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沒誰的新婚之夜像他們這樣。
榕樹底下,靜眉牢牢抱住男子,他不發一語,任憑她的雙臂擁住自己。
這一晚,靜眉忘記怎麼回到新房,好似在他胸前棲息好久,唇邊有滿足的笑。
至於男子,全然地不能反應。該喜、該怒、該笑、該恨?當心底最深沉的秘密抖現出來,當保護色不再,當心頭的枷鎖亳無預警地卸除時,駱斌竟不知要用什麼方式來面對自己。
只有迷惘,在最終的答案尚未明確之際,除了迷惘,還是迷惘。
歡喜的氣味尚未盡散,華家上下卻彌漫著一層薄薄的詭異氣氛。
這幾日,大家理所當然地把焦點擺在新婚夫妻身上,新婚燕爾,自該濃情蜜意、你儂我儂,但這一男一女還是一如往常的作息辦公,若夠機靈、眼楮夠尖,偶爾還能瞥見大總管新姑爺有意無意地閃避著小姐的眼神,可是說他們吵架又不像,小姐笑得可甜了,較以前更美三分,兩人之間無形的電流三不五時就電得一干丫鬟僕役通身泛麻。吵架!?-!
婚禮結束後,展煜走了一趟蘭州,笑眉跟著霍希克去也快一年了,連靜眉的婚禮都沒能回來,他去探探她,順道接她回家。
展煜離去之後,棉田、紡織廠和總倉幾處的工作少了人分擔,還得應付那些推辭不掉的交際,駱斌更忙了,忙到無暇思量,去厘清那團紊亂,忙到找不出適當的時機和自己的妻子細細詳談,但他很確定,他待她的情意是真的,知道她心中也有自己,這點教他狂喜不已。
而靜眉也忙,忙碌外,心情格外開朗而溫柔,她在等待,等他有一日拋開所有顧忌、勇敢地朝她走來。
而後,日子在尋常中過去,一個半月左右,遠訪蘭州的展煜回來了,形單影只,身邊沒有笑眉。他還是他,斯文有禮,笑容依然爾雅溫和,但不知怎地,眉宇間似是淡淡地抑郁著,為了什麼?沒誰知道。
「煜哥這些日子有些奇怪,你覺不覺得?」房中,靜眉和被倚在床頭,視線鎖在那名男子審視文書時的嚴峻側臉。
駱斌將書卷放入薄木夾,再妥當地捆在包袱中。他明日一早要往兩湖去,最近在談棉花成布河運的問題,這事打開始便由他接手,一切相關的資料他最清楚,代表「華冠關中」前去兩湖議會的人選非他莫屬。
听見問話,他抬起頭搖了搖,房中燈火明黃,那張臉幽幽靜靜,唇邊的弧度溫柔安詳,他心一動,緩緩地踱了過去,坐在床沿。
「做什麼這麼瞧著人家?」靜眉撫著他剛硬的輪廓,手心好軟,有一抹馨香。
「靜眉……」經過幾次的「改良」、「演進」,終於能順利地喚出她的名。他定定看著她。「我明天不在家了。」他用「家」這個字眼,這麼自然而然的,心中升起無名的柔軟。
她抿唇笑。「我知道。出門在外,你要小心。」
「嗯。」他頷首,大掌忍不住覆住在自己頰上撫模的小手。
駱斌,說話啊!你在做什麼?怎麼這麼蠢、這麼笨,連一句好听的話也不會說?他心中沮喪,嘆了一聲。
「我會想著你、念著你,駱斌……你要早些回來。」
「我……我辦完事就回來!」天啊!瞧他說些什麼,一點表達的慧根也沒有。
靜眉顯然不知他心中轉折,柔聲又這︰「包袱里我多放了一雙鞋,是我親手做的,還有三條汗巾也是,全繡著你的名,至於那幾雙襪子是我托舞兒買來的,下一季的棉收成了,我用咱們家的成布再替你做幾雙,好不?」
「好。」他又頷首,薄唇抿了抿,喉結又在跳動了。「靜眉,我……靜眉,其實我、我……」其實什麼?他想說些什麼?駱斌也不太清楚,就是覺得一口氣梗在胸中,必須說出什麼才能舒解。
靜眉瞧著他掙扎的神色,說不失望是騙人的,但她已認定了這個男子。
呵呵……還是那句話——她什麼都不懂,但纏著人、磨著人時的耐心是很可怕的。對自己這項能耐,她一直知道,且發揮著。
「駱斌,我會等你……」她輕輕說著,不等對方反應,身子已平躺下來。小手還在他的掌握中,她反握著、輕輕扯動,將他帶上床榻。
最多只能做到這個地步,總不能連圓房的事也要她主動,羞也羞死人了。
駱斌踢開鞋,心跳加速地躺在她身側,對自己下了幾百道命令,在一切事情尚不明朗、所有情緒還未塵埃落定之前,他不能欺負她、佔她便宜,這對她說來極度地不公平。
忽地,一個小頭顱鑽過他腋下,枕在他的寬胸上,藕臂隨意地環在他的腰間。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全身肌肉緊繃,擔心心髒會發出過大的聲響,卻听到她柔軟地說——
「快睡吧,明兒個一早就得起程。」
駱斌內心哀鳴。自成親以來,展煜去了蘭州,他和她都忙,常常夜晚他回到家時,她已經睡著了,又或者他會直接睡在廠子里,極少面對如今這樣的狀況。
等他由兩湖轉回吧,到得那時,他要好好同她談一談,要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她,然後講心中作出自然的決定。
他要她,這是無庸置疑的,只是上一代的恩怨橫在兩人之間,他放開了,才能與她永結白首。
他合起眼,心慢慢平靜,以為她已睡著之際,那柔軟的聲音再起,幽幽問著——
「駱斌……你還恨華家嗎?是不是……也恨著我……」
腦中短暫空白,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她問出什麼樣的問題,他雙目陡睜。
不!不!她為何覺得他會憎恨她?這是如何的誤會!
「靜眉……靜眉……」他喚著,想試著解釋,但胸口上的螓首蹭了蹭,模糊地喃了幾聲,再無話語。
她懷抱著疑問,靜靜睡去。
翌日清早,駱斌本欲捉住機會說明,但靜眉直到舞兒端來清水和早膳才醒來。而後,兩名與他前去的小廝已整裝待發,馬匹都已安排妥當,旁人在身邊圍繞,他再也找不到適當時機對她表明。
「一路上小心。」靜眉送到門口,不理別人打趣的目光,小手逕自幫他理著前襟。
「靜眉……你昨晚——」
一旁的馬匹忽地嘶鳴甩頭,將他的心緒震回,現下真的不是好時機啊。
「你、你等我回來。」他不知吃錯啥藥,雙臂猛地抱住她,用力一擠,唇抵上她的發鬢,瞬間又放開。然後頭一甩,翻身上馬,與兩名伴隨揚長而去。
「小姐……姑爺轉性啦?」舞兒瞪大美眸,不敢相信方才那一幕,呵呵呵……就說她的小姐美麗無法擋,再強再冷的鋼鐵也要成繞指柔的。
靜眉心中微蕩,這是成婚後,他首次在旁人面前表現出對她的依戀。
傻瓜,你哭什麼?她趕忙揉著眼,將感動的熱潮逼回去,笑得好美。
駱斌這一去快的話十數天、慢的話就得花上一、兩個月周旋。日子仍安靜地過去,除處理家務和分擔廠子的工作外,靜眉常向展煜問起笑眉的狀況,得知笑眉之所以沒跟著回來,正是為了銀毛虎霍希克,他為她受了極嚴重的箭傷,一條性命好不容易才留住,她要在身旁照顧他,怎麼也離不開了。
笑眉也有歸宿了嗎?
一年過去,靜眉好想念她,此時華府來了一位訪客,是苦大娘,她常往來蘭州和西安之間,與霍希克交情匪淺,上回展煜前去蘭州亦是她帶的路。
這回,苦大娘又要上蘭州,去采些藥材,順道瞧瞧霍希克傷勢恢復得如何,她來華家,主要是想問靜眉或展煜有沒有書信要帶給笑眉,她可以幫他們送達。
在言談間,靜眉才由苦大娘日中得到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笑眉有身孕了!?
「咦,煜少爺不知情嗎?我以為笑眉告訴了他。」苦大娘被招待至大廳,啜了口茶,見華家溫柔可親的大小姐瞠目結舌、錯愕不已,不禁挑眉瞥向另一旁閑適靜坐的展煜。
展煜淡淡一笑。「她沒說。」
苦大娘接著對靜眉道︰「俗話說長兄如父,當日在蘭州,煜少爺已作主將笑眉嫁給霍希克,雖是口頭上承諾,這回前去,八成也能參加他們兩人的婚禮。」
靜眉眼楮瞪得更大,眨也不眨。「那、那她怎麼一點消息也不捎回來?」
正說到這兒,一名家丁由外頭匆匆跑來,拿著一本冊子。
「少爺、小姐,外頭來了一隊人馬,說是打蘭州來的,送來好多的禮品,項目全寫在這冊子里頭。」他遞上去,那冊子中寫得密密麻麻,靜眉大略一瞥,已知貴重。
她還沒詢問,家丁已接著說︰「他們還說不能多留,請夫人、小姐和煜少爺能否快快準備行囊,因為他們是奉命來護送各位上蘭州,去參加笑眉小姐的婚禮。」
唉,這霍希克行事總不按牌理出牌。明明該到西安來迎娶新娘子,他卻死不放笑眉離開身邊,倒迢迢遠路扛來大批聘禮,再把笑眉的親人接到蘭州。
因考量到路途遙遠,華夫人不適宜這麼舟車勞頓,而棉田和廠子不能一日無主,展煜自願留下,因此,隨隊伍前去的只有靜眉,她帶舞兒丫頭和小寶,這兩人第一次出關中,興奮之情不在話下,一路上吵吵鬧鬧,惹出不少笑話。
再三日左右,整隊人馬就可抵達目的地時的這一天,駱斌終於由兩湖趕回。
完成公務,他快馬加鞭,把兩名小廝遠遠拋在後面,心髒急得要跳出喉頭,他想見妻子,渴望得心魂欲裂,他有好多話要對她說……說、說……唉,他面對她就口拙,但滿腦子都是她的倩影,即便說不出話,只要能瞧著她、睨著她,他就不會這般難過了。
風塵僕僕、滿面風霜,他胸腔興奮地鼓動,馳到華家門口,馬匹四蹄尚未停妥,他已翻身下馬,風也似地卷過正要上前照料馬匹的華忠身邊。
跨進大廳,靜眉不在里邊,他快步走進後院,兩人的新房里也沒有靜眉的身影,他匆匆跑出來,庭院寬大,他在里頭東找西找,還是見不到想見的人,一時間,竟有一種茫然若失的慌張,而那株大榕依然挺立,隨風搖擺枝葉,沙沙地,恍若在笑。
忽地心一揚,罵自己表,靜眉肯定上棉田和廠子去了。
他繞出後院,往前頭走,意走愈快,竟小跑了起來。所有的僕役丫鬟全被點了穴似的,掃地的忘了掃、擦窗子的忘了擦、剪樹葉的忘了剪,全盯住這位行為偏差甚大的總管姑爺。
跑回大廳,他正要跨腳出門檻,展煜卻由外頭迎面而來,兩人險些對撞。
「駱斌!?」展煜瞪住他,滿臉不可思議。「你這麼急上哪兒去?」
駱斌臉竟紅了,勉強壓下胸口燥熱,腳步仍要往外。
「等一會兒。」展煜出聲喚住,強拉他進廳。「你回來正好,這文件你過目一下,沒問題的話就在下頭簽名蓋印。」
駱斌哪有心情詳讀什麼鬼文件,隨意瞄了一眼,是有關總倉擴建後,土地權狀重新調整的內容,這于他什麼事了?他只想飛奔到東郊棉田去,可是展煜硬不放手。
「為什麼是我簽?這些是土地擁有者才能決定的,是你和靜眉的事,不該找我。」道完,他把文件丟給他,準備走人。
「駱斌!總倉那邊的地……我是說靜妹擁有的那一份,她把名字改了,過繼在你名下……你難道不知嗎?」
已步至門口的身影忽地一頓,應中短暫寂靜,少頃,駱斌緩緩口過身來,目光變得深沉,靜靜地瞪住那份土地文件,又靜靜地轉到展煜臉上。
「你說什麼?」四個字勉強擠出。
展煜搖了搖頭,低低一嘆。「她竟沒告訴你……」
駱斌搶回那份文書,一目十行,才驚覺到這個事實。
「為什麼這麼做?」快不能呼吸,他下意識抬手扯松前襟。
「不只是總會的地,連棉田、紡織廠等,你們成婚後,她就把原屬於自己名下的全數改成你的。我曾問過她原因,她只說……」展煜雙目微眯,似乎很不明白。「她說,她欠你太多。」
駱斌臉色瞬間慘白,掌握成拳,關節格格作響。幾次要掀唇說話都沒能成功,好一會兒才吐出字句︰「我、我去問她,我去跟她說清楚……我不要那些東西,我我——」心情劇烈震蕩,連話都說得僵硬結巴。
「駱斌,你要去哪里?」展煜立起身子。
「我去棉廠、去我靜眉,我要告訴她,我——」
「靜眉離開華府好些天了。帶著舞兒和小寶。」
「轟」地一聲響雷,震破天際。
再度跨至門口的人又停頓下來,這次倒反應迅速,他幾乎整個人跳了起來,臉上有野蠻的神情,咬牙切齒地問︰「你是什麼意思!?」
「就是靜妹不在棉田、不在廠子里、不在前廳也不在後院。她出了關,找笑眉去了……喂喂!駱斌!你去哪里?這份文件還沒簽名蓋印啊!光我一個簽不夠,工地等著開工啊!喂——」
駱斌心急如焚,又如寒冰,一會兒熱、一會兒冷,如何能再听展煜說些什麼。在他腦中,已經自動組織出一連貫的事——
靜眉將名下財產過繼給他,用意很明顯,是為了彌補上一代的過錯。然後,她心里難過,對他失望,因為他根本是塊呆木頭,總不知該如何對待她,成婚那晚,她對他道盡心事,而他卻連一句也沒回應。
她肯定傷心難過,所以決心走了,再也不見他嗎?
不、不!他怎能忍受?他什麼都不在乎了,只要她、只要她而已!
昏昏茫茫的,他策馬急奔,跑過一個又一個鄉鎮,經過一處又一處的城門,馬跑得月兌力了,他再買一匹,沒日沒夜地趕路,他沒有確切的方向,只知道要出關,他的妻子在那里。
胯下已是第四匹坐騎了,駱斌沒法算計已經過多少時候?有多久不曾進食?他伏低身軀,讓馬匹盡力奔馳,前頭的景象變得模模糊糊,風好大,帶來好多細沙,吹得他睜不開眼。
那匹馬不知是絆到石子,抑或是精疲力盡,前腳忽地一軟跪倒下去,他被拋了出去,在黃沙地上不住地翻滾、翻滾,全身痛得麻痹。
靜眉……靜眉……他要去關外……
恍恍惚惚,好似有人來到他的身邊,那人撫模著他的臉頰嚷著什麼,駱斌一句也听不見,只捉住那人的手,喃喃地問︰「我是不是出關了……是不是……你、你可曾見到我的靜眉……」
「姊姊,總管姑爺什麼時候才會醒?」那憨憨的聲音有些不耐煩。「他怎麼睡好久?舞兒姊姊說,人太貪睡會遭天譴的。」頓了一頓,再補充,「天譴就是說會被老天爺打、被老天爺劈。」
那女子溫柔地笑,復又垂首細心地為昏迷的男子上藥。
「喔,臭呆寶,不要以為我沒看見,你偷拔總管姑爺的胡髭!」
「呵呵呵呵……痛一痛就會醒來啦!」
「醒個頭,我拔你頭發,看你會不會醒?會不會變聰明一點?」
精力充沛的丫鬟作勢要捉,嚇得那個孩子似的少年抱頭鼠竄,在屋中繞了兩圈,又雙雙追出外頭去了。里頭,一下子變得安靜。
女子清洗著他身上多處擦傷,傷勢不嚴重,但臂膀上有塊傷,面積很大,皮都快磨掉了,不住地泛出血水,一直到撒上大夫留下來的藥粉,溢出血珠的情況才停止。
她嘆了口氣,不懂他怎會以那種足可摔斷頸項的騎速追來?當她在黃沙道上瞧見那匹跪倒的馬,然後眼睜睜目睹他被甩拋出去,那份恐懼她一輩子也不能忘懷。
捧著他的臂膀,湊下嘴,輕輕地對著傷處呵氣,見自己的淚珠不知何時滾出來,正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他的皮膚,她趕忙吸吸鼻子,揉了揉眼,放下手時,瞧見他已醒來,正定定地看著她,眨也不眨。
「駱斌!」她又哭又笑。「你醒了……你把我嚇死了,你騎這快做什麼?你干嘛用追的呀?」要來參加笑眉的婚禮,他可以慢慢來,毋需趕成那樣。
追……是的。追,他要追,不讓他的妻子離去。
霍地,他像頭大熊彈起上身,也不管全身筋骨疼痛、傷口流血、頭暈目眩,雙臂一張,牢牢地箍住她,喘息地吐出話。
「別走、別走,靜眉,你不要走,你說過要等我的,你不要走,我、我不讓你走,我什麼都沒有,沒爹、沒娘、武弟死了,他們都離開我,我只有你……只有你,別走,你真走,我會瘋的,我會瘋……我、我——」他現在就很像瘋子了。
靜眉好錯愕,知道事情的某個環節出錯了。她任他擁緊,溫柔地回抱他。
「我不走。你躺下來別亂動,我還沒替你擦完藥。」
「我不要!我不放手,我不要你走!」
「我沒有要走。你是怎麼——駱斌!?」她話陡地止住,感覺他身軀輕輕顫抖,肩胛上,他臉龐緊貼著的地方正慢慢滲進濕熱感。靜眉心痛無以復加,這個向來冷靜自持、嚴肅峻厲的男子竟在哭泣。
她費盡力氣才掙開一丁點空隙,小手捧著他的臉,沾著一手濕,她的唇不住地親吻他的頸、他的下顎和他的面頰,邊喃著︰「我說要待你很好很好,你不記得了嗎?我永遠都要待你很好很好,怎可能會離開你?駱斌……不要害怕,我會愛你,我們永遠在一起。」
駱斌側過臉,以唇吻住她的小嘴,心智在這種醉人的實質保證下慢慢回復,在她柔聲輕諳中平靜下來,他吻得深沉,掌心在她背脊上來回地游移。
許久,他稍稍離開女子的未唇,頰邊有淚,他喘著氣,低低說著︰「那一年,我十歲,武弟九歲,爹病死在床上,跟著娘親她、她就瘋了,整日喃喃自語,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然後咒罵華家,用所有你能想像和不能想像的惡毒話語,不住地咒罵……她真的瘋了。」他又踫了踫她的唇,額頭抵著她,長聲嘆息。
「一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只覺得好冷,醒來時,看見娘抱著我坐在河岸,她在唱歌,唱外婆橋,我心里會怕,喊著她,可是她仍是唱歌,雙臂抱得我好緊好緊,像要掐入肉里一般。她說,要我先去找爹,她和武弟也會跟著來……她忽地掐住我的脖子,我不能呼吸也不能叫喊,周遭黑漆漆的,我很害怕,用盡力氣掙扎。」他一頓,抬起頭近距離地看入她的眼瞳,里頭柔軟深邃,他認得那樣的感情,因她總是那樣的瞧著他,帶著滿月復憐情,團團將他包圍。
「在掙扎時,你掉到河里,才讓廣陵莊的人救走?」靜眉替他接起。
他點點頭,眉目疲憊。「到洞庭廣陵莊後,我開始另一個人生,用盡力氣去學習,我不能輸,也沒本錢輸……後來裴莊主夫婦很賞識我,收我為養子,經過好些年,我才得知娘親在我被救離西安的那一年,帶著武弟在那棵大榕底下自縊,我不知武弟死前是否清醒,娘能那樣對我,自然也能應付武弟的反抗……我該恨誰?自己的親娘嗎?我只能堅定的告訴自己,無論如何定要踏上華宅家門,那時,心中只有復仇二字。然後在一個偶然機會下,得知華老爺上廣陵莊求才,我自願前來,以後的事……你都知道。」
這些事三言兩句就說盡了,這麼輕巧,但其中所承受的折磨和痛苦卻有千斤萬斤重。靜眉為他心痛,小手擦去他臉上發泄過的淚痕,而自己的眼眸卻成淚泉。
「喔,靜眉,不要哭。」他也撩起她的。
「我、我忍不住嘛……」
「那些事已經很久了。」
「很久還是會痛啊!你都哭了,我心里好難過……我心會痛啦……」
這話好似提點了駱斌,讓他想起忍不住流下淚來的最初原因,沒頭沒腦地嚷︰「靜眉,不要走。」
怎麼又提起這個問題?她淚眼朦朧地睨著他,聲音帶著鼻音,「我沒有要走哇。」
「有!」他不讓她講,重重親了她微嘟的紅唇一下,吼道︰「你干什麼把東西都丟到我的名下,我要那些沒用的土地棉廠做什麼?你以為我需要的是那些嗎?你、你明明說要等我回來,我人到了兩湖,可是心里頭全在想你,正事一結束,我騎著馬拚了命地趕回華家,我只想見你、只想把你抱在懷里,可是你、你走得一聲不響,展煜告訴我你出關中,我就追來了,我追到你了,你馬上跟我回去。」
靜眉讓他吼得一愣一愣的,等到空檔時,她偷偷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道︰「我托煜哥同你說的。笑眉要出嫁了,霍希克派了隊人馬入關中迎接華家的人,娘身子不太好,煜哥要忙生意,你又恰巧不在,所以我就先隨他們來了,還帶著小寶和舞兒,煜哥說會轉告你,要你得空也上蘭州一趟,參加完笑眉的婚禮再接我回去,難道煜哥沒跟你說嗎?」話中完全不提財產過繼的事,當作沒听見唬弄過去。
聞言,駱斌如遭雷擊,換他的表情變得一愣一愣地,情勢瞬間大扭轉,他腦中艱澀地重新整理,果真沒暇追問過繼之事。
靜眉見他不吼人了,趕忙搶時間發言︰「咱們再差一天的路程就進入蘭州了,可是你由馬背上摔下來,跌得七葷八素、一身是傷,我喚也喚不醒你,霍希克那些弟兄全停了下來,忙著安排客棧,還請來大夫。」
「唉……煜哥怎地忘了對你說?肯定是他太忙了,害你會錯了意。駱斌……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舍不得離開你呵。」她的臉暈紅暈紅的,忽地輕喊︰「哎呀,你臂上的傷又流血了。」
駱斌在她踫他之前已快一步鎖她入懷,重新整理有了結論,原來是自己擺烏龍、鬧笑話,沒听展煜詳說,就發瘋似地沖出華府,往關外趕來。
她從未離棄他,不論是以往,抑或如今,她的承諾延續到水恆的未來。
他的妻呵……
「靜眉……」他柔聲低喚,心情大轉。
「你的傷口啦,唉……你這人……」她莫可奈何,只好噘著唇在口子上吹氣。
「我不痛,你在我身邊,我就不痛了。」這話一語雙關,他的眼盡展柔情。「靜眉,我有事要跟你說。」
「嗯?」靜眉漫不經心輕應著,注意力都在他的傷上。
「我不恨華家,也不恨你爹爹了。因為他造就了一個姑娘,那姑娘說要待我好,不讓誰欺負我,然後我就知道了,這一輩子,我已不能無她。」
他望住她忽地抬起的澄澈眼眸,聲音更輕更啞,「靜眉,我怎能不愛你?怎能?」
是的,他們注定彼此相愛,為對方,也為自己活著。
靜眉喜極而泣,她看見了,他終於朝她走來,帶著滿身光彩。
而未來,幸福可期。
多年後——
黃昏,夕陽西斜。那棵大榕依然挺立,沉浸在金紅的霞光中。
駱斌由棉田和廠子轉回,剛進門口,就被告知今天蘭州來了貴客。
他快步走向後院,尚未跨入,孩子的笑聲已傳入耳中。
心一陣柔軟,嘴角忍不住往上牽動,他終於步進拱門,看見大榕下,他親手為孩子架構的兩具秋千正前前後後暢快地飛蕩,兩名孩子比賽著,歡呼和笑聲興奮地響起。而樹下草地,由蘭州來的一男一女和自己的妻子席地而坐,不知說到什麼有趣的事,妻子秀氣地掩著唇,美眸愉悅地彎起。
這時,其中一架秋千陡地緩下速度,隨後停止,那女孩兒看見佇立靜望著的駱斌,雙腳一蹬跳下秋千,像只小鳥般輕輕靈靈地跑來,撲進駱斌懷里。
「爹!霍希克帶小姨和阿卓來看樂眉,還送樂眉一頭小紅馬!」
駱斌彎身抱起她,親了親女孩女敕頰。
「爹!樂眉可不可學騎馬?好不好?爹,好不好?」
「好。」他答。
听到允諾,女孩兒好高興,兩臂把他圈得更緊,香頰愛嬌地蹭著他的。
「爹,阿卓說他從沒玩過秋千,今天是第一次玩呢……下回我們若上蘭州吃瓜,爹幫阿卓做一個秋千,好不好?」
他微微一笑,「好。」接著眼神一抬,自然地移向大榕這邊,見妻子已朝他走來,唇邊噙著溫柔似水的笑,容顏如此美麗。
好似……記不得一些事了。
忘得不知不覺——
那一年,少年踏入這後院,望住這棵大榕,當時的他,想些什麼?
駱斌記不得了,只記得那只落在他肩上,小小的繡花鞋。
《全書完》