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堤咖啡館
沈雲秀十二點就到了,特意挑了二樓角落的位子,不是為了做什麼偷偷模模的事,而是怕給同學看見。
西堤咖啡館消費昂貴、一般學生很少來光顧,但是總有一兩個例外,她就是不希望被「例外」看見。
坐在柔軟的米色沙發里,她坐立難安地看著窗外的景致,一忽兒又忍不住抬腕看表。
她在緊張,而且很期待……
這是一個她夢想已久的約會,今日終于成真。她想騙誰,此刻她的手腳都在顫抖,胸口發熱著,小月復也因興奮糾結了起來。
「冷靜,冷靜。」她忍不住低斥著自己,「沈雲秀,你太丟臉了,不過是一餐飯而已,根本不代表什麼。」
吃完就走,不多留戀。
嘴上雖這麼說,她還是頻頻起身到干淨的洗手間里,對著鏡子打量自己,順順頭發、撫撫衣裳上的縐摺什麼的。
十二點十分……二十分……三十五……五十分……
侍者來了好幾趟,在她面前的水杯里加水,但澄淨無味的開水卻越喝越苦澀。
他忘了嗎?還是根本存心戲弄她?
她等到一點四十分,周圍用完餐的客人紛紛起身離去,侍者整理著桌面、收拾著杯盤,過沒多久,只剩下了她這一桌。
他不會來了。
沈雲秀輕輕地吐出一口長氣,機械化般地把書放回背包里,站起來走下階梯。
她什麼都沒有想,酸楚糾疼到麻痹的心仿佛連跳都不會跳了,她靜靜地走出咖啡館,絲毫沒有注意到侍者們奇怪的眼神。
蕭瑟的秋風吹了過來,揚起了她的長發和裙擺,撲面生寒。
她真的是個大傻瓜。
杜默並不是存心爽約。
他一直記著這個午餐之約,甚至帶著莫名的期待與雀躍,只是他上完早上的課,正打算收拾講課資料就要離開,手機恰巧響了起來。
「我是杜默。」他看了眼手表,十二點,慢慢走過去還來得及。
「瑞克,是我啦。」李春婷甜膩的嗓音傳來,「有沒有想我呀?」
他輕笑一聲,「你怎麼現在打給我?還不睡?」
「我興奮到睡不著嘛,爹地答應我放寒假時就讓我去台灣找你,唉,我現在已經開始在數手指頭了。」她愛嬌地道。
「教授最後還是拗不過你嗎?」
「那當然,我可是他的心肝寶貝。對了,有件事要差遣你去做。」她嬌聲道︰「一定要幫忙喔,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杜默忍不住搖搖頭,春婷還是這麼孩子氣。在父母疼寵以及優渥的環境中長大,加上長得甜美可人,春婷是有這個資格撒嬌耍賴,備受寵愛呵護的。
「什麼樣的事?」他不禁打趣,「傷天害理的我可不做。」
「總之不會要你去搶銀行啦。」她甜甜地保證。「我有個朋友搭飛機到台灣,算算時間,差不多中午一點會到,你幫我接她到飯店。」
他一怔,「今天中午一點?」
「對啊,你現在開車到桃園中正機場,時間差不多。」她俏皮地加上一句︰「我對你開車的技術有信心。」
杜默有些不悅,「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沒有想過我有事要忙嗎?」
「哎喲,有什麼事那麼重要,你推掉不就好了。」她渾然不知自己頤指氣使的行徑已對他造成了困擾。「她叫凱莉,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你幫我接一下她啦,她在台灣沒有認識的人,也不懂中文,你可要盡到地主之誼,不過不準被她勾引喔……嗯,應該不會,因為凱莉長得滿丑的,體重有我的兩倍多,你不會看上她的啦。」
她驕縱的口氣與行為已經過火了,讓他心底升起一抹反感,「春婷,你說話太刻薄了。再說我還有事,沒辦法幫你這個忙,就請你的朋友搭計程車吧。」
李春婷一愣,隨即抽抽答答了起來,「你罵我……嗚嗚,我就知道你不喜歡我了,你一定是在台灣交了女朋友對不對?還對我這麼凶……我已經跟凱莉打包票說你會去接她,你現在要我怎麼說?」
杜默被她哭得心煩意亂,揉著隱隱作疼的眉心道︰「我不是凶你,我只是不喜歡臨時被打亂行程。要不,這樣吧,她住哪間飯店,我請飯店派車過去接她。」
「我怎麼知道她住哪間飯店?她又沒有告訴我。」她開始跟他賭氣,悶聲道︰「你不肯幫忙就算了,以後我也不會麻煩你任何事了,永遠!」
他慍怒又無奈地搖搖頭,勉強應允,「好吧,她搭哪一家航空公司的班機?給我她的手機號碼,待飛機落地後,我會跟她聯絡。」
「哇,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李春婷破涕為笑,高聲歡呼起來。「瑞克,我愛你,我愛你。」
「下次少愛我一點,或許可以減少一點麻煩。」他又好氣又好笑地道。
「別想,我是纏定你了。」她笑嘻嘻的回了句,「那我晚點再打給你喔。」
他收起手機,手表指向十二點十五分。
可惡,他快趕不及了,而且他必須先跟沈雲秀打聲招呼,並改時間——
時間太緊迫,杜默臨時抓了一個經過的女學生,「同學,可以幫我一件事嗎?」
女同學痴迷地看著他,受寵若驚地傻笑,「杜副教授,你說……一百件、一千件我都幫。」
杜副教授近看更帥了,天啊!那古典俊美又性格的五官……她快暈倒了,腦子也糊成一團漿糊了。
她看著他性感的唇瓣一張一合地說著話,滿心都是待會要去告訴死黨,杜默跟她講話耶!而且還凝視著她,靠得她好近……
「……記得嗎?」杜默交代完畢後,不放心地問道。
她傻呼呼地點點頭,笑得跟花痴沒兩樣,「記得。」
他看她的模樣著實不怎麼保險,可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只好將就安心,急急奔向停車場。
直到杜默的背影消失在轉彎處,那名女同學頓時跳了起來,滿臉狂喜地沿路飛奔大叫——
「杜默跟我講話了耶!杜默跟我講話了耶!」
一個人能笨到什麼樣的程度?
沈雲秀很想打給查號台,問問金氏世界紀錄代表處的電話號碼是幾號,他們應該過來幫她測量一下,或許她有希望成為金氏世界紀錄上最笨的人。
可是在這之前,她要先好好地抱著枕頭痛哭流涕一番。
她真傻,真笨……
她在做什麼?小草妄想靠近耀眼燦爛的太陽,只會落個被焚毀的下場,現在的她,不正是在做這種傻事嗎?
暗戀,或許就該維持原來遙遠的距離好。
這樣就不會太痛苦,也不會太受傷了,她應該牢牢地記住這一點。
沈雲秀行尸走肉般地在街上游蕩,她要坐車回家的,可是好奇怪,卻怎麼走也找不到公車站。
她就這樣走著晃著,直到文妮抓住了她。
「學姊,你在這里干嘛?」她的聲音里充滿了驚訝。
沈雲秀眨眨眼,茫然的目光好不容易才對準了焦距,「我在這里干嘛?我……我不知道。」
「學姊,你的魂又飛到哪里去了?你真是太會恍神了。」文妮伸手在她面前揮舞了兩下,「喂,回魂哪。」
她的胸口空蕩蕩的,心跑到哪里去了?若是心不見了,為什麼她還會感覺到痛呢?
沈雲秀突然流淚了,晶瑩的淚珠滾落眼眶,嚇慌了文妮。
她手忙腳亂地抱住沈雲秀,心疼地道︰「學姊,你怎麼哭了?發生什麼事?你別哭啊,跟我說,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我幫你報仇。」
沈雲秀把臉緊緊靠在她的肩上,淚水奔流,卻拚命地搖著頭,哽咽道︰「什麼都不要問……可不可以……肩膀借我一下就好?」
文妮心都痛了,頭點得又快又急,鼻子也酸熱了起來。「好好好,都好,你盡管用,不要客氣。」
過了好一會兒,沈雲秀忍住淚水,努力收拾起月兌軌失序的自制力,她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無力地一笑,「謝謝你,我好了,沒事了。」
文妮懷疑又關懷地看著她,「是嗎?學姊,你到底怎麼了?快點告訴我,你知道我一定會挺你的。」
沈雲秀吸吸鼻子,從背包里取出一包面紙,抽出一張擦拭著文妮被她的淚水弄濕了的肩膀。
文妮差點被她的沉默憋瘋了,急急抓住她的手道︰「學姊,別再擦了,那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我真的沒事,只是站在這里,突然覺得自己很傻,然後就忍不住掉眼淚了。」她輕描淡寫的說。
文妮听得目瞪口呆,「學姊,你還真是傷春悲秋啊。」
「可不是嗎?」她知道自己在很多人心中的形象是怪怪的,活像個古代人,所以被誤解了也不要緊。
想來,她生命中很多時候都妥協了,形象這件事更是微不足道。
听她這麼說,文妮這才松了口氣,「沒事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學姊,你要不要跟我們去吃下午茶?我們狠心的教授連中午也不放人,找我們去幫忙布置禮堂,弄到現在才讓我們走,肚子都快餓扁了。」
「你們?」沈雲秀這才注意到遠遠站在她們後面,不好意思上前的男生們,她不禁低呼一聲,小臉飛紅了起來,「天哪!」
她竟然在那麼多人面前痛哭,天哪!
「沒關系啦,你沒看到他們一副迫不及待想過來安慰你的表情,如果不是我白眼瞪他們,你早就被一群心懷不軌的家伙佔便宜了。」文妮當然知道她在想什麼,這個才女學姊面皮薄得不得了,已是眾所皆知。「所以你不用怕丟臉,或是他們會笑你。」
沈雲秀漲紅了臉,背著背包急忙就要離開,「我、我還有事,先走了,拜拜。」
「你真的不跟我們去吃下午茶啊?」文妮急急喊道。
「不了,下次吧。」她的動作從沒有這麼快過,一下子就不見了人影。
歷史課結束後,沈雲秀抱著書本走向門口,不需要抬頭就可以知道杜默來了,因為同學們的情緒像煮滾了的水般沸騰著。
這次她學乖了,不從後門走,直接穿越擁擠的人群走出前門。
「沈雲秀……」
她面無表情地繼續走,假裝沒听見。
「沈雲秀……」聲音越來越近。
她本能地加快腳步,可惡!他到底想怎樣?
「你等一等!」杜默人高腿長,沒幾步就趕上她了。
沈雲秀情知閃避不了,索性心一橫,停下腳步冷眼看著他,「什麼事?」
「昨天的事我很抱歉。」他滿是歉意地對著她笑。
只可惜她還沒有忘記昨天被他放鴿子的難堪和心痛。
他一遇到她就得了失憶癥嗎?先是忘了她是他的高中同學,再來是忘了她的名字,現在又忘記他們有約。
下次是什麼?她的心髒承受不起下次的考驗了。
「昨天?」她故意裝傻,「什麼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杜默歉然的神色一僵,心情登時復雜了起來,沉聲問︰「你也沒有去?」
「我當然‘也’沒有去。」她冷冷地回道。
該死,害他還愧疚了一整天,昨晚輾轉難眠,揣測著該怎麼跟她解釋才能得到她的原諒。
一股莫名的受傷感涌上心頭,令他很不舒服,神情語氣也冷淡了下來,「原來如此,那麼我就不用跟你道歉了。」
聞言,沈雲秀心頭火起,拚了全身的力氣總算壓了回去,她點點頭,淡聲道︰「沒有別的事了吧?再見。」
她就這樣走了,冷漠、高傲、淡然……她以為她是誰?
杜默的自尊心大大地受傷,咬牙切齒道︰「我真是昏頭了,有那麼多美麗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崇拜、追求我,我為什麼要頻頻對你低聲下氣和道歉?」
她不希罕西堤咖啡館的午餐之約,他多得是肯陪他一道吃飯的美麗佳人,他寧願把時間花在她們身上,也不願再對她浪費一點心力。
什麼相思不相思,寫得那麼纏綿悱惻,他看這個女人壓根沒有心,血管里流的也是冰水!
中午時分,杜默故意約了一名女同事到西堤咖啡館吃飯。
他們坐在二樓靠窗的位子,面前美女燦笑若花,手中香檳冰甜可口,他舒暢滿意之時,兩個在後頭擦拭水杯的侍者的交談聲卻不經意地飄進他耳里——
「我跟你說,就是那個位子啦,昨天有個長頭發的女生在那里傻傻地坐了好久,光喝白開水也不點東西,說是要等人來再一起點,可是哪有什麼人來,她一直坐到我們要休息了才走,很好笑吧?」
杜默臉上儒雅的笑容倏地僵硬,胃像是被誰重重搗了一拳。
另一名女侍者瞪他一眼,不以為然地說︰「什麼好笑?我覺得讓她等的那個人才可惡,就算不來赴約,至少也要打電話講一聲,怎麼可以讓個女孩子傻傻的坐在那兒,要是我啊,一定回家哭死,然後再殺到他家狠狠揍他一頓。」
「看不出來你也是野蠻女友那一型的……」
他們接下來的對話,杜默完全听不見了,他只覺得心直直地往下沉落,沉到了谷底,然後是漫天蓋地的慌亂揪疼著他的心。
她有赴約,而且還痴痴地等待著。
老天,他真該死!
杜默再也坐不住,突兀地站了起來,對著愕然的女同事說︰「抱歉,我突然想起還有事,你慢慢吃,我先去付帳。」
「杜副教授……」美麗女子一呆。
他已經飛一般地沖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