踏進一步的客房。
小紅帽那一整個月都在縫些什麼東西?
客房頂燈光線乍亮,柔和地灑落在房間每一處。
他心一抽,仿佛還能看見頂著一頭刺蝟短發,穿著丑到令人斃命的棉T和牛仔褲,坐在那兒專注地縫著東西的她。
那個讓他的心里充滿了甜蜜、糾結、痛楚和渴望的惹禍精。
翟恩在核桃木書桌前坐下,目光灼熱地瞪著桌上的物事。
上頭整整齊齊擺放著一疊疊手工繾制精繡的表袋。
他用顫抖的手開始數了起來……整整一百零二個。
跟他收藏的一百零二支古董表相同數目。
「原來不是逃生索。」他低聲道,伸手拿起其中一只用黑色與金色絲線繡著品牌文字的表袋,喉頭發緊。
總算知道秘書說送來十尺的精梳棉布是怎麼回事了。
……那個嘴硬的,心腸卻軟得跟棉花糖的小紅帽。
看著這些表袋,他冰冷空虛的胸口又逐漸溫暖充實起來。
他終于又可以順暢呼吸了,並且恢復成為一貫戰斗力十足的翟大執行長。
「小紅帽,你這樣還叫做沒有愛上我?」翟恩露出自信滿滿的大野狼笑容,「我一個字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