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于……離開了。
除非她主動找他,或是他主動打電話給她……但是寶貝知道他不會再打來了。
有哪個男人的尊嚴承受得了一個女人一次又一次的拒絕和打擊?
「這樣也很好啊,正是我要的樣子,就跟以前一樣。」她故作瀟灑地揮舞著拳頭,「加油!加油!我就快要有自己的店-!」
只要那個小店面的租金不要太貴,只要她賣衣服的本領跟以往一樣厲害,只要……
她頹然地放下手,「我騙誰啊?我現在一點都提不起勁去看店面。」
她的生活彷佛失去了動力,就連早上睡醒時,都寧可不要醒來,因為今天還不是一樣是個無聊、勞累、毫無驚喜的日子。
噢!她真是痛恨自己,以前每天活在他給的驚喜里只覺傷腦筋,現在日子太平淡也傷腦筋,她真的亂了……
「至少我現在沒有良心的負擔,不用擔心自己配不上他了。」她勉強振作精神,替自己打氣。
「寶貝--我的天啊!寶貝,-快點出來啊!出大事了!」張父尖叫道。
她悚然一驚,想也不想地沖出房門。
是翟鎮出了什麼事嗎?老天!求求你,干萬不要是翟鎮!
「有人要買我們的地!出很多很多錢要買我的地啊!」
寶貝瞪著父親,忽然傻眼了。
什、什麼?!
平靜的,安詳的,清貧的田僑里……咸魚翻身了!
而且是以一種很恐怖的,像電影ID4里,那種巨大外星飛碟轟炸地球般的氣勢,炸得全田僑里陷入一種瘋狂、胡言亂語的境界。
為什麼呢?
因為突然有個人坐著賓士車,來向田僑里的人購買位于東邊靠大馬路的那大片田,並且出價新台幣七十億!
當天田僑里就亂成了一團,然後在里長勉強停止尖叫之後,火速廣播呼請全體里民參加臨時召開的里民大會。
在全體里民到場,商量了五分鐘又二十九秒後,投票全數通過--賣了!
反正各家在南邊還有小小的田,若高興種什麼就種什麼,也不算忘本,而且最重要的是,以後里民們將是為了樂趣而種田了。
人最怕什麼?
最怕的是存款越來越少,體重越來越多。
人最煩惱什麼?
沒錢的時候煩惱沒錢,有點錢又不會太有錢的時候煩惱想買的買得起,該花的又不敢花,最矛盾。
那麼超級有錢的暴發戶煩惱的是什麼呢?
就是家里窮到只剩下錢該怎麼辦才好。
這真不是開玩笑的,自從田僑里一夕之間,有田的都變成暴發戶後,全村開始陷入一種奇特的失衡狀態。
因為里民天生就是淳樸善良的老百姓,要說財一大氣就粗倒不至于,但是突然變成有錢人,的確在他們生活中造成了某些突兀而詭異到令人發笑的影響。
首先巨額支票在里民們帳戶里生效的那一天,全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包括雞鴨狗貓和牛--尤其是牛--都放一天假,大家聚在大樹下興奮的討論著該怎麼用「很多很多錢」好?
「我要去做整排的黃金牙齒。」福叔公總算揚眉吐氣了,他想裝黃金假牙已經想了五十年,可是他的兒子、媳婦硬是不給錢,現在反而是兒子、媳婦回過頭跟他鞠躬哈腰說好話了。
「裝黃金的不夠氣派啦,現在好像流行瓖鑽石的。」七嬸婆熱心地提供意見。「我女兒就說要幫我去『咚參』那個購物頻道買一粒鑽石戒指,說要五克拉的才閃。」
「你們是怎麼回事?一有錢就忘本了嗎?」今年九十高齡卻身強體壯、精神矍爍的吳家老祖吹白胡子瞪老眼楮,一跺手中的拐杖。
「對不起,阿祖,是我們想差想錯了。」幾個老人家慚愧地望著這位更老的老人家。
對啊,他們怎麼可以一有錢就忘了自己的出身,還那麼囂張奢侈……
「不象話,了然啊你們。想想我們田僑里是世代務農的,現在雖然發達了,一定要知恩惜福。我已經訂好了一整套金子打的畚箕鋤頭,還有一頭金牛,你們都要跟我學學才對,絕對不要忘本!」
乒乒乓乓……老人家個個摔了個四腳朝天!
這、這是哪門子的「知本」法?
但是對于田僑里暴發戶的「第二代」來說,突然變成有錢人家的小孩,對他們來說更是一記威力強大的震撼彈。
一早,寶貝本來是興匆匆地帶了好幾大包的玉米片零嘴沖到香好家,打算跟她說自己這次真的要去看店面了,而且不是小店面,是一間佔地一百坪的大店面。
哈哈哈!她終于可以夢想成真--雖然以這種火箭般的速度是大出她的意料之外--但是她就快成為全台南最大精品服飾店的老板娘,這實在是太爽太爽啦!
她阿爸的田賣了一億六千五百八十八萬,巨款存入她帳戶的那天,她立刻撥了八十八萬到爸爸的帳戶里,另外的一億六千萬她存定存,剩下的五百萬就是開店的資金。
錢下歸老爸管是怕被騙光光,她是太清楚老爸的本事了。
可是她去香好那兒坐下來還吃不到半包零食,就被香好的話給嚇呆了。
香好要變身名媛?!
干嘛啊?想不開啊?名媛是要隨時隨地用高貴又昂貴的包包、彩妝、首飾來點綴己身,大搖大擺出入在各宴會酒會的.
這麼無聊又不符合經濟效益的事,打死她也做不出來。
「根本沒必要嘛。」她邊嘆氣邊走出香好的家,但心里的確很能理解香好的心情。「為了想要配上齊法醫,香好可能會無所不用其極吧?」
她仰望著晴朗的天空,忽然躊躇滿志的心情全沒了,心底空空蕩蕩的只剩下……想念。
香好有她的齊法醫,她的翟鎮呢?
翟鎮早就被她趕走了,被她固執的尊嚴,還有膨脹的自卑給趕走了。
「他現在已經回台北了嗎?又或許……是回去英國了。」她低下頭,看著腳上全新的耐吉球鞋發愣。
每一件事都照她想的那樣實現了,為什麼她還是不快樂?
兩個月後
寶貝坐在桂花樹下的桌子邊,桌上攤開了一本帳簿,那是位于烏龍鎮真心路上精品服飾店「英倫戀人」的每月帳目表。
她發現自己看貨和挑員工的眼力還真的很厲害,短短兩個月,她店里的業績傲視群雄,照這樣下去,看來不到半年所有的成本就已經賺回來了。
這算不算事業成功呢?她算不算是女強人了呢?
也許跟企業家相比,她這算小case了,但是她完成了自己生命中的一大夢想,也肯定了自我的能力。
但是她還是覺得很空虛。
因為翟鎮完全沒有打一通電話給她,礙于該死的自尊,她也堅持不打電話給他。
唯一令她安慰和希望的是,每天宅急便都準時報到,送來一朵郁金香和一顆瑩潤明珠。
她的心每每在接到花與珍珠時,熱血激蕩得想不顧一切沖入他懷抱里。
下配就不配好了,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愛一天算一天,管他的呢!
可是……她又開始擔心,這原本求婚的花與珍珠,會不會已經變成了另外一種意思?
「難道是……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末嫁時?」她開始自己嚇自己,胡思亂想到完全沒辦法理智思考。
愛情,就是會搞得一個人無法好吃好睡,明明想哭,卻又笑開了,明明在笑著,淚水卻不由自主掉下來。
像香好……如今何嘗不是為愛所苦?
愛情讓她失去自我,為了找回遺忘已久的自己,她飛到了遙遠的巴黎,進入萊雅美發學院就讀,要完成多年夢想。
也許找回自我,就能找回愛情。
那麼寶貝自己呢?
田僑里家家戶戶開始看地要蓋別墅,她卻死也不肯讓爸爸拆了老屋改建新厝。
她怕翟鎮會找不到回來的路,怕他會不認得門前有著兩叢桂花樹的張家……
她每個晚上都躺在他曾躺過的那一小塊地板上,感覺著他早已消失在房間里的氣息,試圖再找回一絲絲他身上溫暖的味道。
她走遍了全台南,找不到他使用的那種清新醇厚男人味的古龍水,她還狠下心來買了一輛一模一樣的新款賓士車,不會開,只是用來讓她蜷縮在後座舒服的皮椅里,回想著那一個夏日的午後,她匆匆跳進他的車子里。
秋天快來了,他走了,她也變得沉默了。
只有每天的宅急便還能讓她驚喜,心跳,悸動。
「倫敦大學開學了吧?他應該已經回去英國了吧?」她不止一次找出寫著他手機號碼的筆記本,想撥又不敢撥號。
她怕手機那頭會傳來嘟嘟嘟的空號聲。
收到的珍珠已經盛滿了一抽屜,七十九顆滾圓縈然生光的珍珠在她拉開抽屜的時候輕彼此撞擊著,發出清脆好听的聲音。
他說,會在她答應嫁給他的那一天,把所有的珍珠統統串成一條項鏈,親手戴在她的頸項上。
如果真有這麼一天,那麼這串長長的珍珠項鏈恐怕已能在她脖子上繞兩三圈了。
秋風輕輕地吹過,寶貝面前的帳本被翻了兩三頁,驚醒了沉思中的她。
「唉。」她嘆了一口氣,努力把注意力再放在那密密麻麻的數字上。
只是賺多賺少,已無法激起她心底一絲漣漪了。
「少爺,我們真的不回田僑里嗎?」短短的日子里,熱情淳樸好客的田僑里讓Rim念念下忘,早把它當成第二故鄉了。
「現在還不行。」坐在落地窗前藤椅沙發上的翟鎮,怔怔地俯瞰著大半個台北市街景,苦澀地道。
「為什麼?」
「我必須給她時間,我不能再逼她了。」他低頭一嘆。「Rim,沒想到我也有為情所苦的一天吧?」
「您千萬別這麼說,寶貝小姐真的很特別,也難怪少爺會這麼喜歡她。」Rim同情地看著他。「也許很快她就會想明白的,畢竟我看她也是很喜歡少爺,只要您一出現在她周圍五百公尺內,她的眼楮就會發亮。」
「真的嗎?」他略顯激動地望向Rim,屏息地求證,「你沒有看錯嗎?」
「少爺,雖然我只愛男人,但我絕對分得清楚當一個人愛上另外一個人時的眼神。」Rim搖頭晃腦的說著,「雙眼,是藏不住感情的啊!」
「所以我還是有希望讓她接受我了?」翟鎮跳了起來,興奮地抓住Rim的肩膀。「你覺得呢?會不會大有可能?」
哎喲,少爺怎麼抓得他那麼緊,害他心髒卜通卜通亂跳的。
Rim紅著臉,偷偷喘了一口氣,然後一本正經道︰「如果我是她,等我想清楚了原來我這麼愛一個人之後,說什麼也會挽留這段感情的。」
「可是如果她發現我根本不值得她喜歡呢?」翟鎮先是一喜,隨即有些懊喪地道︰「我比她大了八歲,說不定她會覺得我不過是個古板、頑固、無趣又保守的老頭。」
「少爺,大八歲又怎麼樣?以您的人才和家世,就算大八十歲還是會有一票女孩子追在你後頭跑的。」Rim在心里偷偷加了一句︰包括男人在內。
可是俊美儒雅的翟鎮此刻是對自己一點信心都沒有,他嘆了一口氣,骨子里縴細易感的因子全數發作了。
「她認為我完美,並且為此深感壓力沉重,也許我應該去整型,把鼻子弄塌,嘴巴做大,還要一管朝天鼻和招風耳……」他開始喃喃自語起來,心下盤算著。「還有,我要培養一些不好的習慣,例如嚼檳榔、戴墨鏡、騎哈雷機車什麼的,你覺得這樣會不會比較有男人味?」
「天啊,少爺,您千萬別想不開。」Rim驚嚇得眼楮發直,拚命勸他打消這個瘋狂念頭。「那種改變一點都不適合您,真的!那是暴殄天物啊!而且寶貝小姐是絕對不會喜歡上那種樣子的您。」
「可是她要不完美。」他傷腦筋地望著Rim,平日的從容全被焦躁取代。「但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完美,世上沒有人是完美的。我只希望讓她覺得快樂,沒有負擔和壓力……但是我該怎麼做?」
「這個嘛……」Rim忽然提議,「現在流行台客風,不如少爺您把品味改一改,走台客路線型如何?」
嗚,Rim忽然覺得自己會遭雷劈,他居然叫一個風度翩翩、溫文儒雅的大學教授去變身為台客?!
不是台客不好,而是……而是他完全不敢想象那種奇突的景象。
「你確定這樣寶貝就會接受我了嗎?」台客風?翟鎮蹙起眉,開始陷入深思。
「呃,這是個餿主意,少爺,您還是把它給忘了吧。」Rim連忙搖手道。「何況您的氣質也不是一天兩天可以改變的。」
翟鎮搖了搖頭,神情沉郁地道︰「讓我慢慢想想,我可以怎麼做。對了,田僑里那大片地處理的怎麼樣了?」
「一切都進行的非常順利。」Rim露齒一笑,「柏家少爺做得很完美,而且他也很高興終于買到了理想的地。真是雙贏的局面啊,少爺。」
「不準讓任何人知道內情,尤其是寶貝。」他眼神閃過一抹緊張,「她知道了會氣我一百萬年的。」
「寶貝小姐自尊心太強了。」Rim不得不承認。「但是她很有骨氣,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孩。」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翟鎮臉上神情瞬間溫柔了下來。
現在方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滋味,竟是這麼苦澀又甜蜜啊……
田僑里,今日謝神。
小小卻古典莊嚴的清水祖師廟前,熱熱鬧鬧的人群,熱熱鬧鬧地擺起了大戲台,全台知名的歌仔戲班正在台上精采開演。
全里在商量著要幫祖師爺蓋一間更大更新更漂亮的廟,以往這是個遙不可及的夢,但是在神明的保佑之下,田僑里民終于出頭天了,所以蓋新廟的夢想很快就能夠實現。
在這之前,家家戶戶可是連著好幾天輪流請布袋戲、歌仔戲和露天電影上陣,演著絕妙好戲給祖師爺看呢。
「我就說請這團很贊吧?」九叔公在戲台底下坐大位子,笑呵呵地模著胡須,邊看台上武生迅速連翻了三個跟頭,台下登時掌聲如雷。「你們看看這薛丁山好厲害,打死番兵無數……」
「樊梨花卡厲害啦!你看你看,舞起槍來姿勢多美妙!」七嬸婆是女權運動分子,揮舞著手里的腌芭樂串,激動地加油。「打給他昏昏去!對!就是這樣,卡用力一點,這薛丁山分不清好歹人,欠打!」
「七嬸啊,-嘛卡小聲一點,我耳朵都被-吵聾了。」阿土伯捂著耳朵,「九叔公,我跟你說哦!我很夠意思,準備了一塊金牌要送給那個薛丁山……」
「啥?你打幾錢的?」九叔公深怕被比下去,緊張地問道。
「沒多少啦,不過五兩而已。」阿土伯得意洋洋地回答。
「什麼?五兩?!」九叔公氣得吹胡子瞪眼楮,連忙對坐在身邊的「孫女秘書」吼道︰「寶惜呀,馬上打那個什麼機的,通知五香里的『金山銀樓』,立刻送來一塊十兩的金牌……不對!是要最大的那一塊。」
「是。」寶惜翻了翻白眼,沒好氣地搖搖頭。
這堆老人家……真是暴發得夠徹底了。
這頭老人們比誰送小生的金牌大,那頭中年阿伯比誰買的耕耘機最新款最大輛,誰誰誰上面配備了衛星導航--耕耘機配衛星導航干什麼?
還有人吃飽沒事干,錢太多,去買了全世界最丑的中國無毛犬回家養,還替狗戴上高級假發……
都說了是無毛狗,還戴假發干什麼?
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