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告訴自己他們只剩這幾天的相聚歡樂時光是有效的,蜜蜜拋開了一切顧慮與患得患失,大叫大笑,玩得像個瘋婆子也不在意。
他們騎水上摩托車競飆,沒想到看似儒雅的介權飆起白浪來也活像個瘋子,幾次差點翻車落海,可是總在他高超的駕控技術下險險地一個大旋轉,穩穩停留在海面上。
不過蜜蜜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她愛飆車,技術卻很爛,又總是耐不住刺激緊張地大聲尖叫,整片海面就听到她雞貓子鬼叫的聲音,但她只要一翻車掉進海里,就會一反害怕地放聲大笑。
介權曾問過她,最怕的就是落海,為何她騎的時候驚叫連連,摔入海里反而笑得那麼高興?
「你不知道啦,最刺激恐怖的就是可能翻車卻又還沒翻的那一剎那,如果已經翻了,反正已成事實,還有什麼好怕的?接受它就好啦。」她小姐說得倒是頗有一番哲理。
等到黃昏,救生員吹哨子要大家上岸,介權才拎著渾身濕答答得跟頭落水狗的蜜蜜上岸,待交還了水上摩托車後,他用一條乾的大毛巾包裹住牙齒頻頻打架的她。
「我不應該讓你玩到這麼晚的。」他皺眉俯視她被晚風一吹,凍得面青唇白的小臉。
「別、別掃興了,我玩得很高興呢!」蜜蜜吸了吸鼻子,不過還是把鼻涕都擤在大毛巾上。
呀,她真的沒形象了……不要緊,反正他們就快分手了,日後不怕他想起來時會覺得想吐。
一想到這里,她一整天的快樂又小小地打了個折扣,蜜蜜連忙命令自己不準再想。
「快回房喝杯熱茶。」介權不由分說地將她扛上肩頭,大步走向飯店。
「喂!介權,快放我下來……這樣很丟臉啦,哇……」她失聲尖叫。
而且會有很多人看見,很多人看見……
「這樣不符合禮節和規矩啦!」她停頓了好幾秒才想到阻止的理由。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古板鄉願了?我正打算跟你的不拘小節看齊呢!」介權還是穩穩地扛著她,右手有力地抓住她的大腿,不顧大廳里旁人詫異的眼光,優雅地對櫃台後微微睜大雙眸的藍-道︰「麻煩送一碗煮得濃濃的姜湯到蓮房來。」
他態度自若得像是肩上扛的只是袋微不足道的行李。
「小店有最活血祛寒的黑糖老姜茶。」藍-微笑的開口,「我立刻熬煮。」
「非常感謝你。」他直接將她扛上樓去。
蜜蜜低低申吟了一聲,羞窘地捂住了臉……不過也沒差,她長長的鬈發發揮了功效,成功地遮住了她的臉頰。
誰呀,誰來好心敲昏她吧!
回到房里,介權不算溫柔地將她丟進貴妃椅里,待蜜蜜手忙腳亂地撥開纏落在頰上的亂發,努力讓因為倒掛而暈眩良久的腦袋恢復清醒時,他已經進浴室擰好了一條濕毛巾,輕輕地擦拭掉她臉上的海水鹽花。
她怔住了,好半晌只能呆呆地任憑他擦臉、擦手……原本有些黏膩的肌膚回復了清爽,她的心口卻黏糊甜膩得亂七八糟。
他從來沒有待她這般溫柔過,輕柔地呵護像她是最珍貴的寶貝。
她的眼眶沒來由地一熱,心底悲喜交加。
為什麼在這離別的前夕,他還要待她這麼好?她要瀟瀟灑灑毫無留戀地邁開腳步離開,她要笑著跟他說再見,她要……深深呼出一口氣,將他的氣息、笑靨、眼神,統統從記憶中刪除。
蜜蜜突然抓住他的大手,阻止他繼續融化她的心,「夠了。」
他微微挑眉,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怎麼了?」
「不要對我太好。」她認真地吐出這句話。
他目不轉楮地凝視著她,「為什麼?」
她輕推開他,裹著大毛巾站了起來,語氣愁悵地道︰「我會不習慣。」
「這是我欠你的。」介權依舊維持著半蹲跪的姿勢,黑眸慨然地緊盯著自己的雙手,他的指節因緊握而微微泛白了。
別走……別離開我。
「錯了,你沒有欠我任何東西。」她回眸看著他,平靜地說︰「反而是我,欠了你很多很多,我一直給你惹麻煩,你也一直很包容我。」
介權心下一震,倏地站起來,低吼道︰「不要再對我說這些客套的廢話,你的意思是我很好,但你還是要離開我,對不對?」
蜜蜜震了震,從未看他發怒成這樣,她有一絲膽怯了,可是事實就是事實,她不能昧著良心否認。
「對,我一直沒有改變要分手的心意。」她黯然地道。
「為什麼?」他的失控是一瞬間,隨肌又強自鎮靜下來,語聲沙啞地重復,「為什麼?」
「我說過了,我配不上你。」她焦躁地在原地轉圈圈,「你對我越好我只會越愧疚,我欠你的越來越多,怎麼還也還不完了。」
「你和我在一起只是為了還人情債?」他的心一涼。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失敗……
蜜蜜一愣,直覺想否認他斷章取義的結論,可是一接觸到他宛若冰刀的眼神時,不禁打了個寒顫,後退了兩步。
介權誤以為她的驚震啞口是無言的承認,胸膛里的冰涼漸漸變成了劇烈的熾燙悸痛。
「從頭到尾,只是報恩。」他絕望的語氣低不可聞。
他說什麼?他剛剛說了什麼?
蜜蜜驚惶失措地追問出口,「你在說什麼?你說什麼?」
他沒有回答,大手緊緊地握縐了毛巾。
「你還是要分手?」他倏地面無表情,像是戴上了冷冰冰的面具。
蜜蜜突然害怕了起來,察覺到現在情況很不對勁。沒錯,她是要分手,可是……可是現在的氣氛卻古怪又危險,而且變得好復雜混亂……
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麼事?
「是或不是?」他猛地一聲暴吼。
「是!」她一個戰栗,月兌口而出。
「好。」他低下頭,死命地瞪著手上的毛巾,有一瞬間似乎弄不懂自己拿著它做什麼,但他隨即像踫到毒蛇般地將它扔過一邊。
「好?」蜜蜜傻眼了,一股莫名的心慌緊緊攫住了心髒。「什麼好?我們本來就說好度完假就分手,現在還有兩天……」
介權大步走向描金雕花的衣櫃,「不用再等兩天,這一切早已毫無意義,我是個該死的大傻瓜,過度自信的笨蛋……假期結束了,明天一早我們就走,我會還你自由。」
她頓時手腳冰冷地僵在原地,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明天……就走?」她小臉慘白,囁嚅問道。
「明天一早就走。」他背對著她拿出衣服,听聲音像是咬牙切齒,而且他用力將每一件昂貴衣物粗魯地塞進打開的黑色旅行箱里,弄得砰砰作響。
每一聲砰然都像猛然敲在她脆弱惶惑的心坎上。
天啊,她是怎麼了?這一切不是她想要的嗎?可是為什麼她現在完全不能移動身體、手指、腳尖……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好沉重凝滯?
沉默的氣氛籠罩在房里,她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改平素的優雅溫文,迅速地收好衣物、刮胡刀、隨身小物品,然後拿著休閑服就往浴室大步走去。
浴室門不輕地轟然關上,嘩啦啦的水聲是房內唯一的聲響。
他生氣了。
「他真的生氣了……」認識他近兩年,她從未看過他生氣……蜜蜜感覺到一陣不可救藥的恐懼,不是害怕他的怒氣,而是害怕跟他的關系真的要斷了。
他不會再挽留她,不會再說服她回頭了。
恐慌漫天蓋地的席卷而來,她幾乎不能呼吸。
這不就是她心心念念了好久的結局嗎?可是為什麼她現在像是胸口被剜了一個大洞,被人一把掏空了心髒,那麼地痛,那樣地空。
蜜蜜雙腳一軟,一跌坐在地毯上,全身上下再也沒有一絲力氣。
就連門外響起輕敲,她也掙扎不起來開門。
叩叩、叩叩……門外的人不斷輕敲著門板。
最後,聲音消失了。
她的淚水這時才奪眶而出,彌漫了整張小臉。
「我瘋了……瘋了……」
她贏了,她勝利了,她親手毀掉了這段戀情,終結了這份感情,她應該要覺得松口氣才對,可是此刻她只覺得無比的悲哀涌上心頭……
美麗的假期結束了,結束得遠比她想像中的更快、更直截了當。
當飛機起飛離開島嶼群的那一剎那,蜜蜜像是被抽走了生命中的某一個部分,她的心永遠落了一塊在藍島上……
他不分則已,一分就徹底斷得乾干淨淨,甚至連回程的飛機座位都劃在兩個完全不同的區域。
他們各自在頭等艙的A區與B區,蜜蜜要回頭伸長脖子才能看見他。
「我想這就是你要的。」上機前,介權將她劃位好的機票遞給她,並淡淡的說了這一句。
她低頭瞪著那張機票,淚水又不爭氣地悄悄凝聚了。
他們一前一後地登機,被人潮擠得距離越來越遙遠。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強忍著回頭望他的沖動。
天空好藍好藍,白雲朵朵,美麗澄淨的藍島慢慢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綠點。
這兩天和介權在藍島相處的點點滴滴瞬間浮現眼前--
她偷吃他的干貝,他包容寵溺的微笑……騎腳踏車時,他仰頭暢然大笑的模樣……他專心吃四果冰的表情、皺眉無奈嘆氣的眼神……早晨他神情蕭索地坐在窗邊,寂寥凝視著指縫間點燃的裊裊香煙……海蝕洞中的熱情一吻,溫柔擁抱……英姿颯然地覦馳著水上摩托車,在碧海白浪問飛揚的濃密黑發……在听見她執意分手時,那一抹震撼悲傷的眸光……
蜜蜜緊緊咬住拳頭,深怕自己會失聲痛哭。
不不不,她不該想起這一切的,她應該想起更早以前,深夜她孤單的等待他回來,徒然地想抓住他衣角的影子……他與她遙遠的距離……永遠不可能結合的事實……
王八蛋!她應該要想這個,不可以去想他傷痛的眼神。
她是欠了他很多,可是他也不是全然那麼無辜,她永遠記得他嫌棄她選的那些亮晶晶、叮叮當當的衣物飾品,他暗示她的毫無品味……
想他的壞,想他的自私,想他的霸道……就是不可以想他的好。
「不可以……不可以再想他有多好。」她的額頭抵在冰涼的窗口,絕望地低語,「我不愛他,我一點都不愛他……就算以前愛過他,現在也不愛了。」
從今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這就是分手的真諦。
飛機穩定地飛行,再半個小時就可以回到台北,她對面前的果汁和蛋糕視而不見,內心強烈地只想回頭再看他一眼。
只要再一眼就好了。
也許她可以再瞥見他眼中殘存的一絲絲愛意和溫柔。
「不,不是,我們已經分手了。」她驚駭地警告自己,小手緊抓住杯子。
「小姐……」坐在她身邊的年輕男人遲疑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搭訕,他滿眼都是掩不住的愛慕之色,「你好,你也要回台北啊?」
年輕男人長得頗俊,見腆的笑容也很親切討好,可是蜜蜜一點都不想跟他攀談。
「不是要回台北難道要去北極啊?」她知道這樣很沒禮貌,可是她剛剛面對人生最慘痛的分手,她心愛的男人遠遠坐在後頭,她卻連回頭再看一眼都不能……很抱歉,她一點都客氣不下去,禮貌不起來。
她就是年輕,就是任性,不服氣的話去告她呀!
蜜蜜的表情雖說不上面目猙獰,但也相差不遠了。
年輕男人嚇了一跳,有點想卻步,可是甜蜜動人嬌女敕可愛的她就連生氣的模樣都還是那麼好看,他不禁拋開畏懼再度勇敢開口。
「你的心情不好嗎?」他改用溫情攻勢,體貼地輕問。
她眯起眼楮,「先生,我看起來像是心情很好嗎?」
「如果你心情不好的話,要不要找個人說說,或許我可以幫你分擔一些心事。」
「先生。」她不耐煩地盯著他,「我坦白跟你說,我現在心情真的超級不好,既不想也不要跟任何人客氣聊天、哈啦打屁,如果你不想被我失控推下飛機的話,你就再跟我說話好了。」
他呆了一呆,臉孔漲紅了,「小姐……」
她露出殺人的眼光,又忍不住有些張皇緊張和某種心虛和背叛感。萬一被坐在後頭的介權看到了,他會怎麼想?萬一他誤會了又該怎麼辦?
可是隨即她又痛罵自己沒種,笨蛋。
他們都已經分手了,她怕他誤會什麼東西?
話雖如此,她還是提高戒備,並且急著跟對方撇清關系。「我不是小姐,我是已婚婦女。」
她又拿出在速食店應付某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的絕招。
果不其然,他錯愕地低叫︰「不可能,我不相信……你……真的結婚了?可是你看起來好年輕。」
「每天早晚喝兩瓶X蕾的成果。」她皺起眉頭,「所以不要再找我說話了,我正在想事情,而且很不喜歡被打擾。」
他乖乖閉上嘴巴,不過還是難忍猶豫遲疑地開口,「可是……你看起來心情很不好,就算你已經結婚了,你還是需要朋友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謝謝你。」他實在很有風度,很誠懇,但是蜜蜜心力交瘁,實在沒有多余的精神去交朋友。「但是我想我不需要。」
年輕男人抓抓頭,只得打消主意。
又坐了幾分鐘,蜜蜜實在耐不住心焦與沖動,她假意要上洗手間,在走道上佯裝不經意地回頭一瞥。
就算在排排機艙座椅中,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高大、挺拔,渾身上下有說不出的男人味和尊貴氣質……還有孤獨,一抹淡淡抑郁的孤獨出現在他英俊的眉宇間,看得她一陣椎心糾疼和不舍。
他正在閉目養神,濃密的黑發有一綹垂落在寬闊額間,她多想伸手替他拂開那綹發絲,然後輕輕吻去他眉間的皺摺。
「小姐,我們即將降落,麻煩你回到座位系緊安全帶。」親切的空姐甜美地微笑道。
「呃,好。」她有一些失神,這才慌亂地回位子坐下。
她緊緊地捂住悸動疼痛得像是要跳出來的心口,拚命告訴自己不能再去看,不能再去想……該死的!他們都分手了呀!
蜜蜜將臉深深埋入手心里,忍住了低低的啜泣,卻忍不住滿喉的酸冽苦澀。
不,她一定要在離開機場前再跟他面對面……至少說句話,說聲道別。
雖然她不知道屆時可否控制得住自己不要忘情地撲抱住他,但至少她要再好好看他一眼……
飛機落地後,蜜蜜糾結著一顆心,不時期待地回頭探看著。
旅客開始魚貫地起身走入走道要下機,她沒有起身,只是小手緊緊交握著。
他會過來再跟她說句話吧?跟她打個招呼說聲再見,她知道他是最懂禮貌最紳士也最有風度的男人了。
終於,介權緩緩來至她這一排,他眸光復雜難解地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語不發地替她打開頂上的行李櫃,幫她拿下大小行李箱。
直待弄妥,他轉身大步就走。
蜜蜜暗暗屏息著,她知道他在幫她拿下行李箱,心窩一暖……猛抬起頭想要裝作不小心迎向他的目光,卻沒想到面前空無一人。
她急急搜尋介權的身影,卻只來得及驚鴻一瞥他的背影消失在機艙口,偌大的機艙里只剩下她和幾名忙碌的空姐。
蜜蜜呆住了。
絕望、悲傷和孤獨感漫天席卷而來,像是張黑暗的網纏裹住了她,讓她完全不能動彈。
「小姐,你該下機了。」最後是空姐的聲音將她自窒息邊緣喚醒。
她悚然驚醒,急急解開安全帶拎起行李箱就往外沖。
他不能走!
「介權……介權……」一路疾奔過走道電扶梯和旅客,口里大喊著他的名字,蜜蜜不顧眾多好奇的眼光,冷汗直流氣喘吁吁,眼底的淚水早已威脅著要奔流而出。
他的身影卻早已沓若飛鴻。
蜜蜜頹然地半跪倚在行李箱邊,淚水再也抑止不住撲簌簌掉落。
他走了,真的走了……而且是毅然決然徹徹底底地走出她的生命了。
這一切都遂了她的心願,她還哭什麼?
可是她的心好痛好痛啊!如果可以的話,她寧願在這瞬間斷了氣,就可以終止這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了。
她現在沒有錢,沒有住處,沒有心愛的男人,真是名副其實的「從頭開始」了。
蜜蜜行尸走肉般拖著行李箱走出機場,一抬頭,厚厚的灰雲堆聚了整片的天空。
要下雨了嗎?
一個小時前,藍島還萬里無雲、天空蔚藍得好耀眼……
蜜蜜驀然醒悟到,她生命中的晴天已經結束,雨季正式來臨了。
孑然一身,孤單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