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某知名小學
一個綁著長長辮子、有著粉撲撲小臉蛋的可愛小女孩,認真地蹲在花圃間看著《愛麗絲夢游仙境》。
正看到兔子先生喝下午茶的那一頁……
突然間,一支大掃把‘啪’地一聲往她的《愛麗絲夢游仙境》掃來。
‘哎呀!’小女孩驚呼一聲,心疼著雪白的書頁被抹上了厚厚灰塵,她抬頭怒視,‘你——’
一個滿頭長長鬈發、還用兩條紅帶子縛成蝴蝶結,活似‘凡爾賽玫瑰’女主角的女孩一臉驕傲地站在她面前,身邊還帶著兩個狗腿跟班,一人一手拿一支掃把,不懷好意地盯著她。
其中一支掃把看起來特別眼熟……
‘許麗桂,你想干嘛?’練嘉子生氣地站了起來。
在每個人的童年時光中,都會有一、兩個長得特別漂亮、穿得特別好看、姿態擺得特別高,而且身邊總是跟著一堆獻殷勤狗腿跟班的‘小公主’。
小公主若不是做千金大小姐狀,就是做大姊頓樣,無論如何,仗勢欺人、眼高于頂、氣焰囂張……大人的惡劣習性有時候會在一個小孩的身上提早出現。
許麗桂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師長與男同學面前純潔善良得跟小甜甜一樣,至于背地里卻是成群結黨,比漫畫書里的女魔頭還要霸道無理、橫行無阻。
尤其在欺負不願臣服巴結她,或是威脅到她地位的女同學時,簡直是無所不用其極,無論什麼下流的爛招都用得出來。
而練家三姊妹就是擋掉她風頭、最令她痛恨的敵人了——其中尤以練嘉子為最。
因為許麗桂很喜歡英俊聰明的資優生艾秀人,這個秘密可能除了艾秀人本人和校長、老師們之外,可以說全校皆知了。
可是當她看到自己心儀的艾秀人每次被練嘉子拉頭發捉弄後,依然面帶笑容絲毫不生氣,她心底就忍不住冒出酸泡泡來。
她總覺得練嘉子好象跟艾秀人有什麼特殊的關系……
這讓她看練嘉子更不順眼了,每每找機會率眾欺負她一下才甘心。
‘想干嘛?’不用她示意,身邊的狗腿胖妹自動站了出來,擺出小太妹的架式,‘就是看你不順眼,怎樣?’
嘉子瞪著面前三個蠢頭蠢腦還裝太妹的女娃,沒好氣地說道︰‘幼不幼稚啊?你們國小四年級了,還在干那些幼兒園小朋友做的壞事?’
就是這種超然清高的神情令許麗桂恨得牙癢癢的,忍不住一個箭步向前,冷哼了一聲,‘你還不是國小四年級?哼,我們是幼兒園,你呢?不要臉,狐狸精,一天到晚勾引艾秀人!’
勾……勾引?!
拜托,她跟艾秀人又不是那種關系,他們可是仇人-!
嘉子差點氣昏,惡心地吐了吐舌頭,‘我呸!我吃飽了撐著丟勾引艾秀人……神經病,你喜歡他就喜歡他,不要扯到我身上來,無聊!’
小公主的暗戀心事當場被拆穿,許麗桂的臉氣得一陣紅一陣白,失聲大罵道︰‘誰……誰喜歡他?你是白痴喔!胖妹!阿慧!幫我打她!你是白痴,是狐狸精……’
兩名小跟班手上拿來打掃的掃把頓時化為武器,不由分說地往嘉子身上打去,嘉子一時不小心被打著了額頭,腳步踉蹌了一下,劇痛感登時自額前傳來……
由于花圃在校園的角落,沒有其它小朋友注意到嘉子被打,自然也沒有驚動到任何人。
嘉子頭先是一暈,隨即火氣往腦門沖,氣得大叫沖向前去,搶過了胖妹手上的掃把,猶如復仇女神般往站在旁邊看好戲的許麗桂沖去!
許麗桂原本還得意洋洋地看著手下圍毆嘉子;沒想到兩三下情勢逆轉,她一看到嘉子氣沖沖地打過來,嚇得叫了聲‘媽呀’,拚命往花圃外逃去。
‘救……救命……啊!’她嚇得花容失色。
嘉子實在太生氣了,哪容得她逃走?右手掃把狠狠一掃,‘啪’地一聲砸中她的,許麗桂哭叫了起來,聲音像火雞要被捉去拔毛般尖銳刺耳。
正在另外一座花圃灑水的秀人聞聲趕了過來,驚異地看著嘉子表情惡狠狠地把許麗桂追得滿場跑,他直覺地沖上前擋住,想制止這失控的情況,不讓它繼續惡化下去。
就在秀人一把護住許麗桂的剎那間,嘉子的掃把也正好高高地舉起往下劈去——
只听見重重一聲巨響,掃把‘啪’地斷成了兩截……
所有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驚駭住了,嘉子的臉色瞬間慘白,手上光禿禿的掃把柄僵在半空中。
許麗桂用盡了全身力氣尖叫,而發頂漸漸涌出鮮血的秀人反倒靜靜地瞪著闖禍的嘉子,好象不敢相信她竟然會這麼做!
嘉子心慌意亂極了,當她看見秀人受傷流血的同時,她的胸口好象也被剮走了一塊,又疼又驚又痛……
她傻傻地丟掉了掃把,顫抖著小手自裙袋中取出了一條手帕,堅定地走向前,想要捂住他不斷流出血來的傷口。
‘對……對……’她的牙齒在打顫,雙眸痴痴地盯著他。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秀人突然冷冷地拍掉了她手上的帕子,任憑帕子飄落一旁的水溝里,旋即下沉。
嘉子的心也在往下沉……
‘你到底要闖禍到什麼時候?’他努力維持鎮定,可是陣陣劇痛和失血已經讓他的身體搖搖欲墜了。
‘闖禍?不是我--’她想要解釋,可是她在他眼中看見了純然的不信任和憤怒譴責……
接下來的事情……嘉子始終感覺模模糊糊的,包括秀人被聞聲而來的同學、老師們簇擁護送至醫護室,許麗桂也哭著踉過去,還不忘一邊抽抽噎噎地向眾人訴說她這個凶手有多可惡……
可是她一直覺得很模糊、很遙遠……
被老師、校長責罵,回家又被爸媽狠狠訓了一頓,跪了一整晚,嫵紅和紳綈偷了晚餐剩下的飯團和玉米湯給她吃,她也一樣感覺遙遠而不真實。
可是那一雙譴責憤怒的眸子、那一聲‘你到底要闖禍到什麼時候’……卻是那麼真實,真實到時時在她眼前、耳際不斷重復響起。
後來,她听說艾家全家移民到美國去了,她再也沒有機會對艾秀人反駁、回罵,甚至是道歉……
這一件事帶給她的沖擊太大了,最後嘉子只能選擇遺忘,將它層層疊疊的掩埋起來,潛意識里想徹底忘掉這不好的記憶……
當作從來沒有發生過這件事。
她的印象和記憶自動停留在三年級以前,關于她們三姊妹欺負艾家兄弟的種種,以及將來再跟艾家兄弟狹路相逢時,該記得要替干爸爸出口鳥氣。
至于四年級的記憶篇——一片空白。
∞∞∞
台北某市立圖書館
‘小姐,我要還書。’
坐在櫃台後面,正在研究泰戈爾‘漂鳥集’的一名清秀女子抬起頭來,烏黑的直發垂至腰際,小巧的臉蛋掛著一副圓圓的、徐志摩型的黑框眼鏡,玻璃鏡片後是一雙深邃烏亮的杏眼,充滿了濃濃的古典美。
只是她菱型的小嘴緊抿,微蹙的眉頭平添了一抹不合年齡的嚴肅。‘請把書交給我。’
櫃台前的男大學生看傻了眼,呆呆地將《原子與時空分裂》一書交給她。‘謝……謝謝你。’
她低垂粉頸,專心地掃描著書背上的條形碼,不改嚴肅地說︰‘超過七天,要一個月後才能再來借書。’
‘呃,’男大學生露出了個自認為最瀟灑的笑臉來,‘小姐,對不起,我下次會注意的,可不可以給我一個面子?我下次一定注意。’
練嘉子抬起頭來,更加皺起了眉頭,‘做人要講信用,古人說「無信不立」,這麼沒原則,讀書何用?’
男大學生尷尬了一下,隨即又厚著臉皮嘻笑道︰‘小姐,沒有這麼嚴重吧?只不過是一本書而已。’
‘這是原則問題,從小事見大事。’她臉色依舊,‘對不起,請一個月後再來借書。’
男大學生微張大嘴,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才好。‘這……’
‘謝謝,下一位。’她示意排在他後面的小學生上前。
胖嘟嘟的小學生一個跨步向前,輕輕松松就把瘦巴巴的‘哥哥’擠飛了出去,笑嘻嘻地說道︰‘姊姊,我想借《快打旋風》一到五集。’
‘弟弟,這里不是漫畫出租店,不過二樓有很適合你看的漫畫,也是踉旋風有關的,’嘉子微微一笑,‘水滸傳漫畫版,先借你一到五集,看完後再過來。’
小學生張大了嘴,茫然地問︰‘水滸傳?有旋風嗎?’
‘有一個叫黑旋風的,非常厲害,比快打旋風厲害多了。’她縴縴秀指往上一指,‘第二櫃第三排的左手邊,走過去就看到了。’
‘好,謝謝姊姊。’
男大學生傻了眼,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一個小弟弟給打敗,小弟弟隨便就可以得到她一個笑臉,而自己居然只得到一篇訓話。
他擠了回來,殷勤地笑道︰‘小姐,我剛剛想過了,你說的話真是太有道理了,平常我實在太少听到這樣有意義的話,不知道你今天下班後有沒有空?我可不可以請你吃頓飯,順便再請你講講一些人生道理給我听好嗎?’
灌迷湯、戴高帽子絕對沒有錯,女孩子……不,凡是人都喜歡吃這一套。
嘉子看向他,似笑非笑,男大學生心肝兒怦怦地跳動著,一方面也暗爽著自己計畫成功。
她閑閑地開口,‘沒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有誰頭殼壞掉了會喜歡听人家說長篇大道理?所以你別客氣了,晚飯找個漂亮女孩陪你吃,只怕還容易消化些。’
啊?被識破了。
男大學生連忙再將一碗迷湯灌過去,‘哪里,我很愛听你說話,而且你在我心目中是最美的,比凱蒂貓還可愛,比濱崎步還--’
‘下一位。’她想也不想地喊道。
‘啊小姐,不要這樣,最起碼給我一個機會請你喝杯咖啡好嗎?’
‘我對咖啡過敏。’
‘那喝茶——’他見風轉舵。
‘我會睡不著。’
‘要不然去吃牛排——’
‘我吃素。’她繼續口是心非,防堵得一絲不漏。
‘那我們……我們……’
‘下一位。’她面色不變,正經地喊道。
‘在這里。’一個女敕女敕的聲音響起。
男大學生再次被後面一個胖嘟嘟的小女生給擠了出去,小女生還不忘投給他一記擋路的白眼。
‘練姊姊我要還書,我很乖,都沒有超過時間喔!’
‘綺綺真是個乖孩子,來,書給我。’
男大學生最後只能頓足,垂頭喪氣的離開。
在忙完了一波的借還書程序後,從頭到尾坐在另外一張櫃台打書目的中年婦人忍不住挪過椅子來,笑咪咪地問道︰‘嘉子,這是這禮拜以來第幾個啦?’
‘第七個。’嘉子沒好氣地回道,‘真不曉得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圖書館是給他們充實知識的地方,不是拿來泡妞用的,更何況我的年紀做他們的姊姊都可以了,還一個個不知死活地上門來。’
雖然這家位于台北市近郊的圖書館很小型,只有上下兩樓層的書,平常業務也不忙,總是有很多時間可以拿來看書或發呆用,可是就算再閑,她也不想拿來應付那堆眉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子。
學生該是好好充實自己,將來好做社會精英、國家棟梁,成天躲在圖書館不是泡妹妹就是偷偷用館里的計算機上網打電動,真是不象話,下回她要建議館長干脆裝個收費計時器,凡是上網打電動者,一分鐘收費一百塊。
中年婦人笑彎了腰,‘你就是這一點教人又愛又恨,這麼受歡迎可是一件好事啊,我看他們的校花什麼的都沒有你搶手,每天收到的情書也不下數十封吧?偏偏你還義正辭嚴地說這種話,不是存心嫉妒死人嗎?’
‘說到情書我更生氣,’嘉子干脆從垃圾桶里翻出一封來,打開遞給中年婦人看,‘何姨,你看,現在年輕人的人文素養應該沒有這麼差吧?一封情書錯字連篇,我差點暈倒。’
何姨接過情書來,還不相信地笑道︰‘是你的標準太高了……咦?這是什麼東西?’
下一秒,整個圖書館都可以听見一個中年婦女可怕的狂笑聲。
嘉子連忙捂住何姨的嘴巴。‘小……點聲,這里是圖書館。’
何姨強吞不狂笑,淚眼汪汪地指著信箋,‘這是什麼東西啊?親愛的圖書館小姐,俗話說︰姚挑淑女君子好球,我每日看見你坐在那兒的鋒姿,心里實在止不住的侵慕,如果能夠看到你回謀一笑,就算是要我做牛做馬,我都干願……哈哈哈……’
嘉子傷腦筋地嘆息,‘不會寫的字干脆注音好了,免得我看了眼楮好痛。’
她真是替他們的國文老師掬一把同情之淚。
‘也不能怪他們,現在的年輕人已經很少寫情書了,往往一通電話就呼嘯出去,我兒子不就是這樣?要不然就是上網講一些我們這些老家伙听也听不懂的話,哎呀,習慣就好了。’
她皺了皺小巧的鼻子,收拾著桌上的書籍。‘我就是不習慣,收到這樣錯字連篇的信,都不知道是要批改一番還給他,還是要請他下次全部用注音算了。’
‘往另外一個方面想,其實是你人紅,才有法子收到這麼多的情書,想當年我呀——’何姨回想著,眼兒眯眯笑,‘可也是咱們圖書館的館花呢,那時候的情書真是文情並茂,簡直可以拿來做情書模板了。’
‘我也想要收那種的。’而不是這種幼兒園小朋友寫的。
‘你知道嗎?那時候有一個叫李沐白的,寫得最勤也最美了——’
‘李慕白?臥虎藏龍里的那一個啊?’她驚異地睜大了眼楮。
‘不是不是,是沐浴淨身的沐,不過他可長得風度翩翩極了,那種豐采比周潤發更像書生大俠哩!’
何姨像跌回了美麗的六十年代,那個年代木棉花是夢幻的,白衣黑裙的小姑娘只敢遠遠地望著那個高大的、騎著腳踏車斯文行過的男孩……貓王和白光的音樂都是懶洋洋,帶著一縷純真性感的春光。
嘉子羨慕得要命,那樣的年代一切都是緩慢的、含蓄的,可是感情卻是那麼樣的雋永清純,就連音樂也都那麼樣的耐听……
哪像現在,一切快得像是隨時可用隨手可丟的快餐泡面,就連愛情也是。嘖!現代男人理會不得喲!
她嘆了一口氣,尖尖的下巴被小手支住,無限向往。‘好美啊!’
‘就是,活生生的人間四月天。’何姨想起來還無比甜蜜。
‘後來呢?後來呢?’
‘後來……’何姨嘆氣,‘我們兩個都太含蓄了,魚雁往返、眉來眼去了半年後,他就被父母送到外國讀書去了。’
‘哎呀呀!’嘉子大大扼腕,棒打鴛鴦兩分離,古今皆同啊!
‘我也覺得很可惜,尤其嫁給一個庸俗的商人以後,’何姨搖搖頭,煞有其事地說,‘這才知道什麼叫作「老大嫁作商人婦」的悲哀啊!’
听到這里,嘉子忍不住噗哧輕笑出聲,‘何姨,夠了,江叔是我見過最不庸俗的一個商人了,人家可斯文得緊,又老是被你欺負,不然你還想怎樣呢?’
何姨慧黠地眨眨眼,‘我就是日子過得太順心太無聊了,所以才找機會抱怨一下,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拆穿呢?’
‘那你繼續在這兒傷春悲秋吧,我要下班了。’她望了望粉牆上的鐘,‘五點半了,我還要去接我二妹呢!’
‘嫵紅最近好嗎?迷路的癥狀有沒有好一點?’
‘如果有好一點的話,我也犯不著每天都上早班。好準時接她上下班了。’嘉子聳聳肩。‘她呀,適合住在巴黎吧,動作慢吞吞,連思考也是漫不經心的,只要讓她單獨出門去,非但迷路,還會把身上的錢都花光光……真傷腦筋。’
‘說真的,你們三姊妹各有動人之處,可怎麼都沒想要交個男朋友來接送自己上下班呢?那種備受呵護的感覺是很棒的。’
‘男人對我們而言又不是一種交通工具,如果只是拿來接送用的,我有我的125機車就夠了。’她眨眨眼,‘不聊了,要下班-!’
打完卡,嘉子抱著兩頂安全帽,背著咖啡色的背包就往電梯走去。
她腋下挾著一本《泰戈爾詩集》,里頭夾了一張雪白的信箋,這是她今天想到,並且決定以後每天都要做的‘舉動’之一,就是把信紙放在某人的信箱里。
嘉子騎著機車經過了信義區,在一棟新穎高大的大廈前停妥,笑咪咪地對著警衛打了個招呼——如果警衛知道她是來干嘛的,恐怕就不會對她笑得這麼可愛了吧?
她臉不紅氣不喘地把細致的信封放進了十五樓A座的專屬信箱里,然後再笑吟吟地上車離開。
接妹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