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隨風怒氣沖沖地回去,馬上糾集禮部大大小小上百位官員,針對「青樓妓院開苞競標條例」一事,立刻去翻查古往今來所有法令和條陳規矩。
「查清楚有哪一條例律是可以阻止、禁止、廢止清倌開苞的!」他臉色鐵青得駭人。
「是、是,下官等馬上去查、馬上去查……」禮部大小官員全繃緊了神經,二話不說沖向各自的庫書房去!
沈隨風怒氣騰騰地佇立在原地,握緊拳頭,忿忿地低咒。
「那個女人腦袋到底裝的都是什麼?她到底有沒有一點姑娘家的自覺?她到底有沒有搞清楚自己究竟在干什麼?可惡!」
他平坦順利的青雲路上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一顆頑固礙事又刺心的大石頭來?
害他失卻理智,失去冷靜,失掉所有為官應把持住的禮制與原則,一想到她即將陪坐陪酒賣笑賣身——
「天殺的!」還害他破天荒飆出粗話來!
早晚他不是被她氣死,就是被她給搞到心髒爆裂而死。
沈隨風焦躁地來回踱步,幾乎都快把地上堅固的青磚給踩穿了。
「開苞?當花魁?」他猛然停住腳步,濃眉緊蹙得都快打成死結了。「哪個不要命的男人敢踫她一根寒毛試試看!」
眾人查遍前朝和今朝所有律規法令,忙得人仰馬翻焦頭爛額,結果卻是——無、法、可、管!
「該死!」沈隨風重重捶了桌面一記,絲毫不理會拳頭指節乍然爆開的劇痛。
難道他真要眼睜睜看著下個月一到,由著她興高采烈歡天喜地的把自己給賣了嗎?
沈隨風胸口強烈灼燒著憤怒和心痛,還有他死也不肯承認的濃濃嫉妒,煩躁得直想狠狠打斷什麼來發泄一下。
不!冷靜!
他可是素來沉穩內斂、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沈隨風,將來平步青雲封侯拜相指日可待的那個沈隨風,怎麼可能被一個小小女子就搞得他暈頭轉向、暴躁失常?
「仔細想想,我何必這麼生氣呢?不過就是一個吻,不過就是一個頑劣固執不通的女人,不過就是一個沒有善惡是非禮義廉恥概念的——」他揉了揉糾結的眉心,努力深呼吸,試圖恢復往日的清明沉靜。「笨蛋!」
倘若她真的那麼執迷不悟,他又何必替她的清白著急煩躁困擾?
他又不是真的愛上她,犯得著跟個瘋子似的團團轉?
沈隨風猛然一震,呼吸僵止了。
難道——
他真的愛上她了?
看著美麗得幾乎令人無法呼吸的華服麗裳,曹綠袖原以為她會迫不及待一一試穿。
但是不知怎的,她卻意興闌珊地隨意看了幾眼、模了幾下就擱一邊,神情蕭索地望著窗外發呆。
到底是怎麼了?這不是她盼了十多年的美夢成真嗎?
她成為花魁娘子、傾城名妓的大好機會就要來臨了,她遠大的志向,錦繡的前程,眼看著就要實現了,可她為什麼沒有自己期待中的那麼快樂呢?
曹綠袖一手支著下巴,覺得心底悶悶的、怪怪的,總有說不出來的難受。
「都是那個討厭鬼,干嘛說一些有的沒的來破壞人家的心情呀?」她貝齒緊咬,臉上怒氣難消。「搞得我當花魁是什麼殺人放火的壞勾當……奇怪了,他不是有點喜歡我嗎?既然喜歡我,那以後多多捧我的場、點我的堂會不就得了?」
到底是在發什麼飆,抓什麼狂啊?
嘴上說是這樣說,可是曹綠袖只要一想到他憤怒受傷氣惱的表情,就有種好像自己真的做錯了什麼事的感覺。
「哎呀!煩死了!」她猛地站了起來,隨手抓了一件披風便往外走。「再想下去頭都要爆了,我要出去透透氣!」
穿上套帽披風的原因是為了偷偷模模躲開她娘的視線——自從曹媚娘開始大動作大手筆地張羅起曹綠袖的開苞競標大會後,為了保持神秘感,就規定她再也不能出去拋頭露面,而且每天都要以牛乳沐浴,好讓身子在一個月後變得雪白細致滑如凝脂。
唉,原來要當花魁的條件和事前準備還真不少,除了琴棋書畫得加強練習外,舉凡媚眼的拋法、嘴唇的笑法、身段的扭法、蓮步的走法……都各有講究之處,學得她都快累死斷氣了。
她懷疑娘根本就是公報私仇,故意要讓她知道花魁名妓可不是靠耍耍嘴皮子就能成事的。
幸好她自小的研究功夫可沒白做,都見慣眼熟了的東西,自然一點就通。
開什麼玩笑?她曹綠袖可是塊天生就注定當花魁的好材料呢!
胡思亂想間,她也沒忘了眼觀四面、耳听八方,小小翼翼地穿花拂柳溜出了挽翠樓。
終于,再度見到了久違的京城好風光。
「嘩!」曹綠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小臉滿是陶醉的喜悅。「真是風輕日暖花生煙好一個詩情畫意的春天啊!」
堤岸翠綠楊柳輕輕隨風飄動著,碧草如茵,花香十里,伴隨著往來游人如織和熱鬧擾攘的街市吆喝聲,宛然一幅盛世太平的美麗織錦圖。
她突然想到了娘說過的,等做了花魁,輕易就不得出門,要日日都在那棟象征著艷冠群芳、美絕天下的繡樓里待著,閑時吟詩作對、操琴弈棋,不然就是描唇畫眉點胭脂,好等待貴客臨門。
曹綠袖眨了眨眼楮,突然有一剎那地恍神。
听起來好美、好高貴、好有氣質也好——悶哪!
「以後就真的不能常常出來遛達了嗎?」她喃喃自語,臉上神情有些失落,隨即悚然一驚。「我在想什麼啊?只要能夠成為愛慕者眾的萬人迷,能不能常常出來蹦蹦跳跳玩耍看風景,又有什麼關系?」
對!當花魁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什麼都可以舍棄!
可是——
「我當了花魁,他一定會更生我的氣吧?」她心下掠過一抹苦澀的滋味,喉頭莫名發緊。
「他那麼愛面子,口口聲聲講究的都是禮義道德,還是個正三品的朝廷命官,禮部大員……」她眸光黯淡下來,悶悶不樂地道︰「往後,他一定是不肯再見我的了。」
真是的,舉朝上下有哪個官員沒有到秦樓楚館見識過的呀?
就算不是人人都為色,可點堂會唱曲兒也早就是附庸風雅的尋常事了,偏偏就他這麼死腦筋。
萬一這個死腦筋的家伙將來真的再也不見她、不理她了,那該怎麼辦才好?
她心兒莫名惴惴不安,胃里亂糟糟,腦子更是一團漿糊似的,所有的歡欣雀躍都不知到哪兒去了。
奇怪了,她不是很討厭他的嗎?可是為什麼現在一想到往後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心頭就有種很酸很酸、很怪很怪的痛楚感?
正在心神紊亂間,頸後突然被人呵著氣,曹綠袖渾身寒毛一炸,胃底翻騰著一股厭惡作嘔的惡心感,閃電般警覺地往後退,怒視來人。
「干什麼?!」
「別怕,是我呀。」海員外滿臉色授魂與地婬笑著,「是你的大好人海員外呀……」
她略一定神,面上擠出了一朵嫣然笑容,一顆心卻依然跳得急狂,「海員外,您可嚇著我了。」
「哎喲!曹小姐,瞧我這粗魯的……」他搓著手陪笑,眼光卻露骨大膽在她身上打量著,「對不起對不起,嚇到你了,怎麼樣?心兒可跳得慌呀?我模模看……」
曹綠袖不著痕跡地往後一躲,避開了他的毛毛手,甜笑道︰「請海員外自重,小女子現在可還是曹家的小姐,清清白白的姑娘,您若想一親芳澤,可也得等到‘那一日’您能順利得標了才行呢!」
哼,想白吃豆腐不給錢嗎?
更何況像海員外這種貨色,有再多的銀子她也看不上眼,他還是趁早死了這條豬哥心吧!
曹綠袖嘴角噙笑,眼神卻是冰冷如霜。
「我知道我知道,我可是挽翠樓的老客戶了,曹嬤嬤早就通知過我了。」海員外面上裝作正經樣,可垂涎三尺的色眼卻怎麼也管不住。「嘿嘿嘿,小美人兒,你放心,那一天肯定是我得標,因為我有自信,放眼這京城絕對沒人喊得出比老爺我更高的價錢了……既然早晚都是我的人了,不如先給我香一個吧?」
見他再度靠過來要毛手毛腳,曹綠袖二話不說轉身就要走。
「想走去哪里?別給臉不要臉,反正就要出來賣了,還在這里裝什麼冰清玉潔的貞女?」海員外惱羞成怒,大喊一聲︰「來人,給我抓住這小娘皮!」
她臉色一變,萬萬沒想到這海員外居然光天化日下就敢叫家丁搶人?
就算他不怕日後被挽翠樓上下人等痛加報復,難道他眼里也沒有王法了?
而且她曹綠袖自小在青樓里混大的,又豈是好吃的果子,隨著他愛吞便吞的嗎?
「慢著!」她臉色一沉。
「怎麼樣?小美人,你想通了,要乖乖給老爺親一口了嗎?」海員外得意地笑了,看著眼前嬌女敕得像顆蜜桃似的她,忍不住吞了口口水。「還是干脆待會兒就跟老爺回去雙宿雙飛了吧?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老爺我會好好疼你的……」
「海員外,現在大白天的就想強搶民女,別忘了這街上來來往往的都是人,您現在擄我回去事小,可被報官抓進大牢里當犯給鍘了,那事可就大了。」她唇兒彎彎,冷笑道。
海員外聞言遲疑了一下,有些躊躇顧忌。
他身後的管家為了邀功討好,湊興建議道︰「老爺,她可不是什麼良家婦女,不就是個花街柳巷的妓女嗎?頂多帶回去睡了她之後,老爺您補幾兩銀子給挽翠樓也就是了,就算有人報了官,這妓女拿什麼名義告您哪?」
她一驚,惡狠狠怒視那個多嘴的王八蛋。「閉上你的臭嘴!」
海員外卻被這麼一說,登時醍醐灌項,哈哈大笑,道︰「好!就這麼辦!反正爺又不是白嫖不付錢,就算告官也奈我何呀?來呀,把人給我帶回去!老爺今晚就直接幫她開苞了,哈哈哈!」
曹綠袖既驚恐又憤怒,當下真恨不得馬上撂人扁翻這兩個大混蛋。
不過好女不吃眼前虧,見勢頭不對,她二話不說立刻拔腿就跑。
海員外和家丁們做夢都沒想到她的動作竟然這麼快,還愣了一下,這才急吼吼地追了上去。
「抓住她,別讓她跑了!」
曹綠袖平常可四處蹦蹦跳跳習慣了,腳力和身子俐落靈活得緊,一下子就將距離拉開了一大截。
可是壞就壞在她方才恍神漫步之時,走到了靜謐的堤岸邊,離熱鬧的大街有段不小的距離,就算想要喊人救命都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就算她跑得快,但是畢竟女子身量小,體力差,怎麼敵得過後頭那些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漢?
她跑得氣喘吁吁,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手就被一個猛力地抓住了——
糟了!
「可逮到你了。」
一回頭,一張丑陋獰笑的大臉得意地欺近。
曹綠袖一顆心直直往下沉,小臉瞬間慘白如死。
她清清白白的身子怎麼能被這只豬給玷污去?
寧可給沈隨風……可她也……只願給沈隨風……
「啊啊啊——」那家丁陡然痛嚎了起來。
曹綠袖低下頭死命咬住了他的右手背,狠狠地幾乎咬出血來——要死大家一起死,她就算要倒楣,也絕不會讓他們好過!
那家丁又驚又怒,高高舉起左手就要痛摑她——她縮了縮身子,緊閉上了雙眼。
可是那預期的巨大痛楚並沒有出現,反而听到那個家丁殺豬般的尖叫慘呼聲,跟著她被擒住的手腕驀然一松,整個人一個失勢踉蹌,瞬間跌入了一個強壯熟悉的懷里。
「你沒事吧?」沈隨風長臂牢牢地緊擁住她,難掩焦灼心痛地問。
「大、大人?」她不敢置信地望著他,眼前一片淚霧朦朧,幾疑是自己在做夢。「真的是你嗎?」
還是她已經被嚇瘋、嚇傻了?
否則怎麼會心里才想著他,他竟然就真的出現救她?
「是我。」他低沉有力地道︰「你放心,有我在,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
是他,真是他!
這一剎那,曹綠袖終于再也忍不住地緊緊抱住他,小臉埋進他溫暖的懷里,強烈釋然的喜悅和驚悸猶存的顫抖交錯著穿身而過,想努力咬緊牙關克制住顫抖,卻怎麼也憋不住淚如泉涌。
感謝老天。
「喂喂,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跟我們家老爺搶女人?」隨後趕到的管家驚慌地扶住被扭斷手掌慘嚎不絕的家丁,牙關微微打顫,卻還是鼓起勇氣怒斥。
胖胖的海員外終于追到了,一張老臉漲得通紅,氣喘如牛的開口︰「好……好呀,你、你是哪來的臭小子,競、竟然敢跟我搶小娘?」
沈隨風眸光冰冷如萬載玄霜,殺氣一乍,海員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頸項一陣發涼。
「史護衛。」他保護地環著綠袖,冷冷喚道。
「屬下明白!」站在他身後的史翔緩緩步出,緩緩地對海員外和家丁們露出一抹泛著不祥的笑來。
「你、你想干什麼?我、我可是海員外,我……啊啊啊——」
「老爺——哎喲喂呀!」
縮在他懷里的曹綠袖想抬頭看,卻被沈隨風緊緊擁住,他柔聲道︰「別看,我們走。」
「可是為什麼……」
「十八禁,你不適合看。」他不由分說地擁著她離開。
奸邪婬道者,人人得而誅之,先扁完了再送官!
他就這樣一路護著她,直到坐入幽雅的茶樓里,還吩咐掌櫃送一壺安神寧氣的參茶來。
沈隨風動作輕柔地讓她坐入舒適的錦墩椅里,目光關注而心疼地盯著她,「還好嗎?你放心,那些混帳再也不能傷害你了。」
「謝、謝謝你……」她的臉色依然蒼白得緊,卻還是努力對他擠出了一朵笑。「救了我。」
一想到方才那個危急的情景,他不由得慶幸自己派了史翔暗中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原來,他只是不想她在一時義憤沖動之下,做出什麼提早開苞競標會的蠢事來,所以命親信暗中監視挽翠樓。
這是他生平首次公私不分。
但是……幸虧有史翔跟著她,否則他根本不可能及時救得了她!
一想到她險些落入那種下流卑鄙的婬棍色魔手中,他就心跳猶驚狂如擂鼓,遲遲未能平息。
「來,先喝口參茶壓壓驚。」參茶一來,他迫不及待送到她手邊。
「謝謝。」她的手還微微有些發抖,卻緊緊抓住杯子,試圖保持鎮定。
見她這樣,他心下閃過一陣痛楚。
「現在你終于知道為何我不準你從妓的原因了?」明明滿心憐惜不舍,可他開口的話卻是氣急敗壞。「只要你做了這行,將來像這樣的麻煩和危險就會永無止境,如影隨形地跟著你!」
曹綠袖一僵,腰桿倏然挺直。「這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他想起方才那人婬邪的嘴臉,仍是憤恨難消。「難道你不知道,自己剛剛差一點就變成了他的口中肉?」
「我知道。」她打了個冷顫,隨即咬著下唇道︰「可是如果今天是在挽翠樓,他根本就近不了我的身,動不了我一根寒毛,我娘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的。」
「今天就算不是他,也會是別的男人,只要你成為花魁,就是將自己的身體和靈魂置于這些男人的手掌中任由玩弄。」他眸光痛楚地盯著她,「難道,這樣你也不介意?」
「我……」曹綠袖想嘴硬地反駁,可一想到剛剛幾乎慘遭狼吻的情景,渾身就似有千萬條蟲子爬過般戰栗恐懼作嘔。
她真的可以接受除了他之外的男人吻她、撫模她,甚至是……進入她的身體嗎?
她的胃突然劇烈翻攪了起來,小手緊緊捂住嘴巴,強制抑下惡心欲吐的沖動。
他的眼神因不舍而溫柔起來,放緩了口氣道︰「我知道,你是一個很有想法,又很有骨氣的女孩,你有自己的理想、你的想望,可是你的路子根本就選錯了。」
曹綠袖一震,目光復雜難辨地望著他。
「成為花魁能賺很多銀子,可是人不過三餐一宿,就算讓你賺得全天下的銀子,卻是要一夜夜付出、剝削、失去你自己,你覺得值得嗎?」他深深地凝視著她。
「我……只要有銀子,我就能保住挽翠樓所有人的生計,這是最快也最簡單的法子。」她拒絕被他的話動搖決心。「而且當花魁既美麗又風光,全天下的男人都會愛慕我,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你要全天下男人的愛慕,那麼……我呢?」他聲音喑啞地問。
她溫柔地抬眸,痴痴地凝望著他,「老實說,我其實……真的很喜歡你。」
聞言,沈隨風雙眸因狂喜而迅速亮了起來。
「你對我的意義,真的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既然如此,你願意為了我而放棄當花魁嗎?」他伸出掌緊緊包覆住她的手,沖動熱切地月兌口而出。
她眼神一顫,濃密睫毛驀然低垂下來,掩住了那一抹清晰尖銳的心痛。
「其實我本來就不應該喜歡上你的,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我竟然開始管不住自己的心。」她忍不住苦笑,「這種感覺就像明明想走大路,可偏偏就是會鬼打牆似的猛往小巷子里鑽,又怎麼鑽都鑽不出來。」
這是什麼怪異的比喻?
不過,卻也出奇貼切。
沈隨風溫柔地凝視著她,嘴角難掩喜悅地微微上揚。
「明明被你氣得半死,明明想要好好整你,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事情老是不肯照著我原來的心意發生——」她終于抬眼,似悲又似喜地望著他,「我沒法不去喜歡你,可是我也不能不當這個花魁。」
「為什麼?」他嘴角的笑意倏然消失了。
「挽翠樓永遠是我的家,我永遠不可能舍棄它不管。」她直直地望入他的眸底,試圖解釋勸慰道︰「但是我答應你,我的心底只會有你,其他男人不過就是逢場作戲的客人。除了你以外,我是再不會喜歡上別的人了。」
他的眼神因痛苦而變得冰冷。「所以你還是要過這種‘逢場作戲’的人生?」
「對。」她義無反顧地道。
他的臉色好似她剛剛重摑了他一巴掌,血色褪得一干二淨。
「你、你不要這樣……」她伸手輕輕觸踫他的臉頰,「我看你這樣,我心里好難受……」
他沉默著。
見他不說話,她的心更慌了,急忙解釋道︰「你放心,我只要當了花魁就有權利挑選客人,我一定會選你,真的,我——」
「我不會是你的客人。」他終于開口,澀澀地道。
「為什麼?」
「我是禮部尚書,我是朝廷官員,我不能召妓冶游。」他頓了頓,悲哀卻決絕地道︰「我不會去挽翠樓找你的。」
「為、為什麼?其他朝廷官員也去,為什麼你不去?如、如果你不去,那我怎麼見你?」她大驚失色,小臉頓時慘白若紙。
「你有全天下男人的愛慕,並不少我一個。」
她眼眶一熱,鼻頭酸楚了起來。「可是我喜歡的是你啊。」
「但顯然還不夠喜歡到能夠為我放棄你的理想。」他不是詢問,而是陳述事實。
是,沒錯。但是……難道她還有其他更好的選擇嗎?
「那你呢?」她心痛難抑,沖口而出。
「我?」他不解。
「就算我不當花魁,你會願意不顧前途,不顧所有人的眼光,把我風風光光娶回家嗎?」她反客為主地質問。
沈隨風目光一閃,深深地盯著她。
他承認自己真的很喜歡她,但是……
他真能夠名媒正娶,讓她成為他唯一的妻嗎?
「如果我願意放棄成為花魁的理想,那麼你也願意用八人大轎,歡歡喜喜地將我娶進你沈家當新媳婦嗎?」她眸光直勾勾地盯著他。
心口因期待他的答案而怦然悸跳,原本只是為了反駁他立場的說辭,卻在這一剎那間,映照出了她心底最真實的希冀和渴望。
「你口口聲聲要我知廉恥,別當妓女,可是就算我真的放棄成為一個日進斗金的名妓,就算我可以舍下我娘和挽翠樓的生意不管,但你真的能夠放棄門戶之見,不怕危及自己的仕途,也要和我在一起嗎?」
他沉默著,陷入了長長的思考。
等待,卻讓她突然忘記了該怎麼呼吸。
沈隨風的理智和情感強烈掙扎交戰著,望著她嬌美的臉龐,心下一熱,毅然決然地開口。
「就算依禮制我不能娶你為正妻,但我還是願意娶你進我沈家門,一輩子照顧你、待你好!」
曹綠袖先是狂喜,隨即一愣,這才听清楚了他話里的意思。
她還來不及感覺到痛,就已被撲天蓋地而來的沉沉悲哀給淹沒了。
所以,他喜歡她,他願意娶她——做妾?
妾?妾?
「哈哈哈……」她苦澀而難堪地笑了起來,「這算什麼?你這又算什麼?」
沈隨風望著她,一臉莫名所以。
「難道我說錯了嗎?」他蹙起濃眉,「我願意——」
「你願意我不願意!」她笑到眼水滑落眼角,心里滋味酸澀悲涼得幾乎滿溢。「你說,我對你的喜歡還不足以為了你放棄當名妓的理想,你自己又何嘗不是改變不了對出身和門戶的偏見,就算再怎麼喜歡我,也只願納我為妾?」
「這是體制,無關乎情感或偏見。」他緊緊地盯著她,語氣真摯地道︰「就算你的身分是我的妾,也絕不會影響我喜歡你的事實,更不會改變你在我心底重要的位置。」
「好啊,既然如此,那麼我也一樣。就算我的身分是花魁,是妓女,也絕不會影響我喜歡你的事實,更不會改變你在我心底重要的位置。」
「袖兒——」他首度沖動而忘情,熱烈卻又沉重地喊出了她的名字,「這如何能一樣?」
她緊繃的意志幾乎被他那一聲飽含情意的「袖兒」給生生擊潰了。
心頭陡然發熱,眼眶迅速紅了,曹綠袖差點就不顧一切地撲進他懷里,舍下這所有紛紛擾擾的糾葛和無謂的堅持,只要能夠這樣緊緊抱著他,感覺著他,其他所有的一切她都不在乎。
但,她就是不能。
娘親,挽翠樓,她的骨氣,她的人生,她的獨立自主,都會隨著成為他的小妾身分,越發受人鄙視瞧輕糟蹋。
「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她終于看清了橫亙在他倆之間無法跨越的巨大鴻溝。
「袖兒——」他目光迷惑而惘然。
「我自青樓長大,你是永遠改變不了我‘浮華偏差’的思想,正如你也永遠不可能為了我,改變你生命中根深柢固鐵一般的原則。」她眼神蒼涼地望著他。
一瞬間,像是長大了,也像是頓時老了好幾歲。
原來,他們的人生本就該注定互不牽扯——
這一場邂逅和相遇、結識,也只一個出了軌、拐了彎、亂了套的錯誤。
望入她清澈的眸底,在這一剎那間,沈隨風終于也明白了她的明白。
他熱騰騰的一腔心思,漸漸涼透。
「如果你真的接受、也喜歡真正的我,那麼你會懂我的意思。」她的嘴角揚起一抹美麗卻飄忽的笑意,「一個月後,開苞競標會上,我會等你來。」
他眸光痛楚地看著她。
「如果你不來,我也能理解……」她的嗓音微微哽住。「我還是要謝謝你,這一段時間我真的很快樂。」
沈隨風胸口撕裂般地劇烈疼痛著,無法呼吸,不能喘息。
終于,他努力找回了開口的力氣。
「往後,我不會再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也不會再阻止你去發揚挽翠樓光明興盛的未來。」他閉了閉眼又睜開,低聲道︰「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我願意成全。」
他終于領悟到,有些行業,有些人,有些事沒有對錯,只有抉擇。
每個人都有權利去選擇自己想要的錦繡前程,不管世俗眼光,不論是好是壞。
她,已經選了她的路。
而他,也有他自己早已決定的未來。
徒然糾纏,不如兩忘于江湖……不是嗎?
他苦澀地笑了。
曹綠袖痴痴地望著他,喉頭緊縮,一顆心滾燙得像是快要爆炸了,奔流翻騰的情感在無聲狂喊著,她想拚命挽留住些什麼,可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你——保重。」他深深地、蒼涼而苦澀地望了她最後一眼,隨即起身,腳步沉重卻堅定地走出她的視線。
曹綠袖僵在原地,胸口像是突然多出了個空蕩蕩的大洞,有股暖暖的、熱熱的、像是幸福的感覺,漸漸在褪色……流失……
他真的走了。
當晚,沈隨風破天荒把自己灌得大醉。
當晚,曹綠袖在黑沉沉無燈的房里,呆呆坐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