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呀,待她竟是這般狠心腸!?
就這麼眼睜睜、無動於衷地,瞧著她跌落。
撲坐於一池褐染中,望住他伸在半途的一雙手,靜眉在錯愕之外,感覺方寸教誰持著大槌狠狠地捶擊,震得神智發麻、不明就里——
遇危急時,拉地一把、不讓她落入窘境,這些事在他心里頭,竟那麼地難以抉擇?還需思量再三嗎?
霎時,記憶如潮水涌來,她與他相識的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個栗栗危懼的月夜,他眸中陡現的狠厲成為她心底的陰霾。
這些年,她曾嘗試著尋找原因,而日子在平順中度過,在成長與收獲中流逝,讓自己以為那樣嗜血的、仇恨的、晦惡的目火,僅是惡夢中的片段,她和他亦師亦友,不再是單純的主僕關系。
是自己會錯意嗎?
棉廠後院,靜眉在平時供工人午後小憩的房中月兌下濕衣,換上一套舊衣褲,是胡師傅幫她找來的,听說是之前在廠里打雜的小廝留下的,她湊合著穿上,總比那些已染成褐黃、又濕又黏的衣服好。
換好衣服,她用塊方布隨意包住長發,一手推開房門,就見駱斌立在外頭,舉起手正欲叩門。兩人眼神短兵相交,各自一怔。
「你、你沒事吧?」他僵硬地問,目光將她從頭到腳掃過,神色略綬,接著喃喃自言,「沒事……就好。」
靜眉一語不發,撇開頭,跨出門檻逕自從他面前走過,當他隱形一般。
她的落池引起不小的騷動,身上雖沒受傷,心里卻難過得緊。
「大小姐?」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步伐,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靜眉不搭理,做著消極的抗拒,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外頭小天井。
這天井日照充足,搭起的三層木架子上正晾著一些茜草、蘇芳、五倍子、冬青葉等,都是作染料的用材,當然,也少不了染在她身上、衣上、發上的桑樹皮和槐樹花蕾。
今天本該有趣而歡愉,哪里知道演變至斯?希望消息不會傳到爹爹和煜哥耳里才好,怕是要大驚小怪地為她擔憂。靜眉心想。
繞過木架子,她來到天井中央的水井旁,彎身從井里汲水,才丟下木桶,一雙男性的大掌已握住井繩,主動將事情接手。
她唇一咬,也不同他爭搶,直接坐在井邊的大石上,把包布扯下——
一頭黑絲浸過褐染,黏黏膩膩的,原先爽朗的發髻也變了形,兀自滴水,在地上聚成小小濕印,她垂首瞧著,說不清為什麼,突地冒出一股想哭的沖動。
這時,滿滿一桶淨水送至她膝邊,正巧映出她輕泛淚花的臉,和那男子深靜面容,兩人視線在水面上再次相遇,靜眉心一凜,困窘難堪,咬著唇側開上身。
「對不起。」駱斌打破沉默。
聞言,靜眉雙肩微微顫動,仍是無語。
「我打了水,請小姐梳洗。」如以往,他的聲音清冷平淡。
靜眉瞥了眼那桶水,終於肯動了,二話不說,她撩水潑在發上,用十指梳著亂發,沾上染料的發變得黏膩糾結,她心中氣悶,發泄在動作上,好粗魯地扯著自己的發,扯得頭皮發疼,愈疼愈要去扯,平時閨秀的模樣和溫雅的舉止不知藏到哪兒去了。
毫無預警,駱斌握住她縴細的手腕,不讓她再自虐。
「做什麼?」肌膚的接觸教她渾身一震,小臉倏地抬起,那對兔兒般澄淨的眼眸蒙上淚霧,是執拗和輕怨。「你、你放開啦!」他這麼捉住她、盯住她,神色陰郁,到底什麼意思嘛?
半晌,他道︰「小姐哪里疼了?」
疼的是心、是感情。她當他是朋友、是親人,到頭來,全是自己一相情願。
紅暈漸漸染頰,靜眉抿唇搖頭,象徵性掙扎了下,「放開啦!」
他眉心稍蹙,不動如山。「小姐在哭,不是摔疼了嗎?」
「我、我我……是梳頭發時扯疼頭皮,眼楮里自然會閃出淚花,我哪里在哭?你別胡說!」她微慌,努力眨掉目中迷蒙。
忽地,一股力量將她上身壓下,輕呼一聲,背者整個靠著大石。
「駱、駱斌,你你——」
男性的身軀擋住光線,她瞧不清他的面容,抖著一顆心,怔怔地任他靠近。
這一刻相當微妙,靜眉自然而然地合起眼眸,某種感情掙月兌枷鎖,在心海里浮蕩,攪皺了一切。
然而,那無名的感情並未落實。在雙眼輕合之際,駱斌只是單純地撩起她的發,讓沾了污的發絲往後披散在石上,一捧捧的清水自靜眉額頂澆淋,然後是冷靜而有力的十指,在那雲發中理出條理。
「駱斌……你做什麼?」她明知故問,因若不追問,好似……太奇怪。
「替小姐整理頭發。」他迅捷地再汲起一桶淨水,重復相同動作,並且攤開她的發,進行較細部的清洗,沾上染料,想完全除淨是需要費些時間的。
「我不會扯痛你。」末了,他補上一句。
結果一直到打上第五桶水,駱斌才完成這項工作,一時間,靜眉不急著起身,任長發成扇狀往後披在石上,陽光暖暖的,她受傷的感情仿佛也跟著回溫了。
「為什麼說對不起?」突地,她問。
「什麼?」駱斌雙肩微震,發覺手指還流連在姑娘的黑發上,觸著、揉著,恍惚地感受一份細致。慶幸自己處在她後頭,掩蓋了不適當的舉止,他強迫地收回手,臉色變得十分陰沉。
靜眉又這︰「我一開房門,你就說對不起,為什麼?」
若他知錯,是真心誠意道歉,她決定原掠他,即使惱他在集池旁沒抱住自己,但他都細心而體貼地幫她洗淨長發了,心中氣悶早消去大半。
許久,身後沉默。
靜眉坐起上身側首回望,直勾勾瞅著男子,擺明著非等出答案不可。她常說自己什麼也不會,但纏著人、磨著人的耐性是很可怕的,為著認定的事,可以執著到地老天荒。
駱斌倏地立起身軀,淡淡回這︰「小姐本與胡師傅相談甚歡,我突然出聲介入,才導致小姐跌落染池,道歉是必要的。」
「那你為什麼……為什麼不抱住我?」她的語氣微揚,白皙臉蛋覆著一層粉紅,仍勇敢地直視著他。「你明明可以抱住人家,手都伸到一半了,卻定住不動,你、你存心見我落水。」
他怎能告訴她,之所以半途遲滯,是因為腦中陡現一對金童玉女,那兩人神態親近,令他沒來由地抑郁悵惘。
「男女授受不親。」抬出最爛又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果真如此,他剛才怎隨隨便便就握住她的手腕,筒直是睜眼瞎話!
靜眉妙目一瞪,一時間無法回話,他的說詞結實地堵住了她,若反駁便是無視於禮教、是態度輕浮,但是呵,心里深處,怎麼也不服。
「我不信你真是為了這個原因,你故意——啊——」她邊道,跟著由大石上立起,心里激動,沒注意竟絆到了那只木桶,再加地上水痕未乾,兩腳踩不穩,她不禁驚呼,身軀往前栽倒。
駱斌見勢甚快,搶將上去,大手揮揚——
這次,靜眉倒是安穩地被他保住了,但他使的手法又教她氣絕,竟像對待孩童似的,單臂提住她的後領,果然不去踫觸她的身子。
「小姐當心。」他仍一副無所謂的神情。
「你、你你——」喔——今天是什麼黑煞日,她出的丑還不夠嗎?靜眉沮喪地扭著身軀,伸直腳尖想撐點地面,她的口才真的不壞,音清聲潤,可偏偏對他無奈何。
「大、大大小姐、駱總管!?」此時,一名十來歲的打雜小廝奔進天井,見到兩人,猛地打住腳步。咦,玩游戲啊?駱總管干啥把大小姐提得這麼高,瞧,雙腳都騰空了。
他還是頭一回見到向來溫雅秀氣的大小姐臉漲得像熟透的番茄,還有在空中胡亂揮踢的四肢,那模樣實在是、實在是太滑稽了!
「小安順,有什麼事嗎?」靜眉力圖鎮定,對住來人扯了一個稍嫌僵硬的笑,想保住一點尊嚴,可惜效果不太好。跟著,她撇過頭瞪住那個男子,想不氣惱也難。「駱斌,放我下來!」
駱斌眉微挑,還未動作,倒是小安順驚跳起來,想起急奔來此的目的。
「大小姐、駱總管,你們別玩啦!老爺出事啦!」
華老爺和展煜、駱斌結束談話後,前往棉田巡視,在埂邊暈死過去,事前無絲毫徵兆,嚇怔了田里工作的大叔大嬸們。
展煜在要項回述完畢後,已先行返回華府,因此將昏迷的華老爺由棉田送回府中這一路上,心慌意亂的靜眉緊陪在爹親身邊,所有事全交給駱斌安排。
駱斌處事果斷,派人快馬趕回華府通知,並命人先行將大夫接至,華老爺一回,立即被妥當安置,經城里名醫仔細地把脈觀診,開出一帖藥方,僕人按著方子抓藥煎熬,如今藥汁已徐徐灌入華老爺月復中。
晚膳草草結束,眾人都沒什麼冑口,因華老爺猶未清醒,大夫說盡量讓他歇息,別刻意喊醒他,而這種感覺好教人不安,仿佛他太累太累,如緊繃的線繩瞬間斷裂,只想躺下安眠,不再醒來。
回廊上的燈籠一個接著一個亮起,靜眉親自由廚房端來一盅人參湯,繞過轉角,輕緩地步進爹娘房中。
房里,笑眉坐在床邊的大師椅上,一手支著額打盹,眉心憂慮地皺折,睡相並不安穩。以為娘親在這兒,手里參湯便是為她老人家準備,卻不見她的蹤跡,詢問服侍的兩名丫鬟,才得知她上後院佛堂去了,靜眉心想,娘親定是去為爹爹誦經祈禱。
幽幽嘆氣,靜眉放下托盤,讓丫鬟們先行退下,她想親自看顧爹爹,反正今夜是無法入眠了。她取來一件薄衫蓋在笑眉身上,見妹妹迷蒙地眨了眨眼睫,讓她的舉動驚醒過來。
「靜姊……爹醒了嗎?」她揉著眼楮問。
靜眉沒作答,撫模著她的頭和小臉,柔聲道︰「回房去睡吧,這兒有我。」
「那些人把爹爹敲暈了,我和他們打了起來,全被我打倒在地……」
一會兒靜眉才弄懂地說的是夢里的情景。「那是夢,不是真的。快回房睡覺。」
「嗯……」笑眉胡亂喃著,頭乾脆伏在一旁茶幾上,眼皮好重,「靜姊,爹爹醒來,記得喚我……」
「笑眉兒、笑眉兒——」伏著的人兒不為所動。
靜眉無奈地嘆氣,將薄衫為妹妹蓋得緊密一些,人悄悄來到床邊,不知是否自己多心,這次爹爹意外,大夫都說了,只需好好調養便無大礙,可她心底就是不踏實,隱隱約約,仿佛有事要發生。
「咳咳……咳咳……」床上的人忽地輕咳,眉心皺折。
「爹?」靜眉欣然喊著,連忙挨了過去,替他老人家撫順氣息。
華老爺睜開眼,好半晌才模糊記起。「我暈倒了?」已非首次,只是這一回紙包不住火了,他的身體狀況愈來愈差,莫不是……
「爹嚇壞大家了。」靜眉眼里閃著淚花,她眨了貶,「爹餓不餓?我請廚房做道鮮粥過來。」道完,欲起身,華老爺卻拉住了她。
「不用,靜兒。」他聲音疲憊,雙鬢斑白,這一倒下,好似將他身上的精神全抽走了。「乖,倒杯茶給爹。」
靜眉趕忙動作,小心翼翼將杯緣抵在爹親唇下,喂他喝茶。
「叫笑眉兒回房睡,屈在太師椅上會腰酸背痛的。」喝了茶潤喉,華老爺氣弱地道,目中一抹寵愛的神氣,瞧瞧椅上的小女兒,又調回來瞧著床邊的靜眉。
「爹別操心,我會照顧笑眉兒的。」
這句話令華老爺微怔,憶及什麼似地,內心沉吟,恍惚地望住靜眉。
他的乖女兒是個大姑娘家了,秀麗的眉眼曖曖含光,如一顆璀璨珍珠。
「是的,你是長姊,往後要多關照她。你們姊妹倆要互相扶持,要照顧你們的娘親。」緩緩地,某個決定在心中成形。
華老爺微微笑著、端詳著,深知長女的優點,沉靜聰穎、蕙質蘭心,最重要的是,她有勝過常人的毅力和耐心,又與那名男子長時間接觸和處,一樁遺憾,十數年的歲月,或者能由她彌補。
「爹真高興,當初讓你跟著駱斌學習。」那是個無心卻巧妙的安排,自得知內幕,他常想,這是否是上天的意思,讓靜兒能自然地與他親近。
「我學會許多事,可以幫爹的忙了。」她單純地微笑。
華老爺點點頭,神情稍凝,嚴肅而專注,聲音低啞,「靜兒,爹要告訴你一件事……你幫不幫爹這個忙?」
「爹,您說,靜兒听著。」靜眉柔聲道,心卻繃緊了,她從未見過爹爹這般模樣,目中似有惋嘆,正為著何事憂惜?
華老爺頓了會兒,繼又啟口︰「你記得不?小時候,你纏著爹追問那棵大榕樹的事?你說……說自己見著了一對母子的鬼魂,就在榕樹底下,記不記得?」
「記得。可是爹爹不信,也不解釋。後來靜兒問了娘和其他人,才弄懂那棵榕樹下發生過怎樣的慘事。」靜眉疑惑地回應,不太明白爹爹為何重提此事。
華老爺低笑而聲,「那時你還小。」
「可是靜兒真的瞧見他們了,那個母親和她的孩子,兩條靜默可憐的魂魄,絕非錯覺。」靜眉唇抿了抿,替他攏緊棉被,輕聲問︰「爹,為什麼要提這些事?別說了好不?大夫吩咐過,您得好好休息才是。」
「不、不,靜兒,這事很重要、很重要,爹早該告訴你,這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有那個男子,直到近來爹才收到消息,他、他來到華府是經過縝密的設計……他有他的目的。」華老爺略顯激動,手抓住靜眉,嚴肅地道︰「爹會把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訴你,靜兒……你要仔細听好,然後,請你幫爹一個忙……要好好對待那個孩子,咱們欠人家的實在太多太多。一生行事,爹自問無愧於心,只除了這一件,成了心頭永遠的憾事,一輩子受良心苛責。你答應爹,要好好對待那個孩子、彌補他、照顧他,為華家盡些道義,幫爹這個忙吧……」
五日後,一個暮春的寧靜午後,華老爺在睡夢中逝去,走得十分安詳。
後來,靜眉才知,爹的情況早已病入青肓,她們姊妹兩人一直被隱瞞著。
喪禮莊嚴隆重,依華老爺遺願,遺體行火葬方式,骨灰入壇,供祭在華家後院的佛堂里。而華夫人更把生活起居遷至後院,直接住進佛堂,從此帶發修行,專心禮怫。
華家頓失龍頭,主事之位自然落在展煜肩上,而靜眉由原本靜態的學習中走出,她身為華家長女,在展煜的堅持下,開始真正管理起棉田和廠里的事務,這段期間,駱斌更加展現出過人長才,在內務、產業和對外生意上給予兩人絕對的助力,令展煜無後顧之憂,讓靜眉能放膽去模索。
忙碌匆促,亂了一陣時候,而今,似乎已平靜下來。
靜眉合起記事冊子,將朱筆擱下,縴指輕捺眉心,書房中的油燈火將她的身影淡淡地投映在牆上,四周靜謐謐的,流泄出一份清寂。
以為風叩簾櫳,抬起眼,卻見男子身影印在紙窗上。
她起身步近,推開窗子,瞧見駱斌負手而立,半邊面容浸婬在月色中。
「這麼晚了,怎麼不睡?」她問,聲音輕輕啞啞,眸光深切。
近來,她常這麼看著他,澄澈的眼眸多了些什麼,又按捺住什麼,有些激切、含怯又含情,蕩著近似憐惜的情意。這教駱斌驚慌,竟害怕迎視那樣的眼。
「小姐呢?」夜如此深沉,他為何不上床安眠,卻從房中走出,靜杵到這兒?駱斌自問,他答不上來,心底深處發出他拒絕去听的嘲諷笑音。
「煜哥在外洽商,這幾日都不在府里,有些工作我得照看著,我……我還不十分熟練,所以忙晚了。」這些日子大家都忙,今晚終能和他靜靜談話。
他抿唇不語,身形微動,面容離開月光,完全隱在暗中。
「駱斌——」他要回房了嗎?她還想同他多處一會兒呵。靜眉見他動作,不禁緊聲喚出,兩腳自有意識,跨出房門,盈盈來到男子面前。
那男子神色清冷,心思自知,有意無意地避開她的注視。
「小姐請回房休息,公事雖繁,身體要緊。」
靜眉輕輕笑著,如醉人琴音,硬是繞到他面前,望著那張嚴謹的峻容。
「駱斌,我、我有些話想告訴你……我很謝謝你,爹走得突然,家里事情好多好多,棉田、紡織廠的事務我毫不熟悉,煜哥又得應付外務生意,若沒有你,我、我真不知該怎麼辦……」
男子的胸膛隱隱起伏,氣息陡地粗重,在瞬間已做調整。
「小姐言重了,這些是分內職務。」
「不、不——」她搖頭,小臉真切,朝他更近一步,唇嚅了嚅,卻不知說什麼才妥當?才能完整地表達自己的心思?
「駱斌回房了,小姐也請安歇。」
走!離開!萬不能再逗留!腦中無數警訊,在在提點著他,不去多想,他舉步便走,竟有些狼狽和失措,險些撞上廊柱。
繞出書房前院,轉入一道拱門,經過九曲橋,再轉進另一道拱門,來到那處「欣欣向榮」的庭園,月夜下的大榕雄挺沉著,長須隨風輕動,葉片與細椏緩緩搖擺,在沉寂中稍添靈活。他步伐一頓,猛地轉過身軀——
「為什麼跟著我?」
「啊!」女子輕呼,差些撞進他的懷里。
駱斌的身子挺直得如那棵大榕,面容緊繃,整個輪廓凌厲起來。
這些日子,他就快折磨死自己了。下決心要親手扳倒華家,要奪回所有,要徹底地羞辱那人,但此生的仇敵已死,這些年的努力和部署頓失意義,往後的目標何處?心頭恨意又該何以消除?
華老爺的瞬逝帶給他極大沖攀,完全躍出他原定的計畫,為何不再多等兩年?為什麼?為什麼?他恨聲問蒼天,天亦無語。
「為什麼跟著我?」忍耐已到臨界點,這個女孩還要來撩撥嗎?
靜眉急煞住腳,寧定方寸,溫柔地對住他,嘆了一聲。
「駱斌……我不跟著你,又要跟著誰呢?你忘了這也是我回房必經之路嗎?你住榕樹的那一邊,我住在榕樹的這一邊,當然要跟著你了。」
他被她堵得無話可說,心思震蕩,才由急躁中慢慢恢復冷靜,臉色仍未回溫。
靜眉不知他心中輾轉,眼眉微微低垂,略帶羞澀和輕愁地凝著他的胸前。
她呵,亦有滿月復心事欲與一個男子分享,但不能說明、無法傾訴,一切尚不是時候,她還得打一場仗,與一個心懷仇怨的男子,為爹爹、為華家、為自己,更為著他,這場周旋她定要勝出。
她的靠近令駱斌不適,身軀繃緊,心悸難平。他不著痕跡地拉開距離,她卻無辜自在地更近一步。
「駱斌,我不摺紙蓮花,也不再燒蓮燈給那對母子了。」忽地提及這個話題,她聲音幽幽蕩蕩,如夢似幻,鑽入他心底。
駱斌渾身一頭,神情不定,忍不住問︰「為什麼?」
「爹爹在棉田昏厥的那日,後來他醒來了,和我談了許多事,包括十數年前那女子為何會帶著孩子來尋死,整個的前因後果,他都說給我听了。」
稍稍停頓,她面向那棵老榕,專注而幽然,眉眼俱柔,繼又啟口。
「原來這宅子是屬於一戶馬姓人家的,住著一對夫妻和兩名男孩,那丈夫在關中棉業里是有名的染布師傅,單調的棉織成布到他手里,能變化出萬紫千紅的色彩,有如此的技藝,當然成為各家棉紡織爭相聘任的人物。駱斌,他就像你一樣,聲名遠播,我知道關中好多的大戶都垂涎於你,努力想挖角,要你為他們盡力,這位染布師傅也是這般,讓眾人爭來奪去的……這群人中,我爹是其中一個。」
陰暗處,男子的臉扭曲猙獰,兩手奮握於身側,緊緊閉上雙目。
「那晚,爹爹對我道出,坦坦白白的,我听了心里好難過,在那樣的現實競爭下,許多人成了無辜的犧牲者,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那位馬師傅拒絕爹爹的聘用,卻答應了另外的邀請,爹爹惱羞成怒,復為鞏固華家棉業,遂采取極激烈的手段,運用各方人脈,甚至牽動了官府,毀去對手,也連帶毀了那位染布師傅,壞其信譽,將他逼上絕路。唉,其實種棉、染布是件好單純、好單純的事,但牽扯到商場上的鉤心斗角,就什麼都變了……後來,馬師傅被迫賣掉祖屋,這宅第便輾轉讓華家買下,不久後就發生馬夫人攜兒自縊……這些事,爹爹埋在心里很久很久,每每思及,後悔難當——」
「嘿嘿……」駱斌忽地冷笑,在極端的憤恨和極端的刺激下,心緒竟能如此自持,而每下的心音卻撞得胸骨發疼。
靜眉停話,眸光柔和得幾要滴出水來,在幽暗中分辨他的峻顏,而後,在男子固執寒厲又刻意門躲的眼神中瞥見一抹可疑的晶瑩,她咬著唇不去拆穿,心中大慟,滿泛憐惜。
「駱斌……」她在他身旁幽幽一吃,頭偏開,不再去瞧他、也不忍去瞧他了,讓兩人都留了喘息室問。「在後院佛堂里,爹早將馬師傅和他妻兒的靈位供奉在那兒,娘親日日為他們誦經祈禱,我真是粗心,有時上那兒禮佛,竟都沒去注意……」後院佛堂中除供奉觀音菩薩,內堂則是華家幾代先人的牌位,四、五十面井然排列,其中還多了馬氏三口。
「我不再燒蓮燈了,我想……馬夫人和她的孩子一定早受渡化,若非轉世為人,也肯定在極樂世界里了。你說是不?」
駱斌沉默許久,氣息吐納略微粗啞,他往前大踏一步,由背後望去,寬肩隱隱顫動,似強烈地要去壓抑胸口的波濤。
「夜深了,請小姐回房。」這完,他跨步向前,欲要離去。
「駱斌。」靜眉不由分說扯住他一只衣袖,旋至他面前,她小臉一抬,與男子晦暗深沉的眼對上,這麼接近,近到分明了他眼底兩把抑郁蠢動的怒火。
這個男子呵,再也不是一團謎,她深藏著答案,以憐惜之心待他。
「你听我說完可好?我真的很想你知道、想听听你的意見……你、你總是那麼聰明、那麼冷靜,總清楚該怎麼做最好……而我心里頭這件事,除了你,也不知問誰才好?」
他肌肉是僵硬的,因她的靠近,和拂在臉龐、帶著馨香的氣息,衣袖微抬,見一張承受月脂滋潤的容顏,皓皓晶瑩,目瞳若夢,竟無法將她甩開。
靜眉端詳著,在他五官上仔細斟酌,忽地提出心中疑問,聲淺而清、淡而明︰「駱斌,還有一個男孩呢!爹爹說那馬氏夫婦育有兩名男孩,一個跟著馬夫人死去,還剩著一個,他會在哪里呢?他肯定是活著的,對不對?」
瞬間,他臉色鐵青,直勾勾瞪住她,但靜眉不怕,一點也不怕了,她開始懂得他的悲哀,知道他深沉面具後的恨意。
「我希望他活得很好、很快活,他是個可憐的孩子,無父無母,一個親人也沒有了,他孤零零一個,這麼久的歲月里,他遇上誰?是不是吃了許多苦、受了許多委屈?病了、餓了,又有誰能在身旁照顧他?駱斌……」她柔聲又喚,唇在笑,面頰潮紅,眸中卻流出兩行淚來——
「你說,這一輩子,我能不能夠尋到他?那個可憐的孩子呵……若是、若是我能找到他,我一定要待他很好很好,永遠都要待他很好很好,不再讓人欺負他。好不好,駱斌?」
駱斌沒辦法回答,一口氣梗在胸臆之中,幾要扼斷每絲每縷的氣息,他目中映入她的容顏,腦中翻覆地的話話,心震跳如鼓,剎那間,怒氣和怨憤飛到很遠很遠的天雲外去,就這麼呆了、怔了、懵了,不知所向了。
而這一夜,女子情意深含的容顏瓖上溫柔的月光,印在心房不能磨滅,在多年以後,他終於明白,這一刻的自己為何心亂、又為何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