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服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
他昏迷的這段期間,不斷喚著櫻寧的名字,聲聲威然深情,令人聞之皆為之心碎。
雲娘嘴里只是不說,其實她心底充滿了後悔。
守在兒子床榻邊,听著兒子聲聲呼喚,她也慢慢地恢復冷靜,能夠靜心地思索著這整件事。
如果不是她親眼所見,她絕對不會相信世上真有狐仙的存在。
可是櫻寧的的確確是表姊夫的女兒,她是個狐女,她的娘親更是個如假包換的狐狸大仙。
她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才來王家的呢?
雲娘努力要將櫻寧的目的想得很壞,可是回想著與櫻寧相處的情景,她卻沒有辦法昧著良心去入她的罪。
櫻寧天真可愛,嬌憨不矯飾,平時對待長上或下人都是極為溫馴乖巧的,尤其她銀鈴般暢然的笑聲,更使得府里上上下下無不聞之悅然。
大家是多麼的喜歡她,在知道她的真實身分之前。
可是知這了她的身實身分又怎樣?她還是她,也沒多根尾巴出來,也不是什麼三頭六臂、青面獠牙的。
若要認真說,她淒涼的身世實在是令人同情憐惜。
雲娘咬著下唇,額上的皺紋更加深;只是她在自省,在深思,在責備自己。
那時候干嘛那麼沖動呢?
***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把事情給弄擰了,弄得如今不知該如何是好。
「櫻寧,櫻寧……」子服不安穩地動了一下。
在夢里,嬌憨愛笑的櫻寧手里拿著一枝花,就跟當初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那朵紅梅掩映住她含笑的嘴唇,卻止不住那盈盈的笑聲清脆響亮。
想要舉步追上她,可是櫻寧卻越退越遠,她手里的梅花和歡然含笑的眼神也越來越模糊,他拚命地追著,卻和她越離越遠….!
櫻寧…
雲娘心疼不舍地用手絹拭去他額上的冷汗,卻怎麼也拭不去自己心頭的痛楚和罪惡感。
這一夜,雲娘依舊難以入眠。
***
徹夜未眠的不只是雲娘,愉舟也相同睡不著。
他已經連著三天都睡不好了,每次一躺下,腦海里就出現櫻寧消失前那疲憊卻欣慰的眼神,那麼溫柔,那麼威然,彷佛知道從此再也見不到子服了。
那樣的心碎眼神,他在牡丹臉上也曾看見過。
他負著手在園子里踱步,原本是高高興興來參加婚禮,沒想到卻發生這種事。
怪只怪事情來得大突然,太令人震驚,而他們每個人都預設立場,一開始就將櫻寧想作是別有用意的。
可是櫻寧做了什麼呢?
她什麼都沒做,他們卻在她身上加諸許許多多偏見和罪名,而這只不過是因為他們的恐懼;身為凡人的恐懼。
牡丹啊牡丹,我倆曾經經歷過類似的生離死別,因何我在三天前不能夠恍然醒悟,還要殘忍地拆散他們呢?
一想到他無數次地踢開櫻寧,只為了不讓她踫觸到子服,他就覺得冷汗涔涔、汗顏不已。
「唉……」他在月光下幽幽嘆息。
驀地,一個溫柔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那個聲音感慨地道。
他僵住了,不敢回頭,生怕這只是一場夢境。
牡丹……
那個溫柔的聲音又道︰「沒錯,是我。你無須回頭也不該回頭,我倆塵緣已盡,我此番前來是奉了王母娘娘之命。」
他壓抑想要回頭的沖動,低沉輕喚道︰「牡丹,-沒死?我想-想得好苦。」
「牡丹之魂已化作花中之神,沒想到寺里一把火,卻燒盡了我所有的孽障和情緣,與你七日之情,了了我想要為人的最後一絲貪求,現在的我已是王母後花園的新職牡丹花神。」那個溫柔的聲音平靜無波,輕和慈藹。
他驚喜之余又有些惆悵,心底滋味復雜萬千,不知該如何形容才是。「牡丹……難道我倆情緣不能再續?」
「我倆命中注定只有七日之緣。其實你的妻子才是你真正的良緣歸宿,好好珍惜她吧,莫再以我為念。此番我下凡來,是要代王母娘娘傳懿旨,她老人家早已洞悉狐女之事。其實櫻寧女乃是天上五仙郎之一心頭的一滴血珠,當年五仙郎和娘娘後花園里的五朵仙花擅自動了情念,糾纏相愛,玉帝震怒之下將他們貶下凡塵……」
愉舟不可思異地聆听著這一切。
月下輕霧飄然若紗,似夢似幻,似醒似覺,這一切是真的嗎?
「櫻寧是其中一株仙花嗎?」他忍不住問道。
「不,我適才說過,櫻寧女是五仙之一心頭淌下的一滴血。由于是仙郎真情摯愛的心魄所凝聚的血珠,因此墜下凡塵後自有意識,投胎至狐仙胡輕娘的月復中,出世為狐女,雖是半人半狐之身,然而溫婉嬌憨、縴縴動人,命底自也有一番動容人間的痴情愛戀。」
他恍然大悟,不敢置信地道︰「這也是一段仙緣……」
「沒錯。」溫柔的聲音隱隱約約,似乎即將飄然遠去。「切記,櫻寧女頸上有一石,乃是王母娘娘特意化身所贈,此石可保櫻寧女和王子服一生平安如意、白首偕老、無病痛無災,快快尋回櫻寧女,命她餃此石一盞茶時分,即可解她耗盡的生命。」
「但是我該往何處尋她?」
「何處來自往何處去,王子服心中自然明了。」那溫柔的聲音漸漸輕遠了,「記住,此事乃天界之秘,王母娘娘僅下懿旨告知你一人,千萬不可輕易泄漏天機。愉舟,此後天上人間兩相隔,望你在凡塵依舊珍重,莫將真心-重違,千萬憐取眼前人……」
他倏然回頭,大叫道︰「牡丹!」
可是哪還有半點影子?
只見月色皎潔柔和,花樹在月影之下搖曳生姿,含笑吐幽香,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一樣。
「夫君。」子鳳柔聲地輕喚。
他怔怔地望著悄然躡步而出,滿面關懷之色的妻子,片刻之後,他緊緊地將她攬人懷中。
「子鳳,從今以後,我會更加憐寵。」他感恩地輕嘆道。
「夫君,你也是因為櫻寧和子服而感嘆嗎?」她溫柔地偎在他懷里。
他微微一笑,「是的。」
莫將真心-重違,千萬憐取眼前人。
他的心,到這一刻是真正地被釋放了,摟著心愛的妻子,他笑得好不釋懷開心。
***
破曉時分,子服在花香里幽幽蘇醒過來,恍然間,他彷佛仍置身在夢境雲端中一般,朦朦朧朧不知此身何在。
他怔怔地望向窗台的某一處,發覺窗台上櫻寧所栽的一盆水仙,不知何時竟然綻開花顏了。
現在是水仙花開的時候嗎?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從櫻寧來到家里之後,這園子里的花就開得格外熱鬧。
櫻寧,就是自有奇妙的辨法。
思及此,他一骨碌翻身爬了起來,驚叫道︰「櫻寧。」
雲娘親自端了粥進來,聞聲驚喜的奔近床邊。
「你醒了!哎呀,真是嚇死娘了,這幾日娘的頭發都快掉光了,簡直就是……你起身做什麼?快快躺著,身子還沒調養好呢!」
「櫻寧呢?」他抓住娘親的手,焦急問道。
「櫻寧……」她不知該怎麼說,窘然地道︰「呃……你先喝了這粥,我再告訴你櫻寧在哪兒。」
子服一怔,隨即想起來了,他心痛地指控,「你們說她是妖精,你們要趕她走,她現在不在這兒,你們一定是把她趕走了!」
「服兒,娘也好後悔,實在不應該這麼殘忍……」她歉疚至深,含淚道︰「我那時也是愛子心切呀,而且這事發生得太突然……本來嘛,在那種情況之下,誰能夠笑嘻嘻地說︰「啊,-是狐女啊,沒問題,嫁給我們王家就沒錯了,親上加親是親更親。」唉,你娘腦袋瓜子沒這麼靈光,可以馬上就想得開的。」
子服緊盯著她,「那麼-現在的意思呢?-是說-現在想開了,願意接受她了?」
雲娘凝視著兒子,正色的問道︰「你呢?孩子,你能接受一個半人半狐的女子做老婆嗎?這一切如此玄怪,難道你不怕?」
「有什麼可怕?」子服搖搖頭,「有多少人心思惡毒比鬼物精怪更可怕?只要心腸好,老天自然恩寵庇佑,萬物自然有靈犀,是人是精是妖又如何?說不定精怪看見我們,還覺得我們才是真正的精怪呢!」
「啊?」雖然她有點听不太懂,但是兒子這番話卻讓她感動。「服兒,你當真可以為了愛,凌駕一切的阻礙?」
「是!」子服堅定不移地道。
從見到櫻寧笑拈梅花的那一刻起,他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無論她是人是狐是精是怪,只要兩顆心是真切地相愛著,這就是天地間最美的事了。
「那麼……」雲娘笑了,「你去找她吧!這一次一定要將她帶回來,我還等著她穿上鳳冠霞帔叫我一聲娘呢!」
子服狂喜地抱了抱娘親,飛快地跳下床就往外跑。
雲娘眸底有著喜悅的淚水,她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突然大力拍起手來。
「快快快,準備成親的東西-,什麼珠環玉佩、衣裳聘禮的,你們都丟到哪兒去啦?快快給我備齊!」
「是是是……」在門邊偷听,感動的頻頻拭淚的丫頭婆子們歡喜地一哄而散。
王家又熱鬧起來了。
***
櫻寧奄奄一息地倚在一座墳前,垂著淚輕撫著墓碑。
那是老太大的墳,已被荒煙蔓草給掩蓋了大半。
她多麼希望大娘能夠再出現在她面前,帶她走,可是在她離開幻化而成的竹屋那一瞬起,大娘就完成了娘親托囑給她的心願,化成一縷魂魄輪回去了。
就連小榮,她鐘愛的一株墓旁修竹,也在完成使命後,隨著輪回轉世而干枯了。
孤零零的,就剩下她一個人……不,就剩下她一口氣。
她的身子快要淡化透明消失了,可是不知怎地,當她把娘給她的內丹和精力盡傾給子服後,照理說她應該要消失在人間才對啊!
為什度還能留著一口氣在這兒品嘗著心痛呢?
子服哥哥……你還好嗎?你應當沒事了吧?
而姨母,還有王家的老老小小,他們應當已經不恨她了吧?她已經把子服哥哥還給他們,她也離開了,他們的生活又該恢復快樂和平靜了吧?
「老天爺,我真的好想好想跟他們在一起,好想成為一家人……」她緊緊咬著唇,淚盈于睫「我好想子服哥哥,我這輩子再上不能見到他了嗎?」
「櫻寧……」玄郎臉色有些蒼白地出現在她面前,素來陰沉銳利的眸子有一絲痛苦。
「-這個傻瓜。」
她有氣無力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玄郎,我總算能夠離開你的糾纏了……你是只好狼,為什度偏偏不去找別的好女子,總是要纏著我呢?」
「我喜歡。」他悶悶不樂地道。
「我知道,可是我喜歡的人偏偏不喜歡你,有什麼法子呢?我快要消失了,你走吧,讓我自個兒在這里靜一靜……如果你真的喜歡我,就該明白怎麼做對我才是最好的,對不對?」
玄郎眼眶有著從未有過的熱氣,他硬生生地眨掉;狼怎能有這樣脆弱的心緒呢?
她說得沒錯,狼不正是一種果斷決然的動物嗎?
她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他這只惹她厭的「笨狼」守在她身邊只是徒增她的困擾罷了。
他猛一咬牙,長長地呼嘯一聲,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見了,他的櫻寧兒……
櫻寧靜靜地偎著墓睥,覺得氣若游絲,最後一點靈光快從她心頭消失了。
子服哥哥……櫻寧不能笑著和你道別了。
「櫻寧!」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大叫道。
她眨了眨眼,以為自己是回光返照前的幻想。
「櫻寧!」那個深情-啞的呼喚貼近她身畔,櫻寧眼楮倏地一睜。
她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呆呆地望著他,「子……子服哥哥?」
「是我,是我。」他緊緊將她攬入懷里,卻心痛得發現她像是一陣霧氣!縹緲得快要抓不住了。
跟在他身後的愉舟連忙道︰「快讓她含石頭!」
「石頭?」子服不解的瞅著他。
這滿地都是石頭,要會哪一塊?而且含石頭做什麼?
「寶石,櫻寧身上有寶石嗎?」
子服被他這一提醒,急急打開她胸前掛著的荷包,掏出那一枚瑩然溫潤的五色寶石讓她含在口中。
櫻寧的形體漸漸地實了起來,雪白憔悴的容貌也恢復往昔的嬌女敕嫣然。
她躺在他懷里,子服俯著身子和她四目相對──
兩人恍如隔世一般。
櫻寧眨了眨眼楮,痴痴地盯著他,「子服哥哥,你……給我含這個……真有效,為什麼會這樣?」
子服松了一口氣,轉頭望向愉舟,也茫然好奇的問︰「堂姊夫,你怎麼會知道這個法子?」
愉舟差點沖口而出,幸好及時忍住,「呃,死馬當作活馬醫,別說那麼多了,我們快快下山吧,嬸娘他們都在等著我們呢。」
「子服哥哥,我以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櫻寧含著那五色寶石,說話咿唔含糊不清,卻顯得嬌女敕可愛。
子服緊緊地抱著她,清朗黑亮的眸子濕了,吸了吸鼻子道︰「我說過,我們的手指頭綁上了紅線,是永遠永遠也不會分開的,-忘了嗎?」
櫻寧痴痴地望著他,小酒窩隱然若現,「真的嗎?」
真的系上了紅線,月下老人爺爺就會讓他們永不分離了嗎?
「真的。」他舍不得地拭去她眼角的淚水,一往情深地道︰「我幾時騙過-呢?我是-的子服哥哥,那個呆呆的傻瓜書生,說的每句話都會當真的。」
「可是……可是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你喜歡呢?」她輕咬著唇,「我還是個狐女,不是平常人……」
「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他輕輕地吻了吻她的粉頰,「自從見到-的第一眼就愛上-了,看-笑就忍不住跟著笑,-難過我也掉眼淚,為了-,我可以水里來火里去,為-生、為-死,只要-快樂,笑得燦爛,這就是愛一個人的感覺,難道這不夠嗎?還需要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嗎?」
櫻寧捂住小嘴,感動得淚水盈眶,「子服哥哥……」
他溫柔地替她取出口中的寶石,心跳抨然,他俯下頭吻住她紅潤的唇瓣。
「我永遠永遠愛-,我最甜美愛笑的小狐仙。」
櫻寧閉上美麗的雙眸,全心全意地迎接著這個最最甜蜜痴醉的初吻。
愉舟識相地躲到遠處,眼底布滿了笑意,他忍不住雙手會十,對秦老太大暗暗視濤──
素未謀面的姨母,-在天上看見了嗎?櫻寧和子服幸福地在一起,-這次真的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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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後,王宅又再度熱熱鬧鬧的辦喜事。
不知怎地,滿園的花兒奇妙地都盛開了,在花團錦簇之中,絲竹交奏之下,一陣清明喜悅的笑聲和一串銀鈴般清脆悠然的笑聲歡然響起,還惹得滿堂賓客也情不自禁跟著大笑了起來。
听說王家的新媳婦是個愛花又愛笑的美姑娘,每個听見她笑聲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感染了她的歡樂。
今兒個是好天氣,在朵朵白雲頂上,隱約也好象有陣陣的笑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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