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身在夢中,想醒,卻有些留連。
並非真想逗留,而是夢境一幕接著一幕掠過,她回到過去,以現在的模樣循著意識走回,看見小時候的自己,懵懂的、稚氣的、眼瞳中透著疑慮的小小姑娘……
「娘,姊姊呢?!姊姊去了哪兒?!」
「丫頭不要留在這兒,我不要,娘……我怕,我會乖、會很乖很乖,娘為什麼不要丫頭了?!」
「姊姊不見了,娘,咱們找姊姊去,好不好……好不好……」
她靜默而憂傷地瞅著。這一年,一個娘親遺棄了親生骨肉,就因世道艱難,女人沒有男人依靠,無論如何也養不活自己,更何況帶著孩子。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將那哭泣的小女孩兒攬進懷中,想告訴她別害怕,她將陪著她,永遠陪著她,一只大掌卻快了一步,按住女孩兒瘦小的肩膀。
「叔叔,我娘是不是把我賣給您了?叔叔知不知道姊姊上哪兒去了?」
那男子有張高深莫測的臉,笑了笑,撫模女孩兒頭頂時,淡淡地流露出近乎可親的氣味。
師父。明知是夢境,她仍喚了一聲。
男子收養了女孩兒,教會她一切,包括書中知識、現實經驗,甚至引導著她的棋藝,縱容她鑽研。
後來,她終于明白,這位神秘莫測的男子便是東霖營的頭頭,她將要為他效力,而他,直接听命于東霖在上位者。
這些事,好久好久了,怎會走進這樣的夢境……她其實挺討厭感傷的……
有些寒意,淡菊眉心微擰,忽地一抹溫暖覆上,暖了身子,將她由夢中喚出。
緩緩睜開眼來,那張男性面容離她好近,正細細打量她,一瞬間,她以為師父就在面前,因他們的眼神如此相似,同樣深幽幽的,瞧不見底。
「鹿爺……」她沖著他憨笑,揉了揉眼,或者她是心機深沉,但外表和舉動全這麼自然而然,有著姑娘家的純真和嬌美。
「嗯呵……」張開兩臂,她伸了個懶腰,這麼一動,蓋在身上的軟袍滑了下來。「咦?」那軟袍是男子款式。她離開百花樓,只隨意抓了一個丫鬟幫她整理好的包袱和一個菊花小盆栽,可沒這件軟袍哩。
瞧向鹿蒼冥,剛睡醒的聲音略帶沙啞︰「鹿爺怕我冷,才為淡菊蓋上衣衫嗎?」瞧來,這男子也有柔情的一面,並非如外表那般嚴肅冷漠。思及此,心不禁一蕩,她小手抓緊軟袍。
夜色籠罩,馬車的簾子雖已撩起,里頭仍昏暗難明,將男子的表情模糊了。他不語,那對峻眼卻炯炯有神,似閃過什麼。
「我睡了很久嗎?」淡菊對他的沉默不以為意,瞧向馬車外頭,隨隊的眾人都已停下歇息,在野地升起營火,空氣中飄來陣陣的食物香氣,引得人饑腸轆轆。
「哇,好香呵,人家肚子餓得可以吃下一頭牛。」飽睡一頓後,就是要飽餐一頓,她好可憐呢,折騰了一天,只啃了幾個香桃裹月復。「是煮香菇湯嗎?我聞到香菇的氣味了。」她愉悅地咧嘴,接著七手八腳地跳下馬車。
「淡菊姑娘,-睡醒啦!快來呀,這兒有東西可以吃。」營火旁,鹿皓皓興奮地揮手召喚。
除了鹿皓皓,她還認得騰濟兒和鹿平兩張臉孔,其它尚有四、五人,應該都是隨隊的護衛。
「好啊。」她跑出兩步,卻又止住,身子轉了過來,定定地望向馬車中的男子。「你怎麼了?還不下來?」
那嬌容好生可愛,又折回鹿蒼冥面前,一只柔荑不由分說地主動握住了他,扯著、拉著,把他帶下馬車,拖著他便要跑。
「我有事問。」沒頭沒腦地,他突然言語,大掌反握,力道不重不輕地把住她的小手。
淡菊柳眉飛揚,似是知道他想問什麼。「鹿爺別急,等我正式成了你的妻子,在白苗安居,那戒指我一定會歸還的。」
她心口有些燥熱。這婚配之于雙方,雖來得勉強,但她已漸漸意識到,身旁這不苟言笑的男子將成為她的夫婿,即使他厭惡自己,她還是能得到最完善無憂的照顧,因他是個榮譽感和責任心極強的人,承諾過的事必定做到。
別問她為什麼這般篤定,直覺的,她就是曉得。而思緒轉到這兒,心中那股燥熱蒙上淡淡悲哀,她想,像他這樣的脾性,會如何對待背叛他的人?
「我不是要問這個。」他手握得緊了些,目光瞬也不瞬。
「哦?那……是要問什麼?」這男子有張好皮相,不笑著實可惜了。淡菊仰頭瞧著,腦中模糊地想著。
兩人對望片刻,直到鹿皓皓在另一頭再次揚聲喳呼,他薄唇才微微掀動,終于吐出話來︰「-姓什麼?」
呃?!
「-名喚淡菊,總該有個姓氏-到底姓什麼?」他聲音持平。
她姓什麼?淡菊怔了怔,這些年來,她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
夢境中,娘親的臉已然模糊,彷佛隔著一層紗,她早不記得爹娘生得何等模樣,他們姓啥名啥兒,已沒追究的必要了。她只是淡菊,就是淡菊,師父這麼喚她,百花樓的姊妹這麼喚她,麗京的風流公子和達官顯貴也這麼喚她。
「-不知道?」他眉心打結。
該傷懷嗎?喔!不,她討厭那種要死不活的感覺。頓了頓,她忽地笑出,聲音清脆如鈴。
「我嫁給你,你姓什麼,我就跟著姓什麼。小女子鹿淡菊,請相公指教。」
姓鹿,鹿淡菊,挺順耳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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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著營火用餐的感覺還不錯,就是氣氛有些詭異,但淡菊向來隨遇而安,管旁人自在不自在,反正她自在就好。
「淡菊姑娘,這塊是獐子的後腿肉,烤得恰到好處,-吃。」鹿皓皓誠摯而熱情,她才斂裙坐下,和其它幾人有禮地頷首,他已端上一盤佳肴。
「謝謝。」她接下,眸光有意無意地瞄向鹿蒼冥,卻見他深沉地瞧了他們一眼,不豫的神色十分明顯。
他在想些什麼?怪里怪氣的!她適才說自己姓「鹿」,哪兒不對了?直拿那種眼神瞧人。不睬他啦!填飽肚子要緊。
秀氣地咬了口肉,她抬頭對著鹿皓皓微笑。
「好吃吧?淡菊姑娘。」鹿皓皓天生少根筋,有美人兒在旁,壓根沒注意到大哥兩道冒火的目光。
而其它隨從能退便退,端著自個兒的晚膳,寧願去跟栓在樹下的馬匹挨著,聞著馬騷味兒也甘之如飴,可憐只留下騰濟兒一個,因他還得顧著鍋里的湯。
「你喚我名字就好,別一直姑娘姑娘地叫,感覺好生疏。」淡菊笑容可掬。
「真的嗎?」鹿皓皓瞪大眼,眼楮笑得——的。
「假的。」這話回得快捷,正是鹿蒼冥。「她就要嫁我為妻,從現在起,你稱呼她嫂子。懂了沒?!」
听見這類似「宣示主權」、「確認領土」的話,淡菊心一促,聰明地保持沉默。
至于鹿皓皓,他正張著嘴,兩眼怔怔地望住大哥。大哥那臉色和口氣……呃……十分平靜,靜到教人聯想到暴風雨前的寧靜。他點點頭,怎麼敢不懂?!
「懂的話為什麼不喊?」鹿蒼冥又道。
嗚……好凶喔。鹿皓皓可憐兮兮地瞧向淡菊,撇撇唇,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來︰「嫂子……」
「乖,我該給你一份見面禮,畢竟你頭一回這麼喚我。」淡菊隱忍住大笑的沖動,胸腔忍得都發痛了。唉,這個寶里寶氣的少年,瞧他那副委屈樣,想不笑都難。淡菊,-壞,真沒同情心。
忽地,她手中的獐子肉被取走,跟著又教人塞進一個小碗,碗中清香四溢。
心中訝然,她抬起螓首,詢問地瞅向鹿蒼冥。他仍是一臉嚴峻的神情,即使讓她的眸光瞧得有些不自在,也看不出來。
「喝湯,加了野菇。」道完,他將她吃沒幾口的後腿肉兩三下啃光了。
「哇——大哥,你吃了淡——呃……我是說你怎麼吃了給嫂子的那塊肉啦?!」嗚嗚……那塊肉是他精心烤出來的,嫂子吃不到幾口,怎麼就被人給搶去了?嗚嗚……血鹿戒指教人贏了去,這禍是他鹿皓皓闖的,沒想到大哥遷怒到嫂子身上,他雖然歡喜有個棋藝高超的姑娘做嫂子,但他們倆一旦成親,日子要怎麼過啊?可憐喔……都是他的錯……
鹿蒼冥隨意地抹了抹嘴,理也不理ど弟,只向騰濟兒問了一句——
「老太爺那兒送食物過去了嗎?」
「適才鹿敬端去了。老太爺嫌湯不夠咸。」騰濟兒據實以報。
他沉吟了會兒,又道︰「老太爺不能吃太咸,別理會他的抗議。」接著,他轉身便走,瞧也沒再瞧淡菊一眼。
糟糕,噢……心跳亂了拍子。
這男人,似乎很懂得觀察別人,也似乎很自然地會去照顧別人。方才她肚子真是餓得前胸貼後背,夸張地聲稱自己可以吃下一頭牛,但其實,她並不愛吃葷食,若是果物菜類,倒可吃下許多。
他是見她吃不下那麼大塊的肉,才換了碗湯給她嗎?唉……害得她沒來由地臉紅心跳,糟糕,真的很糟糕。自離開麗京後,兩人的關系越來越微妙,彷佛有什麼事就要發生,而她一顆芳心竟開始期待起來。
「嫂子,沒關系的,架子上還有肉,-愛吃多少就吃多少。大哥他、他他不常這個樣子的,可能是太餓啦。對!一定是太餓了,餓得神志不清,才把-手上的腿肉搶走,-別難過、別在意,大不了下回我再幫-留只腿,保證比這次的更大更肥更美,好不好……」
任著鹿皓皓在旁喳呼不停,她捧著湯碗,手心臉頰一同發燙,徐徐笑著,徐徐……將一碗湯喝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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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填飽了肚子,營火仍燒得旺盛,雖是春季,入了夜,空氣中仍留著一絲沁冷。
淡菊環顧周遭,兩輛馬車相鄰停著,幾匹駿馬綁在樹下。鹿皓皓和那個名叫騰濟兒的少年似是累了,坐在火堆旁打盹,而鹿蒼冥自一個多時辰前就不見蹤影,帶著幾名手下不知上哪兒去。
夜中,鴟-咕咕叫著,她摩挲著雙臂,將思緒由那男子身上拉了回來。
她該要把精神放在自己的任務上,目前尚能應付,但等到抵達白苗,那兒的情勢她全然不知,若精神不集中,很容易壞事的。
此際,一輛馬車里竟透出微弱的火光。
淡菊心中好奇,馬車有兩輛,她獨自乘坐一輛,鹿蒼冥和隨從們全部騎馬,就不知另一輛馬車中坐的是誰?
立起身子,她盈盈走近——
「小姑娘,探頭探腦的,還不給我進來!」那聲音蒼老,卻是精神洪勁。
淡菊臉一紅,隨即放開胸懷,一把掀起車簾,與老人打了照面。
「老爺爺,您好啊。」她笑嘻嘻的,很少人抵抗得了這樣的笑顏,只除了那個叫鹿蒼冥的嚴肅男子,希望這位老者是吃軟不吃硬。
「叫爺爺就夠了,不必加個『老』字。」老人把一盞油燈掛在車篷頂上,對淡菊招了招手,「上來,-坐那里。」
淡菊乖乖地爬上馬車,與老人面對面坐著,中間隔著一張四尺見方的矮幾。
不等她坐穩,老人忽地揭開覆在矮幾上的布巾,劈頭便問︰「這盤殘局,白子要如何扭轉劣勢?」
布巾下,是一盤縱橫十九線的圍棋,淡菊定眼瞧去,白子已被逼向邊角,勢力分割得七零八落,無法成龍。
「爺爺找淡菊下棋嗎?」她笑著,思及自己與鹿蒼冥下那盤殘局時,底下的人曾來報,道有一老一少前去尋他,自稱是他的親人,其中一位毫無疑問便是鹿皓皓,而另一位……正是眼前這位爺爺吧。
「不是,我找-解棋。這盤殘局困擾我好久,我頭疼,又不甘心。」他倒爽快,老眉皺了又松,松了又皺。「兩年前,我就要冥小子到東霖找-來,可是他不听話,還把家里所有棋子棋盤全丟了,惹得我生氣。」
冥小子?鹿蒼冥?呵呵,好奇怪的稱呼呵……淡菊抿著唇,想象若自己也這麼喚那個男人,不知他會出現什麼表情,肯定教人發噱。嘻,有機會定當試試。
「我這不是來了嗎?爺爺別氣了,冥小子壞,咱們甭理他。往後我們同一個陣線,一起對抗惡勢力。」這算不算挑撥離間?管他呢。
這話似乎頗合老人家心意,逗得他掠著白胡呵呵笑,一會兒才問出︰「小丫頭,-知道我是誰嗎?」
這不難猜,事前,她從探子營那兒已得到許多訊息,而兩人又談了會兒話,這老者的身分呼之欲出,再明顯不過了。
「還能是誰?人家都喊您爺爺了。」
「唔……」他老臉帶笑,額上皺紋十分明顯,顴骨卻光滑紅潤。
「好啦,淡菊先來瞧瞧眼下的局勢。」她深吸了口氣,略略斂眉沉眼,仔細觀望棋局。
此殘局中,白子要贏絕非易事,每條路皆被截斷,難以存活。
片刻,她終于啟口︰「爺爺,這是病入膏肓了,白子頹勢已成,注定要敗,不過嘛……」故意一頓,眼角瞄見老太爺傾過上身,很是急切。呵,原來也是個棋痴,和鹿皓皓恰巧臭味相投了。
「-這丫頭,怎麼話說一半兒倒打住了?快說快說!」
「爺爺,淡菊有個小習性,同初次會面的人下棋時,總習慣拿些東西做彩頭,當作紀念。爺爺要淡菊幫忙解棋,那是瞧得起我,淡菊心中可高興呢,但人家也想要點彩頭以茲鼓勵呢。」她鼻尖又下意識地輕皺了皺,指兒敲著潔美的下顎,標準的牲畜無害、天真嬌憨樣。
老大爺點點頭。「-這習性我听皓小子說過,嘿嘿,咱們族中代代相傳的血鹿戒指也教-贏走了,氣得冥小子直跳腳,恨不得掐死皓小子,-行!真有本事!」
「那個戒指真這麼重要嗎?除了上頭瓖的紅玉怪了些,我瞧樣式也是普通得緊,有必要如此寶貝嗎?」她在套他的話。
這些年,東霖探子營雖然收集到不少有關鹿族和白苗之間的消息,但對于鹿族這個蒙著神秘面紗的少數民族卻了解得不夠通徹,只知此族信奉大鹿神靈,原聚集在比白苗更西更南的山地,傳有兩只血鹿戒指為聖信之物,又據說戒指上瓖嵌的紅玉中藏著地圖,可指引人在神秘的大鹿神山中找到歷代鹿族累積的財富。
「那戒指是有它獨特的意義,但我倒覺得沒啥兒關系,戒指是死物,而信仰在人心中。不過,咱們家冥小子可不這麼想,他個性本就拘謹嚴肅,把責任看得很重,家和族,信仰和榮譽,這些全攪在一塊兒,真的是分不開。」老太爺搔搔白胡須,忽地歪著頭打量起淡菊來了。
「怎麼?」淡菊模著自個兒的臉,不明就里地眨眼。
「呵呵呵,沒什麼。我只是在想,冥小子是跑去麗京同-要血鹿戒指的,演變到最後,怎把-給娶回家了?你們倆兒是不是有啥兒協議?」他老歸老,雖玩心重,內在卻是雪亮的,可不像鹿皓皓一股憨氣。
聞言,淡菊心一突,臉蛋微微發熱,跟著-道︰「這是我和他的秘密,就我們倆兒知道,不能說。」
老太爺呵呵笑,白眉和雙眼全彎成圓滑的弧度。
「哼,不說就不說,瞧-小家子氣的。那這盤棋倒可以說說了吧?-要什麼彩頭?嗯……我知道好多好多冥小子從小到大的糗事、好事、壞事、厲害事,-要不要听啊?嘿嘿嘿,點頭點一下就好了,不用點那麼多下,又不是啄木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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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盤令老太爺頭痛許久的殘局,白子取勝無望,卻能在邊角游斗,拖累黑子勢刀,最終以和棋收場。
對淡菊來說,這回所得的彩頭是最為豐富的一次——對那個不苟言笑的男子有了進一步的了解,讓她忍不住去揣測他的想法和舉止。
滅族。
旁人將久遠的榮耀遺忘,放開胸懷面對新的日子,而他卻把所有責任扛上肩頭,只因他是族長之子,注定要繼承鹿族的一切,便逼著自己時時記取嗎?
那遙遠的大鹿神山下,受神靈庇佑的鹿族躲過人間丑陋的爭戰,與世隔絕,過者富裕豐美的生活,最後卻避不開瘟疫的襲擊。
鹿族已滅,逃出生天的就只剩下祖孫三人。他為什麼不看開些?干嘛把枷鎖往目個兒身上套?有責任感絕非壞事,但過分嚴肅就不可愛了,人生苦短,偶爾及時行樂一下,不也挺好?
馬車中的人兒又一次偷覷著他,鹿蒼冥已教那樣的眸光困擾了一個上午。微扯著韁繩緩下馬速,不一會兒,馬車緩緩經過身邊,他猛地伸過手去,一把撩開窗簾--
「瞧夠了沒?!」他臭著臉,聲音沉而冷。幾名隨從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飄了過來,被他一瞪,又紛紛縮回去。
呵,被抓個正著。淡菊沖著那張峻顏傻笑,胡扯了句︰「你熱不?」
鹿蒼冥一怔,沒說話,目光仍不太友善地盯住她。
「你臉上有汗。」說著,她不知從哪兒抽出一條香帕兒,不由分說已覆上他的寬額和鼻尖。「咱們這模樣像不像恩愛夫妻?呵呵……」
鹿蒼冥好半晌不能反應,一是香帕上馨軟的氣味鑽進腦海里,把思緒攪得一塌糊涂︰二是她的語調和話意隱隱透著期待,牽動他心中某根弦。
她在期待什麼?昨晚,他帶著隨從巡視四周,回營地時,卻見她由老太爺的馬車下來。爺爺如此嗜棋,會邀她下棋是意料中事,只是不知除了切磋棋藝外,兩人又說了些什麼。
若爺爺也像皓皓那樣不分青紅皂白就向她「投誠」,那真是……真是……一時間,他想不出適當的用訶,只知道不願親人受到任何傷害,而淡菊出身復雜,他與她的姻緣來得突兀,往後會是如何?她能不能適應白苗的生活?能不能一輩子……廝守?
停!該死!他想到哪里去了?!
「-一整個早上都在偷看我。為什麼?」抓下她的手,觸感很軟,他允許自己多握了會兒。
這男人非要這般正經八百不可嗎?她是躲在窗簾後,邊盯著他寬闊的肩背,邊胡思亂想,一顆心怦怦跳個不停,這也犯法了嗎?做什麼這般咄咄逼人,定要她說清楚、講明白?
深吸了口氣,她嘻嘻一笑。「你沒瞧我,怎知我在瞧你?」
他又不說話了,車和馬同速並行,他撥開窗簾的手仍文風不動,雙目直勾勾瞧著,硬要等出一個答案。
唉,硬邦邦,半點風情也不懂,算是敗給他啦!淡菊搖搖頭,內心大嘆,真是哭笑不得。
「是——」她頭瀟灑一甩,認就認了唄。「我就是偷瞧,看了一個早上,不行嗎?」
鹿蒼冥被她搶白一番,薄唇掀了掀,竟說不出話來。
「我現在不偷瞧啦,就光明正大地看著你,成不成?」淡菊臉靠了過去,嘟著小嘴兒,倒把他逼退寸許。
「為什麼?」他心微蕩,眉峰皺折,還是要問個水落石出。
「誰教你騎馬的姿勢這麼帥,又挺又俊!人家不瞧你,瞧誰?」說這些話時,她胸口泛滿熱流,一半是為了逗他,另一半則是真心覺得他馬上英姿無誰可比擬。
鹿蒼冥忽地被自個兒的口水嗆到,竟咳嗽咳得滿臉通紅。
「瞧你,這是怎麼了?」這男人大一板一眼,偏偏她就要離經叛道,怕了吧!略略探出身子,她小手溫馴地拍著他前襟,俏臉仍擺著無辜樣兒。
鹿蒼冥咽著唾沫調整氣息,尚未開口,鹿皓皓已騎著馬挨近,笑咪咪地插話進來︰「嫂子,我騎馬的姿勢也挺帥氣的,兩肩舒張、雙臂有力,怎麼-都不覺得嗎?」說著,又挺了挺沒幾兩肉的胸膛。
淡菊哼了一聲︰「再帥也沒你大哥好看。」
好人家的姑娘絕不敢這麼大膽言語,當著旁人面前撩撥自己的夫婿,但她從來就不是普通人家的閨女兒,她呀,心腸頂壞,愛算計人,更愛瞧人出糗。
「瞧瞧你大哥,五官這麼有型,渾身肌理強而有力,你這瘦皮猴哪兒比得上?」果不其然,好不容易止住的咳聲又來第二波,鹿蒼冥咳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這口口水嗆得還真大口哪。
淡菊干脆探出半個身子,像趕蒼蠅般對著鹿皓皓猛揮香帕,一手仍繼續拍撫著鹿蒼冥的胸口。「討厭啦,你走開一點啦,瞧,你把你大哥害得!」
嗚嗚嗚……說他沒大哥帥氣也就算了,他哪里害大哥了?!跟他半點關系也沒有,真是天地良心啊。鹿皓皓愁蹙八字眉,委屈欲訴無處訴。
這時,一直在前頭偵探的鹿平突地調馬回頭,來到主子身邊,隊伍前進的速度整個緩了下來。
「爺,左方林內有人跟蹤。」他低聲道,面無表情,雙目精光閃動。
聞報,鹿蒼冥雙肩陡緊,沉緩地呼息,他一掌按住淡菊在自己身上游移的小手,神色瞬間轉為凝肅。
雙目細-,不動聲色地瞧向左方,他微微冷笑,一把將淡菊推回馬車內。
「做什麼——」
不理會她的抗議,在推她回馬車內的同時,換他由窗子探頭進去,用那對漂亮深邃的眼楮凝視著她,瞧得她心悸難平,雙頰發紅。
「待在車子里,別出來。」平靜的語氣中彷佛多了些什麼。
淡菊尚來不及弄清,他已然撤出,還為她拉下了窗簾。
什麼跟什麼?!要她乖乖待著,她就得乖乖待著嗎?開玩笑!
「喂!」她喚著,再次撩開窗簾,頭都還沒探出,耳中卻聞嗡嗡厲響,跟著砰地一聲,一支響羽箭已插進馬車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