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府十二連環飛雪塢
冬天做什麼最好?
最好是煮一壺酒,用紅泥小火爐,加碧竹炭,並掃梅花瓣上的落雪烹茶,一口熱酒,一口清茶,韻味無窮。
還要有一個烘得暖暖的瓖金火籠,兩三只好錦墩,一條銀狐坎肩,並三五名嬌艷美人縴縴素手掐琵琶、彈古琴,弦音——動人。
並且還要一扇開圓了的琉璃窗,剔透間微蒙白霧,好觀賞窗外樹樹紅梅與雪競艷。
冬日飲酒賞雪吟梅,本就是一大風流快事。
福千載也這麼覺得。
所以他親手烹著酒,去梅花莊向十二少討來那著名梅花釀成的酒,緩緩斟入一杯比玉還晶瑩的小杯子里,-那間,淡淡的梅花香氣襲人。
「嘖嘖嘖,真香呀。」他搖頭晃腦,好不快意。
然而當那幾個嬌艷美人還在婉轉鶯啼地唱著江南彈詞,他卻已經覺得厭了。
尤其其中幾個還對他大膽地拋著媚眼,眸底強烈的示愛已經到了比爐中火焰還要灼熱熾烈的地步。
他知道她們在想什麼。
她們也想成為他那傳說中的「後宮佳麗」之一。
千載穿著紫金色長袍,身系翡翠玉帶的修長身軀懶洋洋地往椅後團枕一靠,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看來京師有名的「彈詞絕艷坊」也不過爾爾,今日應聘而來唱曲的雖說是少見的美人胚子,但是他現在發現她們在自己眼底,也不過跟菜市里賣青菜豆腐的老大娘與小大姐差不多。
世上絕色難尋啊!
就像好吃的東西沒幾樣,好玩的事情沒幾種一般。
無趣,無趣極了。
他英氣勃勃的劍眉只微微一抬,隨侍在他身邊的可愛童子已經清了清喉嚨。
「各位,-們可以回去休息了。」可愛童子拍了拍手,一名眉清目秀的丫頭走了進來,笑吟吟地望著那幾名愀然變色的美人。
小丫頭手上拿了一大封沉甸甸的銀子,甜甜笑道︰「各位姊姊請外頭走,馬車已備妥,這是王爺給諸位的賞錢,莫忘了。」
幾名美女面面相覷,又羞又氣又慚,像是不敢相信居然會被福王爺就這樣三兩下打發走。
她們可是王公大臣和富商們競相討好的對象,可今日福王爺卻連看也未看她們一眼,就給了銀子趕她們回去?這……這教她們回去後哪還有臉見人?
傳說中,福千載是左擁軟玉右攬香草的拈花老手,可偏偏對她們的花容月貌不屑一顧。
話要是傳了出去,哪還有王公大臣、富商豪門願意繼續捧著大把銀子當冤大頭,就為求她們一笑?
「稟王爺。」終于有一位帶頭的俏紅姊兒忍不住開口了,「莫非是我們姊妹唱的曲伺候得不好?否則您怎麼……」
千載沒有回答,那漾動著俊朗笑意的臉龐像是有點倦了,只是呷了一口酒,再靜靜地望向窗外的紅梅枝椏。
「各位姑娘,我們王爺累了。」可愛童子笑容滿面,卻有種不容違抗的氣勢。「請。」
「是。」
「彈詞絕艷坊」的紅牌姑娘們臉色大變,卻也不敢再糾纏,腳步有些倉皇地退下。
嗚嗚,回去鐵定會教坊主罰跪十二個時辰的,天知道她們居然沒有一個能打動小王爺的心。
待姑娘們全退下去之後,千載的目光才轉了回來,微微松口氣又懶懶地支著下巴,問著可愛童子。
「阿青,你覺不覺得……很無聊呀?」
「王爺,你哪天覺得不無聊了?」可愛童子笑咪咪的反問,對主人奇兀的問話已是見怪不怪。
「也是。」千載又嘆了一口氣,澄澈明亮的黑眸掠過一抹百無聊賴。
真個點燈沒意思,踏雪沒心情啊。偏生他又怕冷怕到了極點,現在要他出門簡直要了他的命,可關在家里還是讓他想叫救命。
當一個男人到了連和軟玉溫香在床上翻滾都不想的時候,是不是表示他的人生也完了大半?
「嗚……我不要變成太監。」他握緊拳頭,滿面愁苦。
「王爺,你又怎麼了?」阿青嘆氣。
「剛才的姑娘們個個美若天仙,我卻一點欲念都沒有。」他愁眉苦臉的開口,「莫不成是我已經無聊到心如枯井,自我閹割了?」
阿青邊听邊低頭收拾著幾顆被他玩得東倒西歪的果子,排排好。
「啊……我無奈無聊無趣的青春啊……」千載又在那邊鬼叫鬼叫。
阿青翻了翻白眼,搖了搖頭,「唉。」
王爺就是日子過得太舒爽了,所以才會渾身上下筋軟骨懶心散,若是像他們這些下人一樣,成天為了伺候主子和處理府內大大小小的事,哪還有時間哀聲嘆氣?連停下來喘口氣喝口茶都是作夢呢。
不過阿青寧願主子天天在家里哀聲嘆氣,也不要他日日在外花天酒地。
想到這兒,他唇邊不禁露出了一朵滿意的笑容。
「听說成親會令一個男人麻煩纏身到連頭都大了,你想我是不是該找個人來成親了?」千載隨隨便便地將長腿擱到一只團椅上,卻不見輕浮,反而有種掩不住的風流自若意態。
縱然俊臉垮一半,眉頭皺一堆,依舊無損他的俊俏英逸,這就是上天太厚愛一個男人的下場。
英俊、有錢、有權,大部分人們終生極力汲汲營營的他全都有了,所以現在,他只能閑到坐在這兒故作風流地听小曲,喝酒,嘆氣……
多麼無趣的人生啊。
「王爺,你現在還不能成親。」阿青一本正經的回答。
「為什麼?」
「你的『後宮』還未滿三千人哪!」阿青眼底閃過一絲促狹。「而且堂堂王爺因為無聊就隨隨便便找個人成親,早早就弄個王妃來管死自己,外頭的人會笑你的。再者王爺不是說過,沒找到心愛女人決計不成親嗎?」
就像梅花莊梅十一少,殺手樓藍七樓主一樣。
「啐!」千載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別驚醒我的白日夢不成?難道不能說說當耍樂子就算了?哼,你若不是老夫人臨終前托付給我的,信不信我現在就抓住你痛打一頓?」
阿青吐了吐舌,一臉害怕。「哎呀!王爺饒命,小的下次不敢拆你的台了。」
「你這小子,不到我胸膛高,每每就會消遣王爺我。」他輕敲了敲阿青束著烏黑小髻的頭,想生氣,卻又忍不住逸出笑意來。
「阿青不敢。」
「你有什麼不敢的?」千載強忍著笑,忽然想起一件事。「阿青,你……跟了我有六年了吧?」
「六年零一個月又七天。」阿青輕聲回道。
他一怔,隨即笑了。「你這小子記得倒挺清楚的,是不是度日如年啊?」
「哪會呢?若不是老王妃娘娘收留,恐怕阿青此刻早不知流落到哪個乞丐窩里去了。」阿青眼神充滿感激。
「你呀,剛來的時候愣頭愣腦,傻呼呼的一個小愣頭青,沒想到六年時光把你歷練成了個會和主子頂嘴的小子了。」千載似笑非笑地道︰「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後宮佳麗三千』的流言是誰放出去的。」
阿青眼底閃過一抹心虛,頭垂得更低了。「哈哈,王爺,你說什麼小的怎麼听不懂呢?啊,鐘大媽的雞湯不知煨好了沒,我去注意一下。」
「給我回來。」他悠然地勾勾手。
阿青一臉苦惱乖乖轉回身來,蹭到他面前陪笑。「王爺,我……」
「我是喜歡美人,但是用不著三千個那麼多。」他眼神慵懶迷人卻銳利地盯著阿青,「怎麼?嫌我每日被糾纏的還不夠嗎?還故意放出恁多消息,要我與梅十一與藍七一較風流,嘖嘖,你就不怕我當真娶了千兒百個老婆,忙死你這個貼身小童啊。」
「王爺,我這是投其所好。」阿青說得委委屈屈,嘴角卻憋著笑意。
說穿了真相就不靈光了,反正他也早看準了王爺壓根還沒有動心成親的打算,所以自然樂得替他制造一點風流美名-!
正所謂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這風流之名可替王爺杜絕了一大票迫不及待想纏上來的千金小姐;再怎麼樣她們總得顧慮名聲,嫁給王爺為正妻,做個人人羨慕的王妃是一回事,但是成為王爺後頭眾多小妾之一又是另一回事了。
「投你個頭,這下子我風流惡名纏身,正經人家好女兒誰敢嫁我?人人都當我是風流急色鬼,這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他支著下巴,懶懶地瞥著阿青。
說是這麼說,可是千載全身上下連半點著急與氣憤的味兒都沒有。
阿青敢用頭上每一根頭發打賭,王爺根本是對于自己的風流遠播樂在其中吧。
但是為了要給他點面子……
「王爺,冤枉啊!」阿青雙手抱頭,搖得跟博浪鼓沒兩樣。「阿青冤枉啊──」
「去去去,去吃你的飯吧,別在這兒嚷得我頭暈。」千載又好氣又好笑地揮了揮手。
「王爺還沒吃,阿青是下人,怎麼敢先吃呢?」阿青眉開眼笑的回道。
千載忽然發現,這矮矮小小瘦巴巴的阿青著實挺清秀可愛的,也許哪天他該替這個古靈精怪的貼身小童找個小丫頭配成雙,且看看他以後還有沒有空故意捉弄他這個主子。
可是一想到這麼可愛又會和他逗嘴的阿青,要是有了老婆,天天被管束著,還嘴里眼里心里嚷的都是老婆……
他心里忽然有點怪怪的,酸溜溜的。
那他這個主子會不會就被他給拋在腦後?甚至以後三更半夜要喚阿青到榻邊聊聊天也不方便了?
千載突然覺得胸口悶悶的。
「你這也好算下人?王府里上上下下誰人不知道你阿青說話比我這王爺還有分量。」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了出來,故作輕松地笑道,想把那莫名冒出糾結著胸口的悶疼感推到一邊去。
「少爺這話可折煞阿青了。」
「別再耍嘴皮了,你看不出我已經要開始藉酒澆愁了嗎?」他再嘆了口氣,煞有介事地喃喃道︰「瞧我的人生多無聊,既無紅粉知己慰寂寥,又無貼心侍女听喚叫,唯有阿青趾昂氣又高,不如藉酒把愁澆……」
「王爺。」阿青哭笑不得,「你真的太閑了。若真嫌無聊可以去外頭掃掃雪,省得我們這些下人常常滑一跤。」
「你听听,居然叫一個尊貴高貴的王爺親自去掃雪──」千載氣怔了。
「阿青告退。」還不待他發飆,阿青就自顧自大搖大擺地走出去了。
「這混小子……」千載無奈地瞪著雕花琉璃大門,嘆了口氣。「就知道少爺我怕冷,怕弄髒鞋子,所以相準了我絕對不會追出去揍他嗎?」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堂堂王爺怎會被一個貼身小童給吃得死死的?
幸好,普天之下也就只有阿青敢待他這樣,也唯有阿青受他如此另眼相待,若是換做其他人……恐怕還沒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這樣自尋死路。人人都知道,惹惱了看似好脾氣的福王爺,下場絕不止一個「慘」字了得。
福王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八十幾口人,共同伺候這一個主子和偌大莊園,饒是如此,身為福王爺貼身童子兼「內務總管」的阿青還是忙翻天。
有時想想也怪苦命的,但是為了報答已逝的老王妃娘娘和當今主子福王爺的恩情,再苦再累再忙他也心甘情願。
福王府除了世襲的尊貴爵位和雲南兩座金礦山外,旗下還有皇莊五座產奇花異果的園子,以及七十二間的酒樓和絲緞莊。
年下最後的總帳目全來了,雖說掌櫃與掌房和主事先生個個精明能干忠心耿耿,可是光是這每年一度的帳目銀兩總匯報,就看得阿青幾乎白了頭,紅了眼。
福王爺並不是頹廢的敗家子,事實上阿青從沒見過比他更加深謀遠慮、聰明干練的人了。
可是正因為大智若愚、大勇若怯,所以福王爺輕易不出手的,這尋常時刻只好累死了他這種凡夫俗子。
阿青揉了揉酸澀不堪的眼楮,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唉,今天又不能好好洗個澡再睡覺了。」他嘆氣道。
幸虧是冬天,不怕。
否則他這一身七天未洗的身子怕不燻壞了王爺?
想到這兒,清秀白淨的臉頰驀然一紅。
阿青巡了一遍緊閉的門窗,確定無誤後才緩緩走進一座屏風後。
透過大盞巧月紗宮燈,暈黃色的光影映照出了屏風後的苗條身形……頭髻輕輕打散了,一把長長的青絲落在腰際,褪了下來的緞青色棉襖,隱約閃動著一抹粉紅色的肌光。
任誰也想不到,屏風後換衣裳的竟是一個俏生生的少女。
阿青輕攏了攏長發,在粉紅色肚兜上加了件雪白色中衣,並裹了件蠶絲青衫,就連睡覺也不忘換上男孩的打扮。
是的,她是個女子,不折不扣的十六歲-蔻女兒家。
她搓了搓冰冷的小手,呵了口氣。
「京城的冬天真是冷得緊,怎麼也習慣不了啊。」她牙齒打戰著,急忙忙地鑽進被窩里。
雖說主子待人不薄,就連下人屋里也會有一籠炭燒的火籠子好偎暖,但是阿青不愛那股子炭氣,她寧可這麼冷著躲進被窩里,慢慢等身子暖和起來。
若說最佳取暖的東西,就是像王爺屋里的那籠子碧竹炭火籠了。因為燒的是材質堅硬的碧竹,燃起來非但沒有一絲絲炭煙氣,反而還有一縷縷竹子幽香。
但是碧竹炭珍貴極了,自然是除了王爺外,沒有其他人配拿來取暖用。
一想到王爺啊……
阿青清秀小巧的臉蛋浮現兩朵紅暈,不知是被窩暖紅的,還是想到那個不該想的人,這才羞紅了的。
但明知不該想,卻偏偏怎麼也不能不想……
「睡啦!睡啦!」她暗暗申吟了一聲,索性抓起被子蒙住頭。
明兒還有好多事要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