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時分,藏青帶霧的光穿透窗紙,穿透紗帷。
趴睡在他身側的女人仍一絲不掛,他也一樣,薄絲被不知何時掉到地上,連枕頭也滾落,床帷內流動著靜謐謐的幽情,明明是靜的,卻又流動,應該是隱晦未明的,卻愈益浮現。
血中的欲潮猶在,鄂奇峰沈靜調息,深徐地拉長呼息。
他看著女人那張脂粉未施的臉蛋。
青絲圈圍下,她的臉好小,少掉精巧的艷妝,她面色偏白,像吹彈可破,薄透得連肌膚底下的細小血絲都隱隱能見。清秀的眉,清秀的鼻唇,垂睫密密投下兩弧陰影,看起來這麼稚女敕,如此可欺……
然而,他才是「受欺」的那一方。
被她撲倒,他……甘心情願。
對她的感覺頗復雜,有、有迷惑,會心憐她,又常對她感到莫可奈何。
能在一起,就在一起吧。
他盡管不明白她為何非要他不可,是放不開那個「阿奇」?抑或只為了以「男妓」之詞辱他泄忿?事已至此,她做了她想做的,接下來就該按他的想法辦事。
大手撩開她垂在頰面的發,彷佛被男人掌心散出的熱氣侵擾,朱拂曉雙睫微顫,睜開眼。
她像是一時間搞不清楚發生何事,眸光氤氳,有些憨氣,怔怔對上那雙離自己好近的男性炯目,薄暗中,她在他黑亮瞳底覷見兩張痴容。
那是她,縱情歡愛後的朱拂曉,她得到這男人,在他眼中留了影。
「鄂爺,奴家得多謝您的賣力配合呢!」
她軟嗓微啞,透白的頰暈開兩團紅,淡淡的,但的確紅了臉。
處子破身並不容易,盡管長年于「憐香閣」練玉女功讓她筋骨柔軟,又多次透過洞眼窺習床戲,听取姊妹們的經驗交流,但真正把男人壓倒、霸王硬上弓,要上得美妙順利,對于「首戰」的她而言,仍是有些小難。
他的全然配合,偶爾反守為攻,讓她內心感激。
鄂奇峰粗獷面龐竟也跟著發燥,嘴皮略動,卻沒出聲。
她改為側躺,挨他挨得更近,兩人呼息交融,熱呼呼地烘燙彼此。
她覆住他剛硬的大手,用頰面去蹭他粗糙掌心,方寸浸潤暖波,甜中漾微酸。
「鄂爺和翔鳳在一塊兒時,也是這樣嗎?」話一問出,她便悔了,覺得自己實在小家子氣,太不上道。她咬著唇,脹紅臉。
他表情明顯一愣,兩眼瞠了瞠。
「別理會我,我胡亂問的。」朱拂曉突地笑開,笑得眼瞇瞇。
他胸中又感刺疼,無關那道已開始收口的箭傷。
盯著她,他沙嗄道︰「翔鳳跟我訂親時才十七,我與她沒來得及拜堂成親,未成夫妻……」
這會兒換朱拂曉表情愣愣,她想著他的話,看著他古古怪怪、好似……彷佛……有些靦的神情……
一抹認知如疾電閃進她腦子里!「你沒跟翔鳳——」喉兒一堵,她沒說破,心里繃痛。
她想起翔鳳的遭遇,那姑娘年紀輕輕就死了,跟心愛男人熱烈縱欲地纏綿的事,竟連一次也沒做過……但是,翔鳳愛上的這個男人必定待她很好,疼她、寵她、縱容她,她芳華雖短,卻被深心愛慕著……這樣究竟是有幸、抑是惋惜?霎時間,朱拂曉只覺若有所痴,不能自已。
片刻,她從幽思中寧定神志,發現男人仍直勾勾看她。
她徐徐揚起嘴角。
不知因何,覺得此時兩人光溜溜、如母體里相向的一對雙生胎兒,臉對著臉,手覆著手,呼息著彼此的呼息,她的神魂身心與他好近,彷佛能聊上好久的話,說些很私密的事。
「那麼……鄂爺後來還有看上哪家姑娘嗎?」
鄂奇峰好看的劍眉攏了攏,臉色又古怪起來。
這一次,他拖比較久些才答︰「‘秋家堡’大火後,玉虎需要養傷,我帶他和燕妹投靠住在漠河北上的師叔,後來日子多在習武中度過,大半年過去,玉虎的狀況穩定下來,我從那時起就忙著追查二師弟陸競高的下落,一邊想法子重建牧場……」略頓。「哪會有閑暇心情去留意誰家的姑娘。」
「……鄂爺沒有相好的姑娘嗎?」
他瞪人。很明白她所說的「相好姑娘」,指的是花樓里賣身的花娘。
朱拂曉被他瞪得心髒重重怦響。
他這飛眉瞠目的凶神惡煞相,是表示……他、沒、有。是吧?是吧?!
沒跟翔鳳在一塊兒,沒再喜歡哪家大閨女,不在花娘們身上圖個慰藉……他、他……難不成跟她一般樣兒,該懂的都懂,不該懂的也懂,只是苦無合意的對象。
噢,老天……他臉真的紅了!她沒看錯!
而且,他一直瞪她,一直、一直瞪,瞪得她禁不住心花怒放,眉眼彎彎,無數笑氣不斷冒出,讓她唇角也彎彎,怎麼也扯不平。
「我只是不用,並非不能用。」
鄂奇峰突然反握她的小手,寬額抵上她的,鼻尖還侵迫地壓觸她的秀挺鼻頭,語氣放得很狠似的,一听就曉得惱羞成怒。
她唉唉嘆氣,芙容猶笑。
「是。爺說得很是。之前鄂爺沒拿出來用,今晚終于猛虎出柙,奴家得以插上這把頭香,當真榮幸之至、榮幸之至啊!」
陡地,一張笑不停的小嘴被含個正著!
根本不理胸前帶傷,鄂奇峰整個人俯過去,舌探進那綿軟唇內,糾纏著,把猛火渡過去給她,要她也隨之騰燒起來。
怎麼辦?這男人怎麼有趣成這模樣?她越來越貪心,貪得心越來越痛。她喜愛那時的「阿奇」,很愛「阿奇」的憨厚樣,很愛「阿奇」傻里傻氣的樸直,但此時抱住她的這個男人,她曾氣恨他的欺騙,他也認為自己騙了她,卻一直到現在她才意會到,那時的「阿奇」一直是他,一直在他心里,他也憨厚、也傻氣,他很真、很惹人憐惜……
就這三天,她來憐惜他吧。
這三天,他是她的。
「鄂爺,我要你……」她玉臂環上他的頸,雙腿圈環他的腰,在他身下敞開。
她的迎合讓男人徹底瘋狂。
于是,天光方透的房中再次被濃情佔滿,床帷內的小小天地又掀欲浪,只是情與欲攪弄在一塊兒,有過這一場,烈愛灼魂,誰能真正提得起、放得下?誰又有本事能了斷干淨?
整整三個日夜,身體像是沒真正離開對方,相互喂食,一同沐洗,不知晝夜時辰,黏纏著,緊挨著,有時深入嵌合,有時慵懶摩挲。
在一起時,內心無比滿足,不多想,不留期盼。三天結束,猶如夢醒,她朱拂曉仍是江北名花,只是有過一位「入幕之賓」,外面的人扼腕她初花被奪,卻不知她才是索求的那一個。
「拂曉啊,咱說我這位金菩薩化身的好女兒,當初鄂大爺臨走前,可曾對妳透露些什麼?」金嬤嬤柔膩問著,紅紗帕子掩在嘴邊,當自個兒說悄悄話似的。
前些日子天氣轉涼,帶出秋味兒,「來清苑」里的擺設也換過一小批,當朝名畫師雲綺山的夏蟬掛軸換成臨溪生的紫藍秋草圖,連細竹屏風也一並撤下,擺上同樣繪著株株秋草的水藍絲綢屏風。
倒是窗下那張躺椅深得主子姑娘青睞,依舊穩穩佔著原位。
朱拂曉側臥在躺椅上,背後靠著團枕,閑慢地抽著煙,薄荷味細細飄散。
金嬤嬤喝了口潤玉煮上的香茶,忍不住又道︰「都過去一個多月嘍,鄂大爺這樣不聞不問的……唉,他如果跟妳承諾了,女兒妳也就如江南同妳齊名的那位花魁娘子君霽華般,挖到一座大金礦,往後嬤嬤跟著妳,吃喝都不愁咧!」
「姑娘自個兒就是座金礦,不需再去挖誰家的山,倒是嬤嬤拚老命往姑娘這兒挖,早都吃喝不愁。」元玉受自家姑娘教,一張嘴端是厲害,邊幫主子的琵琶與古琴理弦上油,邊出話堵人。
「妳這死丫頭,早晚爬到妳家主子頭上——」金嬤嬤橫著臉還要罵,听到朱拂曉懶懶地發出笑聲,氣就緩下了。「咱的好女兒,妳倒是發個話,嬤嬤心里才好有個底呀!如果鄂大爺他沒那個意思,妳‘來清苑’這兒也好繼續開張,幾位大爺們全指名見妳,咱可擋得辛苦了。」
「嬤嬤說得是。」朱拂曉淡翹艷唇。「照例是陪酒吃飯、彈琴唱曲、對弈填詞,今晚全听嬤嬤安排。」休息一個多月,也該回頭過她江北名花該過的生活了。
結束三天的纏綿後,鄂奇峰動身去尋他那批手下。
罪魁禍首尚未逮到,好不容易有線索可循,他內心的興奮與焦急,她能想象。
不會與他再有瓜葛的,即便他真對她提出什麼,如寒春緒對霽華那樣的安排,她都不能接受。
太危險……真的、真的太危險,越和他在一塊兒,越要深陷,這一次她對自己全然失去把握,根本難以把持……先動心,而後恨惱,然後踫觸了他內心私密,知曉了他的過去,然後憐惜,然後愛了他……
太危險!
她要的既已得到,往後別多牽扯,她方能保全自己,過太平日子。
金嬤嬤見她松口了,笑得頭上幾根金步搖同時亂顫。
「那好那好!等會兒我吩咐底下人把妳的象牙玉牌掛上,掛得高高的,再系著紅彩,好讓今晚撒錢來的大爺們知道,咱們花魁娘子重返江湖啦!」
朱拂曉不置可否地垂眸,靜靜又抽口煙,白煙迷蒙她的臉。
「金嬤嬤!嬤嬤啊——」一名「綺羅園」里打雜的小長工連滾帶爬、殺豬般地尖叫奔進「來清苑」。
「鬼叫個啥勁兒啊你?!」金嬤嬤拍桌,起身斥罵。
朱拂曉聞聲抬睫,一瞟,她放下煙具坐起,凝聲問︰「小吉祥,手臂被誰打折了?外頭有人鬧事嗎?」
「什麼?!」金嬤嬤兩眼瞪向小少年的左臂,這孩子的手被扳月兌關節了!
小吉祥痛白了臉,托住傷臂,忙道︰「嬤嬤,出事了……拂曉姑娘,您快找個地方躲好,是那個姓高的大爺,每次來都好闊氣、給很多賞銀的高爺……」吸氣忍痛。「咱們同他說,現下才午後,請他晚些再來,他二話不說就往里邊闖,幾名護院上去攔,攔不住……他、他下手好狠,帶著一把鐵制弓,像十字的模樣,兩個護院大哥手段硬了些,他一扳機括就射,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鐵制弓。
……十字模樣!
朱拂曉微一沈吟,腦中驀地抓到什麼。
金嬤嬤面色白了白,立即往外走,哪知那尊大瘟神來得好快,在幾名護院相繼受傷、幾個長工被無辜波及後,「綺羅園」中沒誰再敢上前阻攔,便見他如入無人之境,旋風般闖進「來清苑」。
這人自稱姓「高」。名字呢?
他說過他的名字嗎?
好像叫高……高什麼……啊?高競!
朱拂曉鎮靜地看他。
高競……競、高……
陸競高……這才是他真姓名吧!
他樣子有些慘,多日未睡似的,向來干淨貴氣的衫袍縐巴巴不說,前襟沒系妥,露出層層裹胸、裹肩的布條,布條裹得夠厚了,圈上好幾層竟還滲出血,看得出傷口頗劇。她不著痕跡地瞄向他手中的沈鐵十字弓,短箭已上架,不知是否太沈,他拿得有些抖。
「哎呀呀,原來是高大爺呢!有好一陣子沒見著大爺啦,咱們家拂曉也挺常提起您的,直問大爺怎麼不來了?」金嬤嬤硬著頭皮挨過去,邊暗暗打手式,要幾個在外頭張望的人趕緊報官去,一張涂得紅艷艷的嘴繼續咧開笑道︰「高爺,咱們園子雖還休息著,您急著要見拂曉,那也能商量的,您好不好先把手上的玩意兒放下來,咱讓丫鬟們備酒菜去,再讓——哇啊!」
「金嬤嬤!」
「姑娘!」
「潤玉!」
「元玉——」
一團混亂尖叫。
金嬤嬤安撫到最後,以為能說服對方放下凶器,竟伸手去踫,朱拂曉出聲欲阻止已然不及,就見男人一臉戾氣,近距離扳動機括,短箭射穿金嬤嬤右掌。
潤玉見自家姑娘沖向金嬤嬤,男人那把利弓還對準人,嚇得胡亂擲出面前的茶壺、茶杯,有什麼擲什麼,引得對方舉高十字弓對過去,射出第二箭,元玉千鈞一發間用力將潤玉撲倒,背後肩頭中箭。
「住手!」
朱拂曉冷冷揚聲,本是扶著痛昏過去的嬤嬤蹲坐,她此時卻「唬」地立起,媚眸發怒地杵在男人面前。後者被她突如其來的靠近弄得一愣愣的,再被她冒火的鳳眼一瞟,竟傻了似定住不動。
「外頭的誰,進來扶嬤嬤出去。小吉祥你也出去,吩咐人請大夫去。」她態度自若,招了另一名僕役把受傷的人帶出去。「潤玉別哭!把元玉扶到隔壁房間。仔細听好了,之前鄂爺留下不少解毒金創藥和藥丸,妳取出來給元玉和金嬤嬤敷上服用,若有誰也需要,全分給他們,听懂了嗎?」聲音有些嚴厲。
「嗯。」潤玉紅著眼眶,拚命點頭,難得沒掉淚,表現得相當冷靜。
「姑娘……不行,妳不可以……」元玉齜牙咧嘴,短箭上的毒開始讓她頭昏,最後仍被潤玉強行拖走。
不相干的人全走光,房中陡靜。
朱拂曉見男人眼角余光仍留意著窗外那些窺看的眼楮,五官忽現猙獰,她干脆心一橫,放大膽,動作略粗魯地「啪啪啪」關上所有敞窗,連門也一並闔上。
她明擺著就是生氣,氣他。
她想,如果換作翔鳳……如果是翔鳳……會怎麼做?
翔鳳肯定不會給他好臉色。
翔鳳既嬌又辣,得了理就不饒他的。
翔鳳熱情卻也小女兒家,此時發著怒、不歡快,她的二師哥可曾心軟哄過她?
她抿起唇,側眸瞪他,用那種能讓鄂奇峰看痴了、能讓秋巧燕看得不自覺喚她「姊姊」的眸光,瞪他。
「高爺這是怎麼?是得了什麼尚方寶劍,竟到我‘來清苑’斗法了?難不成就為上回您輸了我那幾盤棋,所以才專程來大鬧嗎?」
她質問的語氣嬌蠻,渾不怕,像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像因為與他很親、很要好,所以會對他說發怒就發怒,毫不掩飾。
「您說話呀!到底想怎樣?像棵樹般杵在那兒,誰知您心思啊?」手心發涼,她卻跺腳,順手把揉成一團的香巾丟到他胸前。
他本能接住那團香巾,目光怔怔然,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
「……鳳妹……我來帶妳走。妳跟我走。」他神志似已不清。
朱拂曉心髒急促跳動,耳鼓震鳴,仍耍性子問︰「走去哪里?你總得告訴我。」若不得不跟他去,至少得從他口中問出方向。
他搖搖頭,朝她走近,兩眼著迷。
她微退,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那……總得讓我收拾包袱,才好跟你去。」快想、快想,還有什麼法子拖延……對了,只要讓他放下那把十字弓,一切就好辦許多。「你來幫我收拾吧!」
他還是搖頭,跨近一步又想抓她。「該走了。」
「我要換衣服,換好新衣再出門……你幫我換。」手腕被抓住,她反倒拖著他耍賴般搖了搖,嬌媚媚地命令。
等待著,就在她一顆心提到喉頭、幾要跳出口時,他終于僵硬地點頭。
「我幫妳換,換好新衣,妳跟我走,跟我走,不回頭……」
他想扯開她的衣帶,發現手里的十字弓確實礙手礙腳,頓了頓,真把護身的武器往桌上一擱。
他扯掉她衣帶,扒開她的外衫,甚至開始拉扯她的紫羅裙……
朱拂曉任由他雙手在身上挪動,眸角時不時地掃過那把沈鐵凶器,想著該何時出手才好搶將過來。
猛地,她內心懊喪暗叫,因外頭突然傳來雜響,喧囂聲響徹雲霄——
「官爺,就在里面!那瘟神就在里頭,快攻進去啊!咱們家的花魁娘子在他手上,可不能出半點差池啊!」不知哪個僕役扯聲叫喊。
男人渾身一凜,齒關緊咬,猙獰神氣再現。
就賭這千鈞一刻,朱拂曉動作好快地撲向那把十字弓。
混帳!
她咬牙暗罵,僅差毫厘就要搶到之物,硬是重新落進對方手里!
她半果地被壓倒在地,男人如被鬼魅附身,面容扭曲脹紅,兩眼惡狠狠的。
「妳就是不肯,是嗎?就是不肯跟我嗎?妳讓妳的大師哥睡,讓他睡了整整三日夜,不見其它捧錢求見的爺兒們,妳就這麼喜愛他,到死都愛,是嗎?!」
這人已經把翔鳳和朱拂曉攪在一起!
冰冷的十字弓頭緊頂著她的頸,她很有可能會死,她會死,這一次看來在劫難逃。莫名地,她突然感到好笑,明明與她毫不相干的,結果攪纏進去,心里于是有了個人,是有些難受,但再見無期,還能假裝平靜地過活,哪知又來這一樁,這人早蟄伏在她身旁一段時候,想來正因為她與翔鳳神似,而她卻不把對方的窺看放在心上,此刻更鬧得要沒命了……
若真要沒命,她其實……很想見鄂奇峰一眼,再見一次,不說話,只笑笑看他,笑笑的,就好……
她閉著眼掙扎,有血腥味,記起他肩胸上沾血的裹布,兩手往他傷上搥打。
她听見他叫痛狠罵,「剁」地促音響起,刮過她的耳,那是扳動機括的聲音,那瞬間,她以為自己死了,直到額角感到刺痛……痛痛痛……好痛……
「妳的臉被我砍花……我記得……那一刀從額角斜劃到嘴角,妳整張美臉皮肉翻開,鼻子歪了,漂亮的嘴也歪了,我記得……就從這兒下的刀……」
她沒死,她清楚感覺到疼痛。
這個混蛋朝地上射出一箭,然後直接取射出的短箭往她額上劃,她既痛又頭暈目眩。
「王八蛋……」她記得要掙扎,但似乎沒力氣掙扎,頭越來越昏,她像是搥得他肩胸滲血,但他仍沉沉壓在身上,壓得她動彈不得……
這次賠大了,她想。
早知如此,她當初就該向鄂奇峰多要求幾天,多享些快活,折騰他,讓他絕不忘她……三天……哪夠呢?失策啊……當真大大失策……
她苦笑,耳中陣陣嗚鳴……
鄂奇峰將三師弟和一群手下遠遠甩在身後,胯下白雪駒與他配合得天衣無縫,他一馬當先循線趕至「綺羅園」,在官爺們還忙著架盾牌以防遭毒箭攻擊時,他人已闖進「來清苑」,破門而入。
一奔進,見到的是讓他完全瘋狂的一幕。
屏風倒塌,椅凳亂滾,身子幾近赤果的姑娘被壓倒在地,她沒放棄掙扎,只是抵抗的力道如垂死般起不了半毫作用,他看到她滿臉是血。
充滿暴戾的嘯聲發自他胸臆深處,沖喉噴出,那絕望感當頭罩下,像十三年前那一場,他遭埋伏,怎麼也趕不回「秋家堡」,費盡心力返回時,一切都晚了……晚了……
「啊啊啊——喝啊啊啊——」他怒吼,銳嘯,全身青筋浮現,心髒被硬生生剜出來似的,眼前是一片血紅海。她沾血的臉映在他眼底,如「秋家堡」那場熊熊大火。
剛健身軀撲去,在對方握住十字弓欲要回擊時,他快一步打掉對方手中的武器,然後掐住對方脖頸。
他一手掐住,五指緊收,另一手握成拳,勁力爆發,擊向那人胸口,一拳……再一拳……再一拳……不斷、不斷落下重拳……
他不曉得自己為何感覺得到腳邊的抓力,那力量如蜉蚊,弱得根本無法感受,但他心口卻是一震,彷佛與誰心靈相通。
垂眼,他瞧見她,一只瘦弱玉臂扯著他的腳踝。
「阿奇……鄂爺……」
他丟開被揍得不成人形的人,跪下來抱住她。「我在這里,我……我是阿奇,我在這里……」他用了許久以前就不再用的昵稱。
朱拂曉視線迷蒙,看不見他,但知道他在身畔。
被緊緊擁抱後,她被放倒在軟榻上,有清涼之物撒在她發熱的額角,讓她不禁畏痛地縮了縮雙肩,擰起細眉。
她想,他是在替她處理傷口。
那痛一直持續,她卻克制不住地勾唇笑著,心飛揚溫燙,想對他說些什麼,唉……說什麼好呢?她想再見他一面,他就來了呀……
「鄂爺……我、我破相了,是不?」
鄂奇鋒沒說話,內心激蕩無法平息,盡管此時外頭的那群官兵和護院們已沖進來,他仍是無法多說,只能緊緊注視著懷中女子,包住她赤果身軀,為她裹傷拭血。
「我要當真破相,你……你就慘了。這成什麼事了?明明是你的仇,怎麼牽扯上我?」她苦笑。「三天實在太便宜你了,至少……至少還得追加三個月,要你乖乖來躺著,繼續讓我為所欲為……」
胡亂呢喃,她臉容一偏,在他心痛的注視下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