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風琉憶起了那個賭約。
而現在,三娘正身處於一個舒適得不得了,且干淨得不得了的廂房。
床上罩著鵝黃軟褥,燻過花香的羽被,帷幔輕柔如蟬翼,雕花桌面置著燈火台子,火光燃著油照了滿室明亮。三娘窩在澡盆中,讓團團的溫暖水氣包圍,及腰長發披散著,在水面上鋪浮開來。
一個玩笑戲譫的賭誓,加上兩次巧合相遇,思及風琉初初頓覺的震愕模樣,她心情實在很愉快——愉悅的是,縱使他心不甘情不願,依舊信守賭約。她曉得,他尚未由震撼之中轉回,等到他消化了眼前的狀況,冷下腦袋,絕對會想辦法來「解決」她。
她頑皮地皺起小巧鼻頭,想著心中風琉的印象。
他這人實在有意思,表相斯文俊秀,個性卻出了軌,常說不到三句話,憤世嫉俗的本態就表露出來。對人對事,他心底自有一套評定,價值以下的,就是瞧一眼也嫌煩;而一旦認定其意義,他能堅持的耐心和毅力則無人能及。
好詭怪啊!她仿佛識他極深。自那首次相遇,意識中便不曾將他忘記,時時思量著,這般模樣的人,該是如何的性子?她對他真的很好奇,很想探究,像是面臨了一種不為人知又極其難纏的病癥,她可以廢寢忘食地與它周旋,渴望去征服。
當然,她不是要征服他。她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三娘小鼻頭皺了更緊,忽然整個人沉入大澡盆里,溫熱的水埋沒了一頭烏絲——想來想去,她找不到適當的說詞。
她吐出空氣,氣體在水中咕嚕咕嚕地往上冒。而她太過沉於思索了,一個不注意,水竟嗆進鼻口,引起一陣劇烈的咳嗽。
才欲抬起頭,屏風已被掀倒,就听見一句咆哮——
「該死的!你瘋了?」
三娘根本來不及回答,身子即騰空讓人撈了起來。算她手快,匆促間還記得扯來擱在澡盆邊緣的絹巾,急急遮掩著赤果。
「這回又怎麼了?!你忌水啊?洗個澡也會出事!」風琉一股火沒地方發。
「登徒子,放開我!你……你這沒禮貌的家伙!」上一刻還覺得他有意思,現在三娘恨不得賞他幾記巴掌。她又羞又怒,不敢掙扎胡亂扭動,怕那些不能讓人亂踫的「地方」,會被他踫光了。
這是第二回听到人家罵自己是登徒子,風琉心里那股火竄得更高。他怒哼了一聲要回嘴,突然意識到手底如緞細膩的、屬於女性的膚觸,跟著聞到三娘身上飄散的獨特藥香,他心頭一怔一震,像被滾燙的水燙著了手,反射地松開雙臂,然後二娘便由他懷里掉落,咚的一聲直接栽入澡盆之中,激起的水花還真不小呢。
「該死的!你把我的衣服又弄濕了!」
「該死的!你別動不動就罵「該死的」可不可以?」三娘掙扎地冒出頭,長發黏在兩腮和胸前,掩蓋了大部分的春光,獨露小巧香肩。
風琉還想出口反譏,視線一溜,話頭便梗在喉間,兩眼發直地緊盯住人家的巧肩和胸前的脂玉光華,腦海回想起方才那一抱。「閉上眼,轉過頭去!非禮勿視你懂不懂啊?」三娘不由自主地往水面下縮了縮身子,語氣雖是逞強,雙頰卻紅如彩霞。
一聲嬌笑適時打破兩人之間的尷尬,三娘朝銀鈴笑源望去,那名女子艷若桃李,雲髻上簪花斜戴,自有一股慵懶味道。三娘瞧著她,她也瞧著三娘,眨著一對帶媚桃花眼。
「石姑娘莫驚莫怒。剛剛原本要叩門請問的,可是廂房中忽傳聲響,風琉一時心急,怕姑娘發生危險,便莽撞地闖了進來。」
女子蓮步輕移,扯了扯風琉衣袖,戲謔著︰「請您閉眼轉身移駕他處,別杵在這兒可好?這里我來照料,你走吧你。」
風琉快被惹毛了,兩手撐著澡盆邊緣,突然俯來,臉龐嚇唬地直直逼近三娘。三娘輕呼一聲,果背緊靠著盆邊,閉起眼頭一偏,張口大叫。
「別過來!」千萬別過來,再過來就瞧得一清二楚了。
「鬼才想過去!你淹死好了,看我下次救你不救!」
風琉話說完,掉頭便走了,忿忿的踩過倒在地上的屏風。那屏風受了他一腳,竟支離破碎了。
听到甩門音響,三娘先睜開一只眼偷覷,見他離開,才吁了口氣。
「該起來了。你不覺得冷嗎?」
「啊——是——是有點冷。」三娘調回目光,重新鎖定眼前這張美臉,心頭沒來由地酸了一下。「未請教姑娘姓名?」
女子掩嘴又嬌笑起來,桃眼梅腮,能輕易攝人心魄。
「早不是姑娘了!我已嫁了人,目前是名寡婦。」她的嗓音十分柔和,如听一曲輕歌。「小女子竇嫣繯。」
寡婦?三娘怔了怔,從未見過這般亮麗,又笑得這般無所謂的寡婦。
「對不起,我不是要探你的隱私。竇……」怎麼稱呼好呢?總不能稱呼她竇寡婦吧!
「嫣繯。叫我嫣繯便可。」她取來一條乾淨的絹巾,替三娘將長發挽干。
三娘不習慣讓人侍浴,即使是麝香丫頭,也不曾瞧過她果裎的身軀。她臉蛋有些燥紅,捉住竇嫣繯在她身上忙碌的玉手,「我自己來就好了。」
她媚眸對著三娘笑,撤了手,只是遞來干淨燻香的衣裙。
一會兒,三娘已著裝完畢,坐在梳妝台前,一邊梳著及腰秀發,一邊由銅鏡里瞧著竇嫣繯。好幾個疑問梗在胸口,她好想問清楚呵。
「嫣繯,現在幾時了?」
「打更的敲過二更天了。」竇嫣繯斟著茶,小啜了一口。
「這麼晚……」三娘低低自語,繼而問,「這兒可是間客棧?」
風琉帶她來時,兩人衣衫濕透,又冷又狼狽。他領著她由後門進入,對這里似乎頗為熟悉。將她安置在這廂房里後,他便不見了蹤影,過了一會兒,就見僕役丫鬟們送來澡盆、熱水和干淨衣衫。
「對了一半兒。」竇嫣繯由鏡中回望三娘,「這里是桃花酒館,賣酒作營生,老板不是別人,就是我。」
「你?桃花酒館?」三娘梳發的動作微頓,心中覺得巧。她听過酒館的名號,這家店自釀的「蜜裹桃酒」便是阿爹的最愛。
她心思打著轉,莫名的、不太舒服的感覺襲上心頭。桃花酒館、美麗溫柔的竇嫣繯……風琉是常客吧,這麼晚了,他絲毫下避嫌,還跟她在一起……
咬咬唇,她問︰「你和風琉是舊識?」忽覺得一顆心提到了喉嚨。
竇嫣繯彎了彎嘴角,坦然而言,「我們打小就認識了,關系非比尋常。」
心擰了一下,好痛!三娘皺起秀眉,仍想維持平靜的表情。
「原來是青梅竹馬。」她還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長發。
一陣淡淡花香襲來,竇嫣繯已來到她的身後,接手幫她整理。「才不是什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呢!是很好很好,可以刎頸的朋友。」
「嗯……」三娘靜靜坐著,瞧著那雙巧手。男女之間,也有很好的純友誼關系嗎?她另嫁他人了,她對他無意,但說不定風琉是很……喜歡她的。
碧三娘,你是怎麼了?!你管他喜歡誰?你管不著他!三娘對著自己生氣。
「石姑娘,你心里不暢快嗎?」竇嫣繯軟聲輕問。
「哦,我——不是的。」
「你別生風琉的氣,他一向溫文有禮有擔當的,認識他這麼久,我也是第一次瞧他這般暴躁。」她以為三娘為了方才之事不痛快。
「他溫文有禮?」那只是外表!接著,三娘笑了笑,「或許吧!他的暴躁,只針對我。」
***
事實證明,風琉的暴躁脾氣,三娘沒兩下就能挑撥起來。
清早,兩人在大廳上用膳,空氣里散著一股濃郁的酒香,連吃進嘴巴里的食物也覺得帶了酒味。環顧了四周,酒館的擺設很清雅,一面大牆上粉白的底,繪出一枝盛開的嫣紅桃花,旁邊題著詩一首︰桃花林中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好有意思!三娘欣賞地望著畫,她難得離開碧煙渚,覺得什麼都好有趣。
可坐在對面的風琉,就沒她那份雅興了。早膳尚未結束,他已急急想把她「處理」掉。
「石姑娘家住何處?一夜未歸,家人肯定擔心至極,待會兒,風某護送姑娘回去吧。」他捺著性子,臉上毫無表情。
「我說過我要回去嗎?」三娘收回視線,正眼瞧著他,「我不回去,我要跟著你。」
「不行!」他怒吼了聲,雙目如劍地瞪著三娘。
「我沒耳聾,你聲量壓低點可好?你不想一大早就把桃花酒館的客人全嚇跑了吧!」環看周遭,清早來酒館用膳、打酒的人全停下動作,看向這邊來了,連站在櫃台忙著的竇嫣繯也用美眸瞄了一瞄。
風琉忍下氣,放在桌上的手掌握成拳再放松,如此來回了幾次,他依舊瞪著三娘,重新聲明,「我不能帶你同行。」
他怎麼能讓她跟在身邊?當初若不是嘯虎堡老堡主出手相救,他和嫣繯早夭折於賊徒刀下。他和嫣繯一身的血海深仇未報,風揚鏢局十三條人命無法安息,不殺那名叛徒用他的血祭墳,他枉為風家子孫!
三娘粉臉沉了下來。「你一定得帶我走。別忘了那個賭誓,你做不到一言九鼎,那時便不該隨口胡說。」
他自掘陷阱,掙扎著無法月兌身,「那時我不知道落水的是你。」
「如果知道是我,你就不準備下水救人了?」
「不無可能。」他回答得干脆,卻氣煞了三娘。
三娘怒極反笑,清亮的眼瞳閃著光華,深深作了呼吸才緩緩地道︰「這些事都不重要了。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是信守賭誓,二是做個出爾反爾的小人。」
她的態度好認真好嚴肅,似乎風琉作下的決定將對她影響深刻。
沉吟了片刻,風琉擰起兩道濃眉,忍耐地說︰「傷天害理、有違道義之事恕不奉陪,其余的要求,除了帶你一道兒走以外,我任何事都肯為你做。」
「任何事?包括生命?」
「嗯。包括生命。」他回答得毫不遲疑。
他是不是又陷入了一個無可逃月兌的井中,讓眼前的女子用言語圈套了起來?他是怎麼了?竟然草率行事,將生死交由她支使?他的命是嘯虎堡的,是留著報血海深仇的,如今讓她攪和了進來,是對還是錯?「風某不是言而無信之人。」他沉聲說。
「是不是還不知道呢。」秀麗的面容和緩下來,她雙目中掠過不知名的東西,濕潤了視線;她急急地端起桌上的清粥啜了小口掩飾著,「希望公子守得住承諾。請放心,我絕不要公子做壞事,要公子自殘。你的命,我會好好保管著。」
「我自己會離開,不麻煩你了。」若他堅決不願帶她同行,她也不想勉強。
換來他一句「以命相許」,她心里感動,已經夠了。
風琉听不出她是怒是喜,放下手中碗筷,口氣和神情鄭重,「同我一起,難免會遇上刀光血影,屆時,恐怕無法保你安全無虞。我有我的難言之隱,待解決了是非恩怨,風某再來拜訪姑娘,到了那時,若姑娘要我一條賤命,那又何妨。」他說得十分平靜,眼瞳深邃如淵,雙頰略微凹陷。不發怒時,他看起來深靜沉默。
心里某根弦輕輕顫動,三娘找不到任何話可說。十九年的歲月里,她從未有過心律不整的現象,難道才假裝體弱,就真正生起病來了嗎?兩人之間默然了一會兒,才听風琉啟口,「我送你回去……你身染病疾,氣虛體弱,絕不能讓你獨自離開。」
三娘輕應一聲,有些心不在焉。酒館里人來人往地嘈雜著,那些聲浪自顧飄蕩,落不進他們兩人所成的一方天地,而一股奇異的暗流就在他們之間流竄……彷佛感覺到了,風琉猛然甩了甩頭,以口就碗喝下一大口粥,也不覺得燙舌。
「快吃吧!喝了冷粥會鬧胃疼的。」他交代著,低頭又囫圇用膳。
他簡直是莫名其妙!她不跟來,他該覺得松了口氣才是,為何卻感到心頭甸甸的壓著?若答應她的要求,他會讓她卷入自己的戰爭中,會害死她的。
心亂如麻就是這種感覺嗎?他從未有過。
低低詛咒了一句,他試著把那種感覺拋到腦後,遠遠的,別來煩他。
「三娘子,三娘子!真是你啊!」門外頭酒旗隨風飄揚,一名身長瘦高、留著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快步入內,直直朝三娘過來。
三娘一愣,抬頭瞧清來人,「啊,是馮神醫。」
「什麼神醫不神醫的,在玉面華——」
「好久不見,近來可好?」三娘急急打斷馮神醫的話。她覷了風琉一眼,發現他正拿著一對深究的眼瞧著她。
三娘心里暗暗叫苦,沒料到會遇上熟人。這馮先生醫術頗佳,是回春堂的主治大夫,平生鑽研醫理不遺余力,曾幾次上碧煙渚求教拜訪,自是認得她。
「好好,還不錯。」他捻著胡子,欣喜地說︰「我遠遠就瞧見姑娘,只是不確定,走近一看,還真是你。你整日埋首藥堆之中,沒想到你會出來鎮上啊!」
「哦,我也是偷溜出來的,待會兒便回去了。」
她得很小心很小心地應付,千萬不能露出馬腳。如果現在讓風琉知道了真相,他肯定要翻桌子罵人了。她不要那個樣子,她不能跟著他,總希望分開時能維持和平的感覺,她不要他對她生氣。
「上回我同你說的氣放血法」,姑娘認為如何?還有我自己開出的補中益氣湯和定喘散,藥方子如何?有沒有用啊?」馮先生所說的,全是日前他自研出來的醫法;他曾拿至碧煙渚切磋,當時三娘找出幾處用藥霸道的地方,覺得藥方溫和些會更好。如今他巧遇三娘,當然急急又追問起來。
「有用……有用……」三娘緊緊張張地回答。風琉幾乎是全神貫注地听著他們的談話呵!她咬了咬牙,決定用言語誤導,「馮大夫,那放血的法子我試了幾回,的確能有效解除心悸的毛病,可是沒辦法根治……還有您開出來的定喘散,平喘清熱,降氣止咳,是很好很好的藥方,您真是神醫。」
「哎呀呀……什麼話,我怎麼敢當……」能得到玉面華佗一聲贊,馮大夫自是喜不自勝,他搓著胡子又語,「若方便的話,姑娘上回春堂走走吧!我候著。今兒個姑娘有朋友相陪,老夫先告辭了。」說完,他朝三娘和風琉拱了拱手,滿面春風的走了。
馮大夫一離開,三娘若無其事的仍喝粥配菜,心里卻盤算著要如何回答。
果然,風琉開口詢問,「他喊你三娘子?」
「哦……那是小名兒。我排行老三,是家里唯一的女兒,爹爹和兄長常如此喊我,而馮大夫是從小看我長大,喊我小名並不奇怪。」她說得半真半假。
「他是幫你看病的大夫?」
「他是每個人的大夫。」又是模稜兩可的話。
風琉深深地瞧著她,凝視著她那張姣美而年輕的面容,猜測著有多少病痛噬咬那副軀體。經年守著藥過活,她沒有一般女子的胭脂花香,反染著揮之不去的藥味。他在心底嘆息,惋惜這個女孩兒。
「「放血法」是什麼東西?你需要放血?!」他不知那是什麼,但直覺已告訴他,那絕不會讓人感到愉快。
「喔,那是一種醫療新法。心跳過速、呼氣吐氣不順時,需在胸口處開道小口,不大但要深,放出半碗血左右,病情便能緩和下來。」
風琉挑高了一道眉,「為了治病,你放過血?」
「嗯,沒有辦法的事。不能否認,這是一種極好的新療法,雖然有些野蠻,卻十分有用。有時一日之內,得做四、五回……」如果類似癥狀的病人在同一天上碧煙渚求診,她當然得替人家放血羅!這話說得沒錯,卻沒交代清楚,想當然耳,風琉又被誤導了。
「你到底得了什麼病?沒辦法治愈嗎?」他忍不住想追問清楚。
三娘笑了笑,模糊地說︰「我也不知道,我數不清。」她是真的數不清,遇過的奇難雜癥不勝枚舉。唉……真是莫可奈何,這下子謊話愈扯愈大了。
看她對自己的病情一副無所謂的神態,但她身子骨縴細得像一捏便碎似的,傾過身去,酒香之中還揉進她身上三分藥味兒……風琉看著,卻覺得心痛起來,一股沖動猛地攻掠心頭,很想很想為她做一些事,一些……能讓她展顏歡笑、忘記病痛的事。
「你……我……」他竟結巴了起來,清了清喉嚨又道︰「姑娘有何心願?」
三娘訝異地凝著他一眼,他認真中帶著惋惜的表情,讓她沒來由地感覺雙頰一片熱。她垂下頸項,眼眸不敢看他了,只是低低、淡淡地輕語︰「心願難成……我以為你能帶我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可是你已經拒絕我了……」
風琉心頭如中巨錘,在這剎那間,他幾乎出口答應,帶著她去闖蕩江湖。
***
「悅福,到天字號房請石姑娘下樓,說馬車準備妥當了,風大爺要親自送她回去。」那軟融融的聲音出自竇嫣繯之口。
酒館跑堂的應了聲,丟下手邊工作,三步並兩跨地往樓上跑。
館子里好幾雙眼全繞在美人身上,擺明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觀賞歸觀賞,踫是踫不得的,上回想突襲竇嫣繯來個一親芳澤的人,至今還躺在床上下不了榻,命根子被踹中一腳,差點兒無法人道。對方的妻妾們仗著勢,登門興師問罪,卻讓她潑辣的本能攻擊得落荒而逃、抱頭鼠竄。
縴縴玉手端著托盤,她逕自送酒過來,那些視線跟著她蓮步輕移。
「嫣繯還是別過來得好。」風琉笑著,故意環看四周,「免得我待會兒出了桃花館被人大卸八塊。」竇嫣繯不但不止步,還對著風琉笑得風情萬種;她將托盤置放桌上,然後在他身旁空位坐了下來。
「辭別酒。是釀了三年的『蜜裹桃」,你嘗嘗。」她縴手斟了一杯遞來,滿廳的酒香更烈三分。「你護送石姑娘回家,然後也要離開了,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聚?」
「即使分隔兩處,你我仍可用書信相通,情分絕不淡薄。知道你平平安安的在此生活,我便安心無虞;你也清楚我身所何在,有任何困難,派個人知會我,無論多遠,我一定趕回來。」他接過酒,仰首飲盡,薄甜厚勁的酒汁滾燙咽喉,待那熱流進月復部,他才又開口,「別再稱自己是寡婦了,你和他之間還沒完呢,就不能各讓一步嗎?」
「你告訴他我在這里了?」竇嫣繯突然沉下俏臉,貝齒咬著唇。
「沒有,我什麼都沒說。不過……」
「不過什麼?」她柳眉一擰,神色添著怨。
「他為了尋你,出動整座山寨的好手,性子也比以往深沉許多。我想,到底是躲不過的。」無視於周遭又妒又羨的目光,風琉自斟了酒,又是仰頭一飲。
竇嫣繯恨恨地哼了一聲,春水明眸合著又啟,「躲不過便如何?大不了再出走一次……不管了,到時再說吧!風揚鏢局和我爹娘的仇還沒報,到遼東這兒來,最大的目的不是為了躲避他,我也想打探梁發這奸賊的下落。鏢局的人待他如同自家人,為了錢財,他竟下了絕手,我要殺了他為爹娘報仇雪恨!」
「嫣繯……」風琉嘆了一口氣,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他曾是「風揚鏢局」的少主,嫣繯的父母則是鏢局的鏢師,和他的雙親一樣,在當時的江湖中都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黑白兩道皆要給一點薄面。接鏢、走鏢以來,「風揚鏢局」一向信用安全。漸漸名氣也愈來愈響,生意興隆。
那一年,「風揚鏢局」接下一趟數目可觀的鏢銀,他和嫣繯年紀尚小,纏著爹娘一同前往,不料行至遼東烏山,鏢銀遭劫,竟是內神通外鬼,監守自盜,而一群人除了主事者梁發,其余十三人盡慘死荒野,其中包括他和嫣繯的雙親。梁發與串通的盜匪原本想一刀了結他和嫣繯,幸遇嘯虎堡老堡主搭救,盜匪死傷難計其數,可惜讓梁發月兌逃而出,自此,兩個孩童便依附了嘯虎堡向家。
老堡主睿智仁義,將他當成親兒一般教育,他心里早認定,自己的性命已給了嘯虎堡。以往為老堡主盡忠義,如今翰海大少爺繼承家業,他亦是新主的忠僕,而將來……他仍會鞠躬盡瘁地守護下去,直到他倒下那日為止。
「追蹤梁發的事,你別插手,會有危險的。」這事,他已略有耳目,而他並不打算告訴嫣擐,怕她打草驚蛇,也擔心她會陷入危機。
「為什麼?風琉,你給我說清楚,你是不是打探到什麼風聲,故意不讓我知道?你不講,我跟你沒完沒了!」竇嫣繯潑辣的本性露了出來。
「沒有。」他自顧地喝酒。
「啪」地一聲,桌上的蜜裹桃酒和酒杯讓竇嫣繯搶在手里,美人翻臉比翻書還快,「走走!不讓你白吃白住了。」說完,一扭腰,人便往里邊去了。
風琉無奈地笑著搖頭,他了解她,脾氣來得快去得亦急,一會兒就沒事的。更何況他就要離開了,還賭什麼氣呢!不理酒館內幸災樂禍的竊竊私語聲,他負著手步至外頭,頓了一頓,弄不清自己的思緒為何會牽連到那個病丫頭身上。
他會安全的護送她回去,然後呢?
然後……他還有許多責任必須完成,等到他了結了血債,慰藉風揚鏢局十三條魂魄之後,他將回到她的身邊,履行對她許下的誓言,清還欠下的賭債。若她仍夢懷天地,他可以將她帶在身旁,一年兩年,等她倦了,他會送她回來的。
他唇角冷淡地微揚,雙肩沉重如斯。活著,為了報恩,為了復仇,承諾將生命交於她,只不過是多一個人主宰自己;他沒有全部的靈魂,連一丁點兒也無權擁有。
額際見汗。不知道為何會有異樣的念頭閃過,那想法撞進心扉,令他渾身一震,差一點站立不住,只手扶靠著門。
如果……如果完成責任,卸除所有重擔,到那一天,他可以陪一名女子去逐夢,如果有那麼一天……
「風大爺!風大爺!」悅福急匆匆地奔來,喘氣吁吁。
風琉擰眉回望。「怎麼,姑娘沒跟你下樓?」
「風大爺,小的去了天字號房,里邊東西收拾得十分整齊,沒見到姑娘她人,找了其他廂房,還是找不到。听後院照顧花木的僕役說,剛剛用完早膳,您交代準備馬匹之時,姑娘就偷偷一個人從後門走了。」
風琉心頭頓涌莫名難解的失落感,只覺得心沉到探淵處。這個女子像團謎,不知她家住何處?不知她染何重疾?說不定,連姓名亦是虛假。
不過,無所謂。他終有一天將來尋她,實現自己與她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